第8章 【滄海東青】

這聲音甚是耳熟,似乎哪裏聽過,奚畫皺着眉尋思片刻,猛地反應過來,回頭一望。

“關、關何,你……”

“噓!”

後者朝她做了個噤聲的姿勢,奚畫方才注意到眼下的處境,忙伸手自己捂了嘴,甚是緊張地點點頭。

隔着草叢往前看,正在方才她所待的位置,那盞青燈和提燈之人緩緩靠近,繼而在那地方停下,燈籠左右擺了擺,看樣子是在找什麽東西。

奚畫暗道不妙,雖是她人被關何逮到這裏躲着,可拿來的燈籠還擱在那兒呢,這不是明擺着告訴對方,此地剛剛确有人待過麽!

草葉縫隙裏,瞧着并不真切,距離又有些遠,加上夜裏視線模糊,即便是那青燈未再移動,奚畫也沒看清此人相貌,更不知對方是人是鬼。

可單看衣着,上半身是麻布短衫,絕非書院中學生所穿服飾,又打量身高,好像還偏矮……

風聲潇潇,吹得草木花葉都沙沙而響。青燈人尋了半晌,大約是沒尋到他二人蹤跡,便舉了燈慢慢悠悠地朝孔子祠走去。

不過多時,只見其繞到祠堂背後,燈光霎時一暗,四下裏靜悄悄的,再沒看到什麽異樣之處。

奚畫在這龜甲冬青後大氣也不敢出,直到半盞茶時間過去,周遭确确實實歸于平常,她才小心翼翼探出個頭來。

“那鬼……走了吧?”

關何也不太肯定:“應該是。”

她嘆了口氣,懸着心倒是落了下來,撫着胸口輕拍道:“那就好,那就好。

“吓死人了,那當真是鬼?”

關何略一思索後,終是搖頭:“不知道,瞧着挺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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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畫皺着眉,拇指在唇邊輕輕一咬,若有所思道:“看來勇謀沒有說謊,咱們書院果然鬧鬼。”

“要告訴院士麽?”

“……暫時先不要。”奚畫細細思忖,“無憑無據的,貿貿然去禀告院士,一定會說是我們胡言亂語,裝神弄鬼。”

“嗯,倒也是。”

“等明兒,再問問別人看看吧……”她正抱着胳膊回想,驀地意識到了什麽,急忙往回退了兩三步,讷讷地盯着他:

“你你你……你怎麽會在這兒的?!”

關何想也沒想便道:“碰巧路過而已。”

“路過?這都什麽時候了,你路過書院?”奚畫怔了怔,明顯不信,定睛一看,伸手指着他肩頭問道,“你身上怎麽有血?”

關何忙側過身去。

“沒有,你看錯了。”

“……哪裏會看錯,那明明就有。”奚畫一語言罷,又上下将他一掃。

而今他這一套裝扮甚是古怪,周身漆黑,還是窄袖的勁衣,一頭青絲以發帶高高束起,腰上還別了一個袋子,不知盛的何物。

“你怎麽穿成這樣?大半夜的……幹什麽去了?”

關何想了想,開口道:“這是便服。”

“胡扯呢,哪有人便服是這樣的。”

後者倒是一本正經:“在蜀中便服正是如此。”

“……”因得不曾去過,奚畫也不知他話裏真假,只得半信半疑地望着他。

“你該不會是又去偷東西了吧?”

關何微微蹙起眉來,斷然否認:“當然不是。”頓了一頓,随即補充道:“這是我攬的一份活計,夜裏幫人家做些事。”

奚畫聞得此言,臉色稍稍轉好:“原來如此,怪不得白日裏看你老打瞌睡……”

她口氣一轉,語重心長:“不過凡事也得分個輕重,你來書院呢,是要念書考取功名的。為了那幾個錢搭上自己的前程不值當。”

關何輕輕應了,忽而問她:“你想要考狀元?”

奚畫聽着就笑道:“哪能啊,我能進宮當個女官就很是滿足了。且不說我朝從來沒有女子中狀元,就是有,怕翰林院那幫人也是不肯的。”

她說完,攤手呵了口氣,擡頭看了一眼天空哆嗦道:“咱們還是快走吧,這裏頭陰森森怪恐怖的,一會兒倘使又有什麽妖魔鬼怪蹦出來了,那就糟了。”

關何點了點頭:“從偏門出去吧。”

“嗯,好。”

奚畫不敢回去拿燈,只一路揪着他衣擺,小心翼翼又戰戰兢兢地往書院後門走。

出了院門,沒走多久就是流雲長街。現下時候偏晚,路上行人稀少,除了幾家客棧和秦樓楚館,別的店鋪早已打烊,端得是這般,倒也比書院那地方有人氣兒多了。

奚畫登時輕松下來,也有心思捧着書,認認真真思考夫子留的對聯。不過盡管如此,關何卻一直走在樹下與燈光照不着的陰暗之處,頭低低垂着,和她保持距離。

行了大約半個時辰,他才停下腳,回頭看了一眼身後,方道:

“我到家了。”

奚畫“咦”了一聲,放下書來端詳他的屋子,繼而笑道:“這是你家?”

“嗯。”

“離我家很近啊。”她指了指前面一條悠長的小巷,“這邊巷子穿過去,對面就是我家了。”

關何順着她所指之處擡眸,依稀有幾分印象,淡淡颔了颔首。

正将要走,奚畫驀地又轉了身回來。

“對了,你這肩膀……”

她說着就伸手過去,關何愣了一愣,飛快側身避開。

她看在眼裏,不禁笑道:“堂堂男子漢,你還怕疼不成?”

他眉間一皺:“不是……”

“上回你胳膊的傷還沒好吧。”奚畫把書一疊收到袖中,然後在懷裏掏了掏,摸出一個小藥瓶來遞給他,“正好我還帶了金創藥,你拿去敷一敷。別舊傷未愈新傷又不好好治,那你這手可真是廢了。”

關何輕抿了抿唇,猶豫着要不要接過來,怎想對方已是等得不耐煩,直往他手頭一塞。

“我不和你磨蹭了,這對子才想好了上半句,回家還得背書……”奚畫一面走一面還不忘提醒他,“明兒冉先生可要考查《中庸》前兩頁的,你別到時候又立在那兒一問三不知。”

近處的茶樓熄了雅座的燈,他所站的這街上唰地一瞬暗淡下來。

波瀾不驚地看那人身影在巷口漸行漸遠,最後隐于濃濃的夜色之中,關何一言未語,回眸轉身開了院門,舉步而進。

屋中依然漆黑一片,風清月冷,桌上的燭淚硬成一塊兒。

他點上燈,略有些疲倦地靠在椅子上休息。隔了一會兒,發覺掌心還有東西,關何動了動手指,将那小瓶的金創藥擱在桌上,擡指把玩似得撥弄了一下,又垂頭看了眼自己的左肩。

夜行衣上染了一抹鮮血,他伸手摁了摁,喃喃自言道:“不是我的血。”

低頭時,見地上還斑斑點點落着血跡,他這才取下系在腰間的小袋子,殷紅的液體正從裏頭一點一點滴落在地。

大約覺得再這麽淌下去,明日收拾起來會很麻煩,關何遂站起身從櫃子裏拿了個小盒子,将其中三根血淋淋的指頭抖出來。

他默默數了一遍,确認無誤後方翻出文房四寶。

在桌前坐定,提筆沾墨,偏頭思索少頃,關何于紙上寫道:

“平江城東大街,賭徒周財,負債五百兩欲夜逃出城,現取其指三根,以儆效尤。”

放下筆,他吹了吹未幹墨跡,這才疊好放入信封之中,滴上火漆封口,與那小盒子一起擺在卧室的窗沿之上。

屋外的垂柳随風輕拂。

他兩指放在唇下,簡短急促地吹出一聲輕響。

少間不久,樹上便有一只白隼撲騰下來,爪子一扣,不偏不倚的從盒子上兩個小環中穿過。

關何拿出一塊鮮肉來喂給它,一手撫着它背上的羽毛,輕輕道:

“早去早回。”

那畜生似有靈性,咕咕啼了幾聲,雙翅一振,挫身便飛入夜空。

且說天鹄書院,與朝中官員一般,每十日放一回假,稱為旬假。

明日便正逢假期,今早講堂內的人倒是來得挺齊,離打鐘還有半柱香的時間,案幾前已是座無虛席。

奚畫剛進門,就聽裏頭有人大聲在說着話。

“勇謀,幾日不見,膽兒怎麽這麽小了?從前還帶頭夜裏去城郊抓山雞吃,這會兒晚上連門都不敢出,真是沒勁。”這出言嘲諷的乃是城內禦史大夫之子李含風。

旁邊的馬田立馬笑道:“你別吓唬他,人家那是被女鬼勾了魂兒了……”

“哦?什麽女鬼?是花妖還是狐精呢。”

“妖精鬼怪可都生得一副好皮囊啊,勇謀你可真有豔福!”

說完,滿堂都笑了起來。

鐘勇謀垂頭坐在桌前,一臉抑郁,也懶得去搭理他們,默默讀自己的書。

這般情景之下,奚畫自然不好提昨晚之事,當然也沒跟着旁人笑他,只尋了位置坐下,頗為同情地看了他幾眼。

耳畔忽聞得有人冷哼,未及回頭,就聽身後坐着的王五一低聲道:

“這些個人都沒個正經的,只知道張個嘴笑人家。”

這話聽着奇怪,奚畫轉過身,小聲問他:“怎麽,你也覺得書院裏頭有那髒東西?”

“不是覺得。”王五一搖了搖頭,嘆氣道,“我是真的看見了。”

“你也看見了?!”她面露訝然之色,忙湊上去,“什麽模樣的?”

“和勇謀說得差不多,那鬼提着燈,夜裏就在書院中走來走去。”王五一說道此處,莫名的感到毛骨悚然,只抹了抹臂上起得雞皮疙瘩,“早些時候我向副院士提過此事,他也罵我是信口胡謅。後來,我就沒在書院裏住了。

橫豎這幫人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等那女鬼找上了他們,可就有他們受的了!”

“女鬼?”奚畫不解道,“怎麽知道是女子的?”

“呃……”王五一撓撓頭,也沒什麽把握,“說不清楚,總之看身形倒是有些像。”

經他這麽一提醒,奚畫方留神回憶,那黑影身高與她差不多,身段卻因衣衫過于寬松之故看不真切。

單從身長判斷似乎太武斷了,興許是個矮小的男子呢?

不過話又說回來,既是這麽多人都看見了鬼,此事恐怕有些蹊跷。

思索之時屋外鐘聲響起,那教儒學的夫子款步進來,奚畫忙收了心神,認真看書。

大約是近來發生的事情太多,她老想着昨晚看見的鬼火青燈,精神難免集中不了,上午儒學課後,正逢宋先生的音律課。

今日練《廣陵散》一曲,案前擺了把琴,奚畫盯着那譜子手撫于弦上,半晌才彈了兩個音出來,斷斷續續,毫無連貫。

腦中盡是那提燈人的背影,麻布衫子總覺得在何處見過。

正尋思之間,頭頂忽聞得有人輕輕一嘆。

“小四,你這麽彈琴,可不走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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