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朱砂紅字】

“……宋先生!”

并未料到會有人站在身後,奚畫冷不丁手上一抖,指腹勾着那琴弦驟然一彈,她“嘶”地一聲倒抽口涼氣,正要拿到眼前來瞧,指尖卻被人擒住。

她微微一愣,但見宋初撩袍蹲身下來,握着她那食指皺眉看了一陣,俊雅的眉眼近在咫尺,明明平時也瞧得不少,此時卻莫名覺得耳根發燙。

還沒等奚畫抽回手,宋初已輕輕放開,眸子一轉看向她,語氣帶了幾分無奈:

“想什麽,這麽入神?”

奚畫心知有錯,忙垂頭道:“沒想什麽……”

宋初好笑道:“沒想什麽,那能一句話把你吓成這樣?”

她頗感尴尬,起身就要鞠躬:“對不住對不住,是我适才太不專心了。”

“無妨,也不是什麽大不了事。”宋初擡手拉住她,仍是含笑,“早說了在我的課上,不必這麽恭敬。”

聽他此話,奚畫也笑了起來:“那也不能沒規矩啊。”

因說這音樂曲子要從景中才得領悟,故而宋初上書總喜挑在那望月亭前,旁側是一池荷花,周遭還有綠樹花圃環繞,美不勝收。

奚畫偷偷瞄了一眼左右,身邊的人不是在觀景神游,就是在交頭接耳,低聲談話,并未注意此處。

她遂扯了扯宋初衣擺,小聲道:

“先生,我問你個事兒。”

“嗯?”看她表情神秘,宋初倒也配合着低下頭來。

奚畫悄聲道:“你可相信鬼神之說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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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初怔了怔,繼而颔首一笑:“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聽他言語裏不似敷衍,奚畫不禁悅然,又問:“那你知道不知道書院裏頭鬧鬼的事兒?”

“鬧鬼?”他聞言便皺起眉來,偏頭看她,“你從何處聽說的?”

“我不是聽說。”奚畫當即就搖頭,正色道,“我是親眼看見了!”

宋初眸中頓時透出訝然之色:“你确定不曾看錯?”

“當真沒有,不只是我,勇謀和五一也看到了。”奚畫說得格外認真,卻又擔心他不信,只試探性問道,“先生會不會以為,是我在胡言亂語?”

聽得此話,宋初只微微一笑:“你既說見到了,我自然相信。”

她眼底裏瞬間一亮:“你信我?”

對方唇邊含笑:“你騙我又能得什麽好處,如何不信呢?”

“只是,這信歸信。”宋初話鋒一變,肅然提醒她,“此事與我說倒還好,他人萬萬不可。書院中最忌諱這些鬼怪之事,尤其是副院士,切莫張揚傳入他耳中去,否則……就是我也保不了你。”

“唔……知,知道了。”奚畫縮了縮脖子,怯怯點頭。

“所謂子不語,怪力亂神。書院裏就是真有什麽妖魔鬼怪,你不去招惹它,又有何妨?白日不做虧心之事,何苦擔心這世上存不存在鬼?”

宋初在她發髻上撫了撫,柔聲道:“好了,認真練琴吧。”

“嗯。”

後者剛走不久,隔着不遠的金枝便一臉壞笑地貼上來,看得奚畫心直發毛。

“作甚麽啊……笑成這樣?你撿到金子啦?”

“金子我是沒撿到。”金枝抿着唇把手指一伸,笑嘻嘻地打趣,“不過宋先生可是又來給某個人開小竈了。”

奚畫剜了她一眼:“少瞎說,我那是在問正經事。”

“怎麽就瞎說了?宋先生待你這麽好,看你這沒良心的。”金枝笑得愈發不懷好意,“要說我,你還考什麽女官呢,做個宋夫人不是挺好的麽?屆時連我都還得行禮叫你一聲師娘。”

這話一出口,奚畫登時炸了毛,啐了一口便罵道:“這什麽話你都敢說啊,也不怕爛舌頭!”

“我怎麽不敢說?”金枝托着腮,挑眉望着她笑,“又沒說錯不是麽?任誰都看得出來宋先生對你不一般啊。”

奚畫呸了一聲:“誰看出來了?我怎麽就沒看出來。”

“那是你眼瞎。”

“你才眼瞎呢。”

“啊,宋先生來啦!”

她聞之一愣,回頭就擺好姿勢要彈琴。

一邊兒的金枝笑得合不攏嘴,正聽耳邊鐘聲響起來,奚畫恨的牙癢癢,挽上袖子就哼道:

“我看我先撕了你這嘴比較好。”

金枝撫掌大笑,站起身來,一面躲一面還不忘挑釁她:

“師娘要打人了。”

“師娘饒了我吧,學生再也不敢拿你說笑了。”

兩人打打鬧鬧,一路沿着荷花池朝有涯軒跑去了。

宋初剛指點着學生調好琴弦,擡起頭來往那二人方向看,随即甚是無奈地搖頭笑了笑。

用過午飯,時候尚早,奚畫閑着沒事出門散散步。

正從講堂行至昨日的龜甲冬青之後,她停了腳,眯着眼睛打量前方的孔子祠。

時近正午,這附近一個人也沒有,只那在夥房做工的周二嬸子還在打掃落葉,她所在之處恰巧是昨晚那青燈光影消失的地方。

未及多想,奚畫就走了過去。

聽得腳步聲,周二嬸擡眼看來,兩眉一彎便笑道:“四兒啊,用過飯了麽?”

“吃過了。”奚畫眼含深意地瞅着周二嬸,明知故問道,“二嬸在掃地啊。”

“是啊。”周二嬸嘴上說話,手裏卻也沒停,“夜裏風大,吹了不少葉子下來,一會兒副院士要路過此地,可馬虎不得。”

“……二嬸近來都有打掃孔子祠麽?”

“平時兩日打理一次。”周二嬸取了簸箕把落葉兜上,“怎麽了?突然問這個。”

“我就随便問問。”奚畫打着哈哈,“那你……可曾掃到什麽奇怪的東西?”

“奇怪的東西?”周二嬸略一思索後就搖頭,“那倒沒有。”

話音才落她就想起來:“哦,對了,方才是有清理到……”

奚畫忙興致勃勃地接話:“是什麽?”

“是個燈籠。”周二嬸回身從大簍子裏提了個散架的紙糊燈籠給她看,“你瞧,就落在前頭不遠,也不知誰夜裏丢下的。”

“……”奚畫盯着那凄凄慘慘的燈架子默然無語。

這玩意兒好像是她昨晚丢的。

眼見沒什麽奇怪之處,奚畫正想告辭離開,卻聽周二嬸忽的大叫一聲,撒手就把燈籠丢在地上。

她倒是被唬了一跳,忙問:“怎麽了?”

周二嬸臉色蒼白,指着那燈籠聲音發抖:“你、你瞧那上頭……有字!”

有字?

她的燈籠上糊的是傲雪臘梅,沒寫過字啊。

奚畫聞言就俯下/身去看,把燈籠翻了個面過來,觸目的一瞬,寒氣便從腳底湧了上來。

只見那殘破的紙上被人用朱砂寫了個大大的“死”字。

昨日自己提燈出來時,燈上幹幹淨淨自然沒有這個字,也就是說,這字兒是之後有人寫上的?

細思恐極,不寒而栗。

她心驚膽戰地後退了一步,周二嬸趕緊閉目念佛,匆匆掃了地,連整潔與否也顧不得,拎着掃帚便往回走。

安谧的午後祠堂周圍靜得可怕,周二嬸一走,就只剩下奚畫一人了。

平日裏只覺得寧靜的孔聖人祠堂,如今卻是死氣沉沉。

她看着心裏發毛,不敢久留,轉身就要朝學堂裏跑,怎想背後不知幾時站了個人,回頭的剎那間,奚畫倏地一下與他大眼瞪小眼。

腦中還沒反應過來,嘴裏已是不受控制地大叫出口。

“啊啊啊——”

梢頭一群鳥群撲啦啦四散飛走,落葉紛紛。

耳朵被震得刺疼,關何皺着眉看她,不解道:

“我長得很恐怖嗎?”

奚畫呆在原地,身形僵直,撫胸喘氣兒,好不容易才緩下情緒。

“你……你是人是鬼,走路怎麽都沒有聲音的?!”

後者一臉莫名,覺得這個問題問得極其缺乏水準。

“我若真是鬼,大白天的,也不會站在這兒了。”

奚畫睇了他一眼,沒好氣:“好端端的,你跑來吓我幹甚麽?”

“我打掃茅廁,路過而已。”關何向其揚了揚自己手裏的一幹工具,奚畫嘴角一抽,飛快撤了一丈距離,捏住鼻子。

上下一瞅,想來他今日是又遲到了,不僅如此,留的七言對子他也是一個字沒寫。

奚畫忍不住搖頭嘆氣:

“早跟你說了冉先生要檢查功課的,看罷,又挨罰了。”

“不妨事。”他淡淡道,“橫豎這一個月都要打掃的,罰不罰也是一樣。”

“……你倒是看得開。”

關何移開視線,瞧了瞧那尊孔子雕像,驀地岔開話題:“你适才在和周嬸說什麽?”

一聽他提起,奚畫神色又變作緊張。

“你來的正好,我昨兒丢的燈籠上,有人給寫了字……”

她話音才落,關何就自懷裏掏出《論語》的封皮,翻到背面,給她看。

“是不是這個字?”

奚畫擡眸,那扉頁上赫然一個鮮紅欲滴的死字,和燈紙上毫無二致。

“你怎麽也有?”

關何疊好收入袖中:“早上翻書時看到的。”

她愣了愣:“你這書沒有帶回家去麽?”

對方搖了搖頭,口氣有些不解:“我帶書回去作甚麽?”

極力忍住想鄙視他的心情,奚畫咬了咬下唇,尋思道:“定是那人昨晚等我們走後悄悄寫上去的。”

聞得這句話,關何忽然一笑:“不認為是鬼了?”

“要是沒有這字兒,我決計會認為昨天看見是鬼。”奚畫笑了笑,“眼下反而覺得是什麽人在欲蓋彌彰,裝神弄鬼。”

他輕輕颔首道:“那人知道你我模樣身份,大約是書院裏熟識的。”

“嗯……”奚畫眉頭微皺,喃喃道,“會是誰呢?”

一陣微風吹面而過,關何擡頭往天上看了看:“要不要明晚來瞧個究竟?”

“明、明晚?”她一個寒戰打得聲音都發顫起來。

對方瞧着她表情,一語道破:“怎麽?你害怕?”

“誰誰誰害怕了!”奚畫當即挺直了背,中氣十足,“我只是擔心明晚那人不在,白跑一趟罷了。”

“那你去是不去?”

她想也沒想:“去!當然去!”

話剛出口,奚畫就後悔了一半,可礙于臉面,又不願讓人看低了,只得強裝鎮定。

頭頂第一道鐘聲已響,二人遂不多說,從祠堂出來。

拐過回廊,前面卻聽一人罵道:

“什麽鬼火什麽青燈,盡是胡說八道!成日裏不好好念書,總想這些有的沒的!”

蓮池旁的小亭子上,副院士韋一平正聲色嚴厲地訓着鐘勇謀,後者垂着頭,表情僵滞。

“可是……副院士,我當真看到了,好幾日皆是如此。平白無故的,如何會有鬼火呢?”

韋一平冷哼一聲:“古今言鬼神之人何其多,真正見過的又能有幾個?這鬼火只怕是夜間流螢,你看走了眼。”

“那光甚亮,流螢怎能與其相提并論,學生幾夜都……”

鐘勇謀還想解釋,且聽韋一平劈頭蓋臉就喝道:

“我說是流螢便是流螢,哪兒來這許多廢話?你也不瞧瞧自個兒,上一回秋闱名落孫山,院士發慈悲讓你留下接着念書,你還如此不知好歹。再在學堂中妖言惑衆,就收拾東西走人罷!”

鐘勇謀吓得面如土色,趕緊唯唯諾諾地應了。

奚畫和關何相視一眼,咽了口唾沫,小跑着繞邊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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