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一曲清歌】

龍脊山下,一條清溪潺潺流過,水打在溪裏凸出的石塊上,滾出一道蜿蜒的弧線,水花飛濺。

岸上青草依依,楊柳蒼翠,有人坐在那溪邊,随手撿了小石子兒在往水裏打水漂。

不遠處的火堆上時不時傳來哧哧的烤肉聲,空氣中飄浮着肉香,引人垂涎欲滴。

丁顏拿着小毛刷在往魚肉上刷醬料,金枝在一旁替她翻魚,眼見兩人忙的認真,奚畫便趁機從架子上取了一只下來,偷偷溜走。

溪水裏,石子兒在水面上一彈數下,直達對岸,卻在身後蕩開一圈一圈的漣漪。關何伸手正伸手要往地上拾撿,回眸時卻見奚畫拿着一串魚走過來,他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挪,騰出位置。

“幹嘛啊,精神不好?”

奚畫挨着他坐下,順手将底下攢得滿滿的小石子撥開。

“沒有不好。”他仍舊拿着小石子,心不在焉地往水裏打。

“你都沒怎麽說話,還說不好。”她搖了搖頭,把手裏的魚遞過去。

“來,吃魚。”

關何輕輕避開:“不餓,你自己吃。”

“多着呢,你不吃豈不是浪費了。”

他想了想,仍舊搖頭:“我不愛吃魚。”

奚畫皺着眉,又把手往前送了幾分:“挑食不好。”

“……”左右拗不過她,關何暗嘆了口氣,只得接過來。

“好不好吃?”瞧他到底是一口一口吃下去,奚畫禁不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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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不想她卻是不依不饒地問到底:“嗯是好吃還是不好吃?”

“……好吃。”說完關何又覺得莫名,“又不是你烤的,作甚麽問這麽仔細?”

奚畫哼了聲:“我樂意。”

她也撿了幾塊石子兒來,對着那溪水扔,只瞧那水花兒出來,看着也格外高興。

“對了,你手怎麽了?”

玩了一會兒,見他左手拿着魚,右手放着,思及方才他拿石子兒打魚時也是用的左手,不由有些奇怪。

“……沒什麽。”關何不自然地輕咳了兩聲,“右手有些酸。”

聞言,在烤魚的金枝就朗聲笑起來:“是抄譜子抄的吧?一百遍呢,聽張伯說你倆抄了一整夜……哎呀,宋先生也忒不給情面了。”

倚在樹下看書的宋初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多練練字也好啊,是吧,小關?”

關何手上猛地一抖,那石子兒便打偏了。

丁顏瞧得分明,回頭就笑道:“宋先生這可是公報私仇啊。”

“什麽話。”宋初皺着眉搖頭,繼而便深深嘆息,“先生這可都是為了你們好啊,難為我一片苦心呢……”

此言聽入耳中,只覺得背脊發涼,尚遠坐在那樹枝上,忍不住撫了撫滿臂的雞皮疙瘩。

吃罷烤魚,已是午時時分,奚畫蹲在水邊洗着手,金枝和丁顏二人忙着打理收拾碗筷。左右閑着無事,宋初便将懷中的玉笛取了出來,放在唇下試了一段。

曲子很悠揚,卻是從來沒聽過的調子,金枝一面刷碗,一面回頭問道:“先生這吹得什麽曲兒呢?”

宋初放下笛子,含笑道:“《鹧鸪曲》,是首北方的民謠,詞還是奚老先生在世是填的。”頓了頓,又補充道:“說來小四也會唱。”

“小四會唱啊?”丁顏挎着籃子就對那邊在耍水的奚畫道,“小四來一段呗。”

宋初把笛子一揚,也點頭笑道:“小四就唱一段吧。”

“好啊。”奚畫拍了拍手上的水,往地上揪了根香蒲來,晃着腦袋想調子,“我好久沒唱過這曲兒了,唱得不好聽,你們可別笑我。”

“不笑不笑。”金枝往那地上一坐,催着宋初吹曲兒。

但見他将玉笛輕輕擱于唇下,眸色柔和地看向那水邊的人。

奚畫順着那音調若有所思地哼了兩聲,才甩着香蒲清嗓子。

“一流清溪水呀,水畔楊柳依;

魚尾繞荷葉呀,葉片沾濕雨;

春酒呷着口頭甜呀,田間阡陌繞小村;

枝頭鹧鸪聲聲啼,啼聲聲;

我家姑娘門前坐呀,坐門前;

……”

她聲音又輕又快,唱到最後,宋初竟覺調子有些跟不上,只得随着她升上去。

“小四……”

唱完時,他無奈道:“你這是忘詞兒了,自己瞎編的麽?”

“哪有。”奚畫笑道,“這曲兒後面太凄了,就該按着前頭的調快快活活地唱完嘛,我老早就想這麽改了,只是從前爹爹不準我亂唱。”

“想不到奚先生還寫過這樣的詞兒啊。”金枝聽完,倒覺得訝然,“我以為他會寫得更凄美些呢。”

“這詞兒是爹爹寫給我的。”奚畫說着不由有些得意,“當然得不一樣了……你說呢?”她扭過頭去問關何。

後者似乎才回神過來,颔了颔首:“挺好的,只是曲子……我似乎在哪裏聽過。”

“你聽過?”

“嗯……不過詞不一樣,就是不記得在哪裏聽的了。”

宋初不着痕跡地往那邊瞥了一眼,随即又擡起玉笛來,換了另一首婉轉的曲子來吹。

寂寂無人的山澗裏,笛聲潇潇,幽咽而空靈,在四周緩緩回蕩。因得是午後,聽他這麽一曲,衆人都難免有些倦意,聽着聽着不多時就都沉沉睡去。

宋初一曲吹完,舉目看那周圍倒了一片在呼呼大睡,不由輕輕一笑,也收了笛子,倚樹而眠。

不知睡了有多久,耳邊隐隐覺得有蝴蝶在扇翅膀,奚畫揉着眼睛坐起身來,把停在鬓間的一只菜粉蝶揮走。正低頭時,發覺自己身上還蓋了件衫子。

她當即四下裏一掃,大石旁關何只着了件深衣,雙手抱臂,坐在那兒閉目淺眠,她小心翼翼挪過去,把衫子往他身上一披。

不過是一個輕微的舉動,他卻驟然睜眼。

奚畫愣了一愣,瞧他眼底下一片青黑,登時心頭一軟,随即對他小聲道:“沒事,你接着睡,還早呢。”

大約也是困得很了,後者略一颔首,仍舊靠着石頭合上雙眼。

微風拂面,火堆已經滅了,奚畫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其餘人還在睡着,她悄悄繞到別處,不敢驚動。然而四下裏尋了半天,卻沒找到尚遠。

奚畫擡頭在林間走着,忽而便見那一棵老槐上坐了一個人,她覆手在唇邊:

“有寒!”

尚遠聞聲微怔,轉過頭來,正在樹下到處找她身影,不想垂眸時見得奚畫雙手并用,抱着樹幹往上爬,他瞧在眼裏心驚肉跳,忙施展輕功,拉她上來。

腳跟站定後,奚畫才對他笑道:“我會爬樹的。”

“那也不行,太危險了……”

尚遠繃緊的神經這才松開,笑嘆道:“怎麽不睡?”

奚畫反問:“你怎麽不睡?”

“我睡過了,地上太熱,就想着坐這裏涼快一些。”

奚畫小心扶着樹幹在最粗最穩的地方坐下。

“你今天怎麽啦?悶悶不樂的,怎麽你和關何都是這樣……”她有些不解的搖搖頭。

“一開始……是有些悶。”尚遠拿手指撓了撓耳根,随即笑道,“不過聽你唱的那小曲倒是很有意思,你家鄉的曲兒麽?”

“我生在平江,這裏就是我家。”奚畫伸手摘了一片樹葉,“嗯……也不算家鄉的小曲吧,沒聽附近有人唱過。”

“哦?可我聽這調子,不像是這邊的曲子。”

“不知道,這是我爹爹教我的曲子,宋大哥也會。”奚畫将葉片放在唇裏吹了兩下,可惜沒聲音。

尚遠不禁好奇:“你爹爹是哪裏人?”

“我爹爹?我爹爹當然也是平江的啦。”她答得飛快,倒覺得好笑,“那不然呢?”

沒問出個什麽名堂來,尚遠倒也沒再糾結下去,偏頭瞧她捧着那葉子半日沒吹出聲響來,禁不住笑出聲,也擡頭摘了一片。

樹葉發出的音色雖不及玉笛通透,聽起來卻別有一番清新氣息在裏頭,加之那曲子還是她方才唱過的那首,只是比起宋初的調子更為歡快幾分。

奚畫越聽雙眼越亮,拍手就贊道:“你好厲害!就聽一遍就會了?”

“小時候義父也愛吹曲子。”尚遠放下樹葉,見她笑,也跟着笑起來,“我聽久了也就學會了。”

“有機會可一定要教我……看來宋先生罰你,是罰錯人了。”她搖頭惋惜。

午後日頭正大,照了樹影在她臉上,光影流轉間,唇邊的笑意就像是陽光一樣,燦爛奪目。只是這般瞧着……也覺得心裏異常的舒坦。

尚遠微微一笑,輕聲問她:“奚姑娘……”

“嗯?”然而奚畫還在鼓搗手裏的樹葉。

“我見他們都叫你小四,我也……可以這麽叫你麽?”

“成啊,這麽叫好。”她覺得順耳,很是贊同。

“那好,小……”四字還沒出口,嘴裏喃喃念了幾回,忽然又發覺不對勁,尚遠自言自語道:“不行,若和他們叫一樣了,豈不是沒意思。”

他思索片刻,當即作出決定:“我喚你阿四,可以麽?”

“阿、阿四?”

這麽新鮮的稱呼的确是頭一遭聽到,不過思來想去也沒什麽區別,奚畫不很在意:“……都成吧。”

“阿四!”叫得真順口。

怎料話音剛落,那遠處鬥然傳來一陣鞭炮聲響,大約是離此地不遠,眼下附近又靜悄悄的,聲音便震耳欲聾,直把溪邊睡覺的一行人全給吵了起來。

“出什麽事了?”

奚畫從林間往回走,沒幾步就見金枝等人立在柴堆邊踮腳不知在朝哪裏看。

“好像前面有人下葬……”

墳崗在山腰之處,怎麽會跑山腳來葬人呢。

雖是想不通,但經這麽一折騰衆人也都了無睡意,加上天色也不早,遂收拾行裝打道回府。

正将走到官道上,側面便瞧得一行擡着靈柩的隊伍緩緩朝這邊走來,黃表紙漫天飛舞,那棺木旁卻有兩年邁夫婦,左右攜着年幼的兒子一個及笄的女兒,一路走一路哭。

奚畫幾人見狀,默默避開讓道,等其行遠後,才聽宋初輕嘆一聲:

“這些天,龍脊山下葬的人比以往多了好幾倍。”

“我也發覺了。”丁顏納悶道,“是怎麽回事?”

“你沒見十字口的告示麽?”金枝不安地摟了摟懷裏的包袱,“近來城裏說是出了個采花賊,好幾個姑娘都遭殃了。”

奚畫聽完不由費解:“采花賊……不是采花麽?怎麽還殺人?”

“哎呀,那可是個生性殘暴的采花賊。”金枝擔憂地望着她,“不僅采花……還要滅人的口。”

“大約是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的相貌罷?”尚遠畢竟是暫住在孟捕頭家中,對此事也有所耳聞,“據悉那些女子失蹤後,皆是過了幾日在郊外發現屍首的,脖頸處有很明顯的傷痕,是一刀斃命。”

暴屍荒野,想想倒覺得頭皮發麻,奚畫皺着眉,冷然道:“世上怎麽會有如此濫殺無辜的人,就該逮出來千刀萬剮才是。”

身邊的關何背脊驀地一僵,忽然轉頭去問她:

“你不喜歡這樣的人?”

聽他沒頭沒腦的問出一句,奚畫不禁奇怪:“誰會喜歡這樣的人啊?那不是給自個兒找罪受麽?”

聞言,他未再開口,垂眸默不作聲。

“孟捕頭已經派人全城調查,不過賊人狡猾,眼下還沒頭緒。”尚遠朝她幾人道,“總而言之,你們平日裏都要小心些。”

“嗯。”

他們說着話,在往前走,他卻只看着自己手,明明是溫軟的陽光,然而掌心裏一片冰涼,連顏色似乎都是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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