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合為一】

【從前有山】

關何往身後看了一眼,賴水三的右手直伸向前,似乎指着什麽方向,他眯眼本欲細瞧,奈何奚畫催得緊,終究只得罷了。

因山路陡峭耗了不少時間,從山上下來時,正午已過。

奚畫與關何馬不停蹄地往書院裏趕去,剛進後門,大觀樓上鐘聲便乍然而止,想來那邊開始上書講課了。

她不由加快速度,怎料這一路跑來,周遭竟沒碰到半個人影,連往常在孔子祠附近打掃的周二嬸也未見着。

不知為何,她感覺今日的書院有種莫名的安靜,只聽風吹樹梢莎莎而動的聲音,氣氛異樣難言。

在講堂外站定,奚畫“嚯”地一下推開門,扶着牆氣喘籲籲。

學堂內,案幾前坐滿了人,聞聲便擡起頭來看來,眸中滿是不解。

“哦,奚畫啊。”

冉浩天正拿着書卷,一見是她,連忙擡手招呼道:“宋先生說你今日告假,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不錯不錯,病裏仍不忘讀書果然是毅力非凡,大夥兒可都學着點啊。”

底下一幹人等附和着應聲。

冉浩天頗為滿意地捋捋胡須,轉頭對奚畫道:“去找個位置坐下罷。”

“先生。”她咽了口唾沫,好歹緩了口氣兒,舉目往衆人掃了一圈,問道,“水三呢?他今日來了麽?”

“賴水三啊?”冉浩天聞言即朝前看了看,琢磨道,“好像是不曾……怎的?出了何事?”

“出大事了。”奚畫轉身就要向外走,“有山賊潛進咱們書院了,我得趕緊去報官,先生你記得和院士說一聲,叫大家都提防着一些!”

“诶!”冉浩天聽得一頭霧水,忙叫住她,“什麽山賊,你說清楚一些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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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是這樣的。”她撓了撓頭,也不知從哪裏解釋,“我們适才在白骨山上發現了水三的屍體,他已死去多日,故而懷疑前幾天來書院的那個恐怕是……”

一語未畢,耳畔忽覺察到一絲利器劃破空氣的嘶響,關何猛地一挫身,拉着奚畫急速後退。

轉瞬之間,她方才所站之處,兩只羽箭深深定在牆上,尾羽猶在輕輕顫抖,射箭之人顯然是帶了殺意的!

一旁的冉浩天看得心驚肉跳,目瞪口呆,愣了好久方回過神,顫着聲音喝道:

“誰、誰在屋外放冷箭!”

門外聽一人不屑冷笑道:“老秀才,識相的,快快把裏頭的人全帶出來,否則一會兒可不是中兩箭這麽簡單了!”

冉浩天當即問道:“你……你是何人?”

對方啐了口:“老子是你爺爺!廢話那麽多!”

“……”

來者是何人,竟如此口出狂言,講堂內衆學子面面相觑,小聲嘀咕,卻因冉浩天未言語,故而都沒有動作。

等了半晌,約莫是有些不耐煩了,那窗外又有三支利箭直飛而入,此回兩支射到案幾上,另一支則定在冉浩天身側,吓得他當即一駭。

“聽見老子說話沒有?!還這麽磨磨蹭蹭的,下回射穿的就是你的腦袋!”

歹人來勢洶洶,冉浩天自不敢再遲疑,趕緊放下書,朝底下還坐着的一幹學生道:“大家快些起身出去吧,都當心點啊……”

衆人猶豫了片刻,雖嘴中頗有微詞,還是依他所言陸續從講堂內走出。

奚畫行在人群之後,擔憂地探頭看了看,方對關何道:

“怎麽辦,現在還能去報官麽?”

“噓。”他豎指覆上嘴唇,皺眉向她搖了搖頭,“先別提此事。”

“哦……”

自君子殿出來,一擡頭,卻見花壇一邊幾十個山賊抗刀抗槍,騎馬牽馬的站在那兒,而院士和幾位先生正被一把明晃晃的鋼刀架在脖頸上,屈膝而跪。

這般場景,任誰看了都沒法緩過神來,衆學子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前頭,表情無比震驚。

山賊群裏,為首的是個滿面絡腮胡的壯漢,濃重的眉毛別扭地挑出一個弧線來,瞧這一幹步出門的青衿書生,表情似笑非笑。

“不愧是天鹄書院,連書呆子都比旁家的清秀,好啊,好得很!”

他說完便仰天大笑,随即把刀一橫,神情驟然變化,拎着院士的衣襟,臉貼上去。

“姓曾的,現在說,還為時不晚。”

曾澍遠狠狠皺眉,表情堅定:“我曾某人從不打诳語,說不知就是不知。”

“哼,你倒是嘴硬得很!”衛老九看起來并不着急,只收了刀,直起身子來,偏頭往這邊人群看,“你不知道,想來你這幫學生,定然是知道的。”

曾澍遠冷哼:“笑話,院士都不知曉的事,他們幾個毛頭小子能懂什麽!”

聽他二人如此言語,想來是這十裏坡的山賊等不及尋藏寶圖,索性直接殺到書院裏來找院士讨要了。

奚畫躲在木柱後面,看着格外擔心。

曾院士已是花甲的高齡,素來平易近人,從不難為大家,而今見他被這般羞辱仍昂首挺胸,寧死不屈,不由讓人心疼。

四下裏正靜得出奇,驀地聽屋頂上有鳥雀撲騰的聲音。

關何微擡眼看了一下,身子不自覺往前走。

“你幹甚麽?”奚畫忙拉住他,“這可是土匪,真刀真槍的拿着家夥,你別上去作死!”

他輕輕颔首:“我知道。”

“……沒準兒咱們書院還有未被逮到的人呢,眼下只能奢想能有人溜出去報官了。”

話音才落,前頭四五個山賊便綁着張伯和二嬸兩人,推推搡搡走了過來。将刀一收,對着那衛老九抱拳道:

“大哥,全部人都在這兒了。”

“确定沒有漏網之魚?”

“決計沒有,兄弟們把那茅房地窖冰窖都翻了個底兒朝天,再沒第二人了!”

“好,做得好。”衛老九一屁股往花壇邊沿一坐,如打量獵物般的,摸着下巴掃視衆人。

“爺爺我有的是時間陪你們耗,整整一個下午呢,不怕撬不開你的嘴!”

這群匪賊倒也會挑時候,偏生等雷先生不在時才下手,如若是平日雷先生上課,書院門外總會有衛兵把守。

而今書院上下連張伯周二嬸都被抓了來,要偷溜出去報官,想是艱難萬分。

奚畫心急如焚,卻又想不出別的辦法,眼睜睜看着那衛老九對着院士又是打又是罵,大呼小叫,好不得意。

隔了少頃,她似是意識到了什麽,轉頭到處張望。

奇怪,關何去哪兒了,剛剛不是還在旁邊的麽……

孔子祠門口,四個山賊手持長/槍來回巡邏,恰從一棵槐樹下走過,頭頂上呼啦啦一陣響動。

“什麽人!”

幾人當即警惕地握了長/槍四顧又擡頭,樹枝上一只灰白翎羽的鳥雀正抖着翅膀,偏頭理毛。

見得不過如此,便有人松了口氣,笑嘲:

“我還道是什麽呢,原來是只扁毛畜生,看把你給吓得。啧啧……”

“你還好意思說我,方才自個兒不一樣喊出聲兒了?”

“我哪有你這麽驚乍乍的!”

“诶,你們倆啊,大哥不說二哥……”

一行人吵吵鬧鬧地往學堂方向走去,孔子雕像背後,一道黑影閃過,速度甚快叫人看不清模樣,只見得平地裏乍起一股疾風,枯葉飛卷,沙塵盤旋。

書院青牆之外,關何縱身翻落而下,落地時悄然無聲,梢頭的白隼見狀,展翅飛到他肩頭站定。

兩排垂柳樹蔭下,花深裏一襲黑衣朝他走來,拿眼瞥過四周,低聲問道:

“十裏坡的山賊現下可是在書院裏的?”

“嗯。”關何颔首,“人數不少。”

“幾人?”

“少說有一百。”

“那還好。”花深裏頗有信心地點了下頭,“我們帶的人手足夠了,一會兒只等他們問出藏寶之地再動身……你也要去麽?”

見他已然将外袍褪下,裏頭穿的正是一套玄色勁裝,腰間兩個暗器囊,背後還有裝着千機弩的百寶袋子。

花深裏倒是看得訝然,愣了一陣才笑道:“這身行頭可齊全得很,換都不用換了。”

“走吧。”不欲與她多言,關何正将轉身,卻又被她一把攔住。

“你且等等。”

花深裏自懷中摸出一塊銀色面具遞給他,“帶上吧,比蒙面好些。”

思及自己的身份特殊,如若不慎叫人看見,此前潛伏這許久的功夫都将功虧一篑,關何也未再推辭,接過手來,輕輕扣上面門。

日頭照下,一抹白光閃爍,似流銀濺玉,一瀉而下。

君子殿前,眼見已過了半個時辰,卻還是沒問出什麽名堂來,衛老九明顯有些沉不住氣,一腳踏在花壇邊,拿小指掏了掏耳朵,湊到嘴邊吹了一下,忽然站起身來。

“沒意思得很,老子不玩了,跟你們這幫掉書袋子的榆木腦袋說話,彎彎繞繞的,真費神。”

他一把揪起曾澍遠正舉刀要砍,在場人瞧得一驚,卻又見他手上停滞下來,轉頭看向那邊人群,唇邊一笑。

衛老九放開手,活動了幾下筋骨,哼道:“你這老頭子不怕死,我不殺你,不過……”

他伸手一抓,便把那排頭的金枝拎了過來,一刀抵上她咽喉。

“這丫頭是死是活,那可就說不準了。”

因聽他此言,曾澍遠果然變了臉色。

“你……”

“哎呀,就這麽殺了怪可惜的。”

他一張臉仔仔細細打量了金枝半晌,舔了舔唇角,“不如,殺之前先供我兄弟們耍一耍可好?”

金枝吓得花容失色,淚水頃刻流了下來。

“你、你敢!我爹是平江城監州,你敢動我,我定叫你不得好死!”

“喲,還不得好死呢?”衛老九像是拎動物一般,拽着她一頭長發揚了揚給自己弟兄們看,“兄弟們,這丫頭說要讓我們不得好死啊……”

在場山賊頓時大笑出聲,這聲音何其刺耳,一幹學生皆咬牙握拳,若非看對方手持刀刃,怎麽也不願如此這般在原地坐以待斃,任人羞辱。

“我告訴你。”衛老九把她頭往上擡了擡,疼痛鑽心刺骨,金枝眼裏噙淚,抿着唇狠狠瞪他。

“爺爺我們哪個不是沒幾條人命在身的,還怕你個監州?笑話!”

他挽起袖子,朝左右吩咐:

“來啊,搬凳子來,老子我今兒要在這裏把她給辦了!”

這話聽得奚畫渾身起雞皮疙瘩,頭皮發麻,眼見底下兩個山賊當真跑到講堂裏要擡椅子,她将眼一閉,猛吸了一口氣,朗聲便喊道:

“且慢!”

一瞬間,數十道目光齊刷刷看過來。

奚畫打了個冷戰,氣勢立馬弱了下去。

“我……我知道,那寶藏在哪兒……”

【山裏尋寶】

“哦?”

衛老九聞言将手一松,一臉鄙夷地看着她。

“你知道?這老頭子都不知道的事……你個黃毛丫頭能曉得?”

“我……我自然知曉!”奚畫鼓起勇氣,上前一步,“你們的人,前些天不還拿此事來問過我的麽?如今我已經查出來了。”

她一語言畢,那山賊中便有一人湊到衛老九耳邊耳語了幾句,說話時還不忘朝她這邊看兩眼。瞧這舉動,恐怕此人就是易容扮作水三的那個。

思及如此,奚畫微微皺眉,咬了咬下唇,眸色含怒,朝他瞪去。

這厮演技真好,她之前半點都沒懷疑!

衛老九聽完,似有所思地颔首,眼神示意左右,當下便有兩人上前将她押了過去。

“小姑娘。”衛老九俯下身去看她,“你可不能騙我呀,我老衛最記恨有人說謊了。”

“不騙你。”

盡管心頭一點沒底,但好歹知道寶藏在白骨山,等入了山,去了北面山頭,地勢那般隐蔽,她再想辦法脫身也不遲。

“那好,你說寶藏藏在哪裏?”

奚畫迎上他視線,強自鎮定:“寶物不在此地。”

“那在何處?”

“在書院的後山之上。”

衛老九擰眉擡首往那山上看了半晌,略一沉吟:“具體又在哪兒?”

“……那地方太難找了,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奚畫吞了口唾沫,正色看他,胡謅道,“且寶貝不易取拿,所處位置太過危險,你得多派些人手才行。”

“哦,是麽?”

他扯了扯嘴角,眼中一凜,忽然将手一擡,竟毫無症狀地,落了個響亮的巴掌在她臉頰。

只聽“啪”的一聲,清脆可聞。

奚畫的左臉瞬間紅成一片,她轉頭看他,雙目帶怒,狠狠拿手抹掉嘴角的血,背脊仍挺得筆直。

對面的宋初看在眼裏,眸色不禁驟沉,正将起身來,不想卻被一側的山賊大力壓了回去。

“瞎動什麽!”

不遠處君子殿屋檐上,花深裏一把拉着關何回位,低聲喝道:

“作甚麽?你瘋了是不是?這時候出去,生怕誰看不出你是個刺客呢?”

他冷聲道:“那人遲早都是要殺的。”

“是要殺,你急什麽。”花深裏冷哼,自知他心裏所想,“不過是一巴掌,一會子有的是機會讨回來。”

聞言,關何輕抿了一下唇,袖下之手緊握成拳,沒再言語。

那邊的衛老九松活着手腕,眼神輕蔑,煞有介事地捏起奚畫的下巴。

“這巴掌給你個教訓。想糊弄老子上山,找機會溜掉去叫幫手來?門兒都沒有,再胡說八道,當心我擰斷你脖子!”

奚畫拼命把淚水忍了回去,轉眼看他:

“水三家傳的施工圖紙上的那四個字,日、由、中、山,是該倒着來看的,我在書院藏書閣裏找到了一張藏寶圖,上寫着有‘青山清,日月為明;骨中谷,白水成泉’兩句對子,寶藏當然是在白骨山裏,你若是不信,去找人尋那本書來一看便知。”

“放你娘的屁,人人都知道我衛老九不識字,你還和我扯什麽酸詩扯什麽對子!”他說完,拎起奚畫,拔刀就要砍。

“大哥!”

适才那假扮賴水三的山賊突然伸手攔住他,低聲道:“這丫頭有點本事,說不準她所言非虛呢?若是殺了,豈不是白白錯過機會?”

衛老九皺了皺眉,似在猶豫。

那人忙接着道:“咱們只需派十來人随她上山便可,餘下的在此地候着,量這丫頭也搞不出什麽花樣來。”

衛老九摸着下巴想了一陣:“嗯,也有理……”

“那就你和老四他們帶幾個兄弟上去。”話語剛落,他轉念一想,若這幾個小子獨吞了財寶,卻又扯把子說沒找到,可怎麽是好。

“等等。”他改口,把手一揮,“老子和你們一起去!”

行在白骨山南面山上,早上走了一回,山上下山一趟,而今又走一回,奚畫本來體質就不強健,不過多時已然是累得疲軟,上氣不接下氣,腳步也越放越慢。

原以為這附近多少能碰得個砍柴打獵的,怎想時候偏晚,黃昏已至,一路上別說人,連鳥雀都沒見得一只。

起初她本在前帶路,因速度太慢,最後倒讓衛老九幾人走在前頭,她在後指路。

“走快點!別慢慢吞吞的!”

背上給人推了一把,奚畫一個趔趄往前栽了幾步,好容易才穩住腳。

她除了早上吃了那幾根油條,午飯晚膳一頓都沒吃,到而今米水未沾,哪裏還有力氣走山道,只覺得頭暈眼花,加上天色漸黑,視線模糊,連路都有些看不清。

終于走到有情崖附近,衛老九在大石塊上舉目張望,回頭問道:

“丫頭,接着往哪兒走?”

奚畫有氣無力地擡起頭來,她兩手給人反綁着,只能努努嘴,輕聲道:

“朝北邊兒。”

于是一群人又開始陸陸續續向山下而行。

北面山地勢陡峭,砂石甚多,行路極難,偏生此時太陽也下了山,大約是走得匆忙,也未帶上火把,沒過多久便有幾人不小心滑倒的。

奚畫滿腦子在想如何脫身,正要走到白日裏撞見水三屍體之處,那前面卻隐隐傳來幾聲慘叫。

“怎麽了?!”衛老九反應甚快,拔出腰間佩刀警惕看着四周,“出了什麽事兒?都說話!”

四下裏只聽呻/吟不斷,因沒有火光,叢林茂密,完全不能明白身處之境。

覺察到身邊的自己的人馬在急劇減少,衛老九一咬牙,當即作出決定,轉過身一把拉着奚畫就往回走。

她踉踉跄跄地走了幾步,而後毅然決然道:“我不走!”

“你不走?信不信我現在就砍了你!”

“我走不動了……”這話絕對不是假的。

“廢話!走不動也得走!”

衛老九哪裏肯依,作勢就要上來拎她,奚畫只得拼命躲閃。

掙紮之際,她下意識地往後一退,怎知一腳踩了個空,毫無症狀的便從山上滾了下去。

她雙手被綁,連想抓住東西停下來也做不到,眼前止不住的天旋地轉,聞得重重一聲悶響,額頭在那樹幹上一磕。

奚畫登時連吭也沒吭聲,就暈了過去。

夜幕降臨,白骨山上喧鬧了瞬間,徒然安靜下來。

林中窸窸窣窣落下數道黑影,花深裏将手一擡,吩咐道:

“大家夥兒,該補刀的補刀,該滅口的滅口,留三個活的問話,領頭那個擒回來,其餘的一個不留!”

“是!”

青衣扛着那把玄鐵重劍,蹲在樹上叼着根樹枝,垂眸在地上溜了一圈,忽的他似瞧見了什麽,提起劍一個翻身輕飄飄在那樹下落定。

這老樹旁躺着個女子,雙手被繩索綁着,頭上帶傷,看樣子是被撞暈的,他優哉游哉抽出一柄銀亮彎刀,斜裏一挑就将刺過去。

正在他刀将碰得她咽喉時,耳中聞得一點異樣,青衣把頭一側,一粒石子從臉邊險險擦過。

他仰頭去看,不禁笑道:

“喲,夜北堂主,咱們這可是自己人啊,看着點兒打。”

關何上前一步,淡淡道:“不要動她。”

“怎麽?這女人殺不得?”

“殺不得。”

青衣饒有興趣地托腮問:“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

“她可是書院裏的人,待會兒咱們還要找寶藏的,若讓她知曉,豈不是暴露身份?”青衣攤手,聳了聳肩,“只有死的人嘴巴才是最緊的,堂主不會不曉得這個道理罷?”

“我說不能殺便是不能殺。”關何眼底一沉,“你聽不懂我的話麽?”

“好大的架子。”青衣望着他笑道,“別忘了咱們倆在莊裏可是一樣地位,見你是前輩,尊敬的我才喚你一聲堂主,你似乎沒資格對我大呼小叫罷?”

話剛說完,腹部就被一冰冷之物堵上,青衣不以為意地瞄了一眼,借着黃昏的微光,蒼色的弓/弩銀光暗閃,那機括竟已是上了箭的。

他忍不住笑起來,漫不經心的放下重劍,将手一橫,分明是滿臉明媚,那眸中卻透着一股殺意。

“怎麽?夜堂主要和晚輩切磋切磋麽?晚輩可真是……求之不得!”

尾音才落他舉起劍就要朝他面門揮去,啓料手才擡起來就被人一把扣住。

青衣滿心不悅地扭過頭,正對上花深裏一雙蘊着笑的眼睛。

“好好兒的,怎麽就鬧內讧了。”

她不着痕跡地把他手頭的劍取下來,笑道:“這姑娘知曉咱們所尋之物的位置,留着還有用處,不着急殺她。”

“她知道?”青衣将信将疑。

“那是自然。”她挑了挑眉,看向關何,微微一笑,“是吧?小關。”

“……”

“行了行了。”眼見對方沒答話,花深裏推着青衣就往別處走,“還有別的事讓你忙呢,一邊兒去一邊兒去。”

夜色蒼茫,看前面二人漸走漸遠,關何這才收起弩/箭。

旁邊有人小跑着到他跟前,抱拳施禮:

“堂主,山賊頭目已經擒到。樹下在前面樹叢裏發現一個小山洞,可要進去?”

“派兩人把守洞外,三人去山上別處搜尋,将那山賊押進洞內,我要親自審問。”

“是。”

應聲後,那人身形一閃便不見蹤影,他輕嘆了口氣,撩袍俯身下去。

樟樹下,奚畫額頭被磕了個包,青紫一片,隐隐有些淤血,蹙眉閉目,臉色異常蒼白。

他小心用刀割開她手腕上的繩索,正伸手想探探她傷處,胳膊出了一半,又收了回來。

沉眸深思了片刻,關何自将外袍褪下,罩在她身上,這才抱她起來。

奚畫是被頭疼醒的。

睜開眼時,入目即是陰冷的洞壁,那上頭長滿了苔藓,不時生着幾根野草,看起來鮮有人跡。

四下裏卻是亮堂堂的,兩邊壁上挂了好幾支火把,還能清晰看見那繞着火光飛舞的蟲蚊。

她坐起身來,本能的拿手去摁額頭,不想卻摸到一絲柔軟之物,沿着一圈摸過去,即刻愣住。

誰給她包紮的?

腦子裏暈得很,完全搞不清現狀,只依稀記得自己在與衛老九鬥争時,好像腳踩了個空,順着山坡滾了下去……

之後便覺頭疼,再沒了記憶。

這是摔倒陰曹地府了還是怎麽的……

身側一股暖意上湧,奚畫轉過頭,但見旁邊一簇火燒得旺盛,噼裏啪啦的作響。

有火堆?

她欣喜不已,挪着坐到火邊取暖,目光不自覺往前移去,猛地看到那一群黑衣蒙面人,登時就吓得變了臉色。

前頭不遠處,衛老九滿面紅腫,鼻子發青,渾身都被打得皮開肉綻,攤在地上,只眼珠轉過來,凄凄慘慘的看着她。

他的背脊被正人一腳踩着,死死的動彈不得。順着那黑靴子往上瞧,但見這人身着藏青色勁裝,眉眼含笑,亦是蒙着面,瞧他身形和露出的那對眸子,大約是個年輕的少年。

那人見她也在打量自己,手搭在那踩着衛老九的膝蓋之上,笑意甚濃:

“喲,姑娘,醒了?”

【咫尺天涯】

衛老九的人竟全都被/幹掉了,她一時怔住。

随即神經一緊。

對方下手這麽狠,又蒙着面不敢以真面目待人,想來不會是什麽善類,只怕也是沖着那寶藏來的罷?

奚畫不由警惕地往後縮了幾縮,戒備地望着他。

“你們……你們是什麽人?”

“我們?”少年食指對着自己面門指了指,随即大笑出聲,雙手抱臂,回頭就朝身後道,“夜北堂主,這姑娘問我們是誰,你說我要不要告訴她?”

聞聲,奚畫順着他目光向洞口看去,那裏站着一人,一身玄色衣衫,青絲高束,身材挺拔筆直。

與旁人不同的是,他臉上并未蒙面,反而帶了一塊銀色的面具,露出的那一雙眉眼,劍眉入鬓,星眸英氣迫人。

似乎……似乎在哪裏見過?

奚畫偏頭琢磨了一回。

這夜北二字……如何聽着這般的耳熟?

眼前鬥然閃現過那一枚荼白的象牙牙牌。

她心中一震,此人……是上次在流雲紅牆下見到的黑衣人!

這般一推斷,奚畫驟然吓得一身冷汗來,這群難不成就是傳說中的江湖殺手?

怪不得連衛老九這麽一個氣焰嚣張,稱霸平江城的山賊頭目都給淩虐成這副模樣,落在他們手裏,自己還有命活麽……

“你……你……”

四目相對,隔了少頃關何才猛然一驚,忙別過臉,瞧向他處。心裏不由擔心:她不會……認出自己來了吧?

青衣自那衛老九背上跳下來,笑得滿臉戲谑,唇角一勾,就從袖中掏出一把短刀來,火光着那白刃,刀光閃爍正逼的奚畫睜不開眼。

眼見他煞有介事的吹了兩下,險些沒把蒙面的黑布給吹起了,而後,刀尖一轉,挑着她下巴。

皮膚只覺冰涼寒意透骨,奚畫哪裏敢反抗,忙順着他手勢擡起頭來。

“識相點的,就把寶藏的位置說出來,省得小爺我再花功夫對付你。怎麽的也是個姑娘家,不想被揍成那豬頭狗頭的模樣罷?”

聽他此言奚畫不寒而栗,眼下當然是保命要緊了,這幫人和衛老九的山賊大軍截然不同,她決計不會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可最關鍵的是,自己是當真不知道那寶藏到底藏在何處啊!

若就這麽開口,明顯是會被動大刑的!

哎,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逞能當英雄,只怕今日連個全屍都沒了。

那人看她眼神躲閃,遂逼近幾分:

“嗯?你說是不說?”

“你要是不說,我就……”

不料話他才出口,卻被人一把拎了起來,扔到一邊。

青衣被拽了個措手不及,險些沒撞上牆,他勉強穩住腳跟,回頭對着關何的背影就是一個白眼。

可惜後者壓根沒看見。

脖頸上的刀刃驟然移開,奚畫略松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擡起眼皮,那站在她面前的,仍是方才帶着面具的男子。

夜色中,那面具顯得格外可怖,而他正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

奚畫莫名的感到一絲壓抑,仿佛有重物覆在心口令她喘不過氣,這山洞不大,身後只有一口潭水,尚不知是死潭還是活潭。

要是對方殺過來,她跳到這水潭裏……能活命麽?

關何行至她跟前,見她神色很恍惚,一時以為是她傷勢之故,未及多想就緩緩蹲身下去,擡手将往她額頭探去,這一瞬,卻見奚畫渾身一顫,拼命往後退。

“你別……別殺我……”

她聲音并不大,一字一句卻深刻敲在耳邊。

別殺我。

這句話,他此生在無數場合聽過無數遍,卻沒有哪一次有今時今日,此時此刻,更令他心裏糾緊。

關何手上微滞,怔怔地望着她,他是第一次……見她對自己露出那樣害怕的神情。

不同于往日的神采飛揚,她的眼底裏盡是恐懼。

這樣的神情,其實他并不少見。

就像從前殺過的那麽多人一樣,畏懼着自己。

然而他頭一遭,感到心底裏生出來一種別樣的情緒,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

橙黃的火光照着他面具下那雙眸子也似在熠熠跳躍,奚畫生出一絲錯覺,覺得這眼睛,她似曾相識。

關何閉目深深吸氣,盡量用最輕的口吻:

“別怕,我不會殺你的。”

此言一出,奚畫明顯愣了一下,原是他忘記變化音色,聲音與平日一模一樣,那邊的花深裏聞聲差點沒摔倒,忙扶着近處一人,殺雞抹脖子的與他使眼色。

關何登時才反應過來,然而已是遲了……

“诶?你……”

奚畫眨眨眼,試探性地湊上去,“你的聲音聽着,好熟悉。”

關何:“……”

适才失神,卻連這般錯誤都犯了出來,他忙偏過頭,咳了一聲。

“你聽錯了。”

聞得他現下嗓音嘶啞了許多,和方才截然不同,奚畫又是懷疑又是不解,歪頭皺眉細細望了他半晌:

“是嗎,可你之前說話時的聲音,和我一個認識的人很是相像……”

大約是覺得熟悉,她膽子也稍稍大了幾分。

明知她所提的是自己,關何還是忍不住問道:“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好像被問住了,奚畫歪頭想了想,“他就是愣頭青,不僅如此還缺心眼兒,平時不愛念書,成日裏想入非非,還老惹事,總以為自己武功蓋世,結果放榜卻是老是拿倒數……”

見她板着手指羅列了一大堆,居然還滔滔不絕地數着,對面的花深裏已然笑得直不起腰來,關何瞬間覺得自己不該問這個問題。

四周寂靜無聲,忽的意識到自己似乎說了些不該說的,奚畫趕緊閉嘴,讨好地朝他笑道:“我方才說的都是那個我認識的朋友,您當然和他不一樣了,這世上哪裏會有像他這麽蠢的人……”

“噗……”

終于有個沒憋住的笑了出來,關何眉頭一皺,厲聲喝道:

“笑什麽笑?!”

“……”

那人忙咽了回去,表情嚴肅地看着地上,目不轉睛,極其專注。

覺得頭疼心累,關何暗暗輕嘆,無奈地又問她:

“那他……就沒半點好的?”

奚畫微微一怔,随即笑了起來:“他好啊。”

四下裏幾乎所有人,都不着痕跡地朝她那邊瞄了一眼。

奚畫眉毛一彎,笑吟吟道:“雖然是個麻煩的人,不過……倒是待我很好很好,只是我一直沒機會好好的答謝他。”

火光照着她笑靥如花,雖不是頭一回見她笑,但不知為何,他竟有些瞬間的失神……

“那你……打算怎麽謝他?”

“這個,我還沒想好。”奚畫抓抓耳根,為難道,“等以後……咦?”說着說着,感到有點不對勁。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這位大哥你……怎麽對他這麽感興趣?”

話說太多,關何忙掩飾道:“……沒有,我……随便問問而已。”

“說起來,你和他雖是聲音不一樣,但說話的語氣方式……倒是有幾分相似。”奚畫越看他越覺得奇怪。

“……有嗎。”

“有啊,不僅如此,連……身形也有些像……”她上下一打量,秀眉深鎖,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來,緩緩移向他臉上的面具。

“你該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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