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一封書信】
一晃眼就進入六月了,滿池荷花綻放,棠梨初開,一水鋪了一層都是花瓣,池裏的青鯉紅魚,嬉戲游擺,漣漪陣陣,荷香撲鼻。
講堂裏,教書的是個年過而立的男子,眼神有些陰郁,拿着一本詩畫典籍語調極慢極慢的念。這是書院新來的先生,姓秦名書,副院士令他教習書法字畫,眼看也不是個很難學的課程,他教的漫不經心,底下的人也學得漫不經心。
奚畫拿手撐着頭,午後太陽曬得暖洋洋的,險些沒睡過去。
耳邊隐約聽着有幾人低低耳語。
“最近怎麽覺得書院裏安靜很多?”這聲音,好像是王五一。
“那是自然,關何和尚遠都不在,能不安靜麽?”
“哦……原來他倆不在啊,怪不得,怪不得……”
她聞言擡起頭來舉目掃了掃周圍,果真那兩張案幾前都是空的。
奚畫翻了一頁書,猶自嘀咕:“又跑哪裏去了……”
武陵城城郊,夏日裏花開得漫山遍野都是,隐在百花百草間的,是一座宏闊森嚴的建築。
明月山莊內,老遠就聽得一個女子的笑聲,月牙門前,花廳之中,花深裏坐在回廊下,正說着上此在平江城白骨山裏的事。
身邊圍着一群人聽得津津有味,不時撫掌大笑。
“啧啧,那姑娘可有意思的很,要不是青衣多事兒多嘴,只怕我還能知道到點別的什麽。”
一旁的青衣扛着重劍,聽得此言便是冷笑:“哼,我說他怎麽發那麽大脾氣,原來是這樣。”
西江倚着欄杆,一臉遺憾地聳了聳肩:“看起來你們在山裏頭似乎遇到不少好玩的事情,真真是可惜,偏生莊主是派我去契丹,要是和青衣換換那就好了。”
“我還巴不得呢。”後者不以為然地扭過頭去,言語輕蔑,“堂堂一個殺手,成日裏卻顧忌這許多兒女私情,真是沒個靠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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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西江尚不及幫關何解釋幾句,就被人打斷。
“小青衣也不能這麽說……”
廊間正低頭看書的紅繡将書一合,颔首朝他含笑道,“你而今還小,待你長大了,這些事情總會明白的。”
“說的是。”坐在房梁上的涉風一腳跳下來,手往西江肩上一搭,以身高優勢俯視他,“七情六欲乃是人之常情,什麽都不顧忌豈不成了和尚?人家夜北也老大不小了,想着讨個媳婦兒又有什麽錯?”
“涉風大哥不愧是過來人。”西江頗為贊同地與他雙手相握,似是相見恨晚。
涉風痛心疾首地撫着胸口:“那可不,現在不抓緊,等你一把年紀了,就得與我一樣打光棍……”
“咳……”這話越發說得離譜了,紅繡輕咳一聲,剛要開口,那回廊一邊就有人冷聲道:
“你們又在胡說八道些什麽?”
“哎呀。”花深裏忙掩着嘴偷笑,“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夜北大哥。”西江作死地嗲着聲音湊上去,笑嘻嘻道,“幾時娶人家姑娘過門啊?”
話音剛落,手腕就被人“咔咯”兩聲移了位置,他出手甚快,因為本就是玩笑去的,西江也沒留意,這會子給他這麽一折,那可疼得鑽心又刺骨,連忙一蹦三跳朝紅繡跑去。
“啊啊啊——繡姐救命啊!快給我接接骨,這小子下手可狠了……”
“叫你活該。”紅繡放下書,不鹹不淡地拉過他手,兩三下接好,又不客氣地甩開,“沒事少招惹人家。”
“怎麽就招惹了,不過是開玩個笑麽,你們開的我就開不得了?……啧啧,瞧他那表情啊,真是可怕的很。”西江閃身到花深裏跟前,“雙雙,你看他啊。”
後者身子一歪,就将他甩開。
“連你都不幫我?”
“我這叫幫理不幫親。”
這邊還叽叽喳喳鬧個不休,廳外就聞得一聲輕笑。
“喲,大家夥兒都到了,熱鬧得很啊。”
花廳一旁,葉君生手持折扇,一襲錦衣華服,走路時滿身的環佩都碰得叮當作響,甚是好聽。
一見他過來,衆人忙斂容收笑,皆撩袍而跪,施禮道:
“莊主。”
他把折扇一打,笑道:“得了,自家人,起來吧。”
“是。”
應聲後,一幹人等才點頭起身。
關何正站定腳,就見他頗感興趣地展開折扇來,徐徐輕搖:“适才聽你們說誰要娶媳婦兒了?這麽大的事兒,怎的不和我商量商量?好歹也讓我吃吃喜酒啊。”
關何:“……”
眼看旁邊的人身形僵硬如鐵,一語不發,紅繡遂微笑着打圓場:“莊主誤會,方才屬下幾人不過是打趣夜北随口而言,瞧他……似乎是有心上人了。”
“哦?”葉君生挑了挑眉,走到他跟前,“真的假的啊?”
“……”關何頭疼地抱拳回話,“屬下不曾……”
“多大點事呢。”還沒等他說完,葉君生就拿扇子一橫,打斷道,“犯不着這麽緊張,喜歡個姑娘有什麽?你把事情辦好,多少姑娘莊主我給不了你?”
聽他這話好像誤解了什麽,關何也不知怎樣解釋,只能立在那兒,默然颔首。
大約是觸景生情,葉君生一時詩興大發,兀自地感慨吟道:
“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好事啊。”
衆人聞之抿唇憋笑,肩膀微微輕抽,看上去是忍得很辛苦。
“咳咳——”緩過神來,後者握拳在唇下輕咳了一聲,這才正色道:
“唔,閑話就不多提了,今日召你們來是有要事相商。”
他說着從懷裏摸出個精致小巧的盒子,自其中拿了張紙條。
“血刃在金國飛鴿傳書回來,說是瞧着國中境況十分古怪,那金兵有一部分并非駐紮在金國境內。”
涉風微微皺眉:“不在金國,那會在何處?”
“眼下還不知。”
葉君生搖了搖頭,颦眉思索:“而今大宋和金軍聯手欲滅遼國,按理說遼國未滅,金兵應當不會輕舉妄動,但無論如何,我等也不能掉以輕心。此番你們正好都在,我便要叮囑一事。”
他言語一頓,方道:“往後在他處執行任務時,要多留個心眼,若發現有金兵行跡,即刻傳信回報。”
衆人抱拳應答:“是。”
剛應聲,西江垂眸想了片刻,卻又問道:“按理說我們山莊與諸國并無幹系,又何必在意金兵的動向?”
“這是自然。”葉君生收好錦盒,笑道,“不過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有人花大價錢要殺顧思安,咱們可得做到萬無一失才行……否則,讓夜北在書院關這麽久,豈不是白白浪費時間麽?”
果然是看菜下飯,嗜錢如命,怪不得事事要做到滴水不漏,也不知收了人家多少錢。
西江幾人無不腹诽懷疑。
“顧思安……”提及此名,關何臉色微有些變化,“他幾時會到書院?”
“還有一陣呢。”葉君生略一思索,掐指算道,“往年都是逢年末之際,他才會去書院主持清議,看着時候還有半年。”
以為是他覺得時間太長,過于難熬,葉君生只得笑着寬慰道:“忍忍吧,快了。”
半年……
只剩下半年了。
關何擰起眉,心裏忽生出一絲茫然來。
半年後……他将書院的任務完成,是不是……就該走了?
莫名感到胸腔空落落的,縱然不知為何,卻也忍不住暗自嘆息。
“莊主!”
正在此時,有人自月牙門處小跑而來,行至花廳內,先拱手朝旁側幾人施禮道:“堂主!”繼而才往地上一跪。
葉君生搖着扇子在瞧欄杆下的花木,不在意道:“何事慌慌張張的?”
“回莊主,屬下适才在莊外巡視,見牆上插有一支羽箭,箭上還帶了封信。”
“信?”葉君生唰的一下收了扇子,“給我瞧瞧。”
“是。”
那人從懷裏摸出一張信封,遲疑了一會兒,又補充道:“這信,似乎……是給夜北堂主的。”
關何微愣一瞬:“給我的?”
“既是給小關的,那我也不逾越了。”葉君生倒是好性子,客客氣氣地把信轉給他。
關何猶豫着接過來,指尖一摸,信封上有些潮,看樣子是今早送才到。他拆開上頭的火漆,抖抖信紙,拿在手上細讀。
葉君生幾人遂十分默契地站到他身後,踮腳偷看其中內容。
“蜀中七鬼,閣下來頭不小,殺院士,誅山賊,為取将軍性命。然閣下之舉于我等而言有害無利,故此……”
“若不想她身死,速速離開,否則……”
“否則?”西江念叨了幾句,“否則什麽?後頭怎麽沒寫了?”
涉風倒是在意的另一方面:“她?哪個她?無雙還是紅繡?”
關何望着那信,怔了好久才猛然反應過來,匆匆把信紙往葉君生手裏一塞,飛快就朝外跑:
“屬下鬥膽先行一步,還望莊主恕罪!”
話還沒說完,人卻已不見蹤影。
葉君生呆在原地,揚着手裏的信就對着背後一幹人等道:“瞧瞧,瞧瞧,這像是要我恕罪的态度麽?”
花深裏抿着嘴笑意更濃:“您就原諒人家吧,看他急成那樣,何苦還拘泥這些小事。”
西江在一旁幫腔:“就是,莊主也太小氣了。”
“啧啧,知道你們是一夥兒的,都一個鼻孔出氣。”葉君生晃着手裏的折扇,垂眸又瞧了一眼那張信紙,若有所思道:
“不過……”
“看這樣子,那書院裏頭潛進去的……好像不止咱們呀。”
山莊馬廄裏只有兩匹千裏馬尚可使用,他撿了平時慣用的那匹,一路策馬疾奔,待回到平江城時,已是第二日半夜。
馬匹早已累得精疲力盡,他草草把馬拴在院中,顧不得許多就又匆匆出門直往朱雀街跑去。
“小四,小四!”
他站在院外不住叩門,門板被他拍得砰砰而響,這般大力,似乎連門都要被他拍下來,驚得裏面的狗也跟着汪汪直叫。
喚了一陣卻沒見有人開門,關何不禁心急如焚,腦子裏浮現的皆是那封信上的內容。
這城內竟有人在暗處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以明月山莊在江湖上的威信,從不曾有人膽敢這般口出狂言,甚至往山莊送信。
越想心底越涼,關何略一擡頭,聚氣在掌,揚手就往門上劈去。
只聽“啪啦”兩聲,門板登時四分五裂。
趴在牆上的黃狗立馬歡天喜地地朝他奔了過來,關何握住它兩爪子就問:“小四呢?”
屋內尚有燈光亮着,卻沒聽見有人言語,關何放下狗,幾步沖向奚畫房內。
“小四!小……”
他“嚯”地一下把門拉開,還未及瞧個明白,迎頭便被一瓷枕砸中面門,瞬間,眼前一抹漆黑,他後半個字還沒吐出來,便直挺挺的倒在地上。
奚畫急急忙忙将衣衫套好,氣得滿臉通紅,抱着被子縮在床上,又是羞又是惱,咬牙切齒。
“關何!”
後者躺在桌邊,呼吸均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