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天長地久】
屋外暑氣難當,夏蟬在枝頭吱吱呀呀叫個不停,聲音此起彼伏,連綿不斷。池子裏微風不起,波瀾不興,滟滟的水紋反着日光,很是曬眼。
紅繡把窗上的竹簾降下來,房內便陷入一片幽暗之中,見狀底下的丫頭忙去掌燈,亦有兩個換上新茶奉在桌,又悄悄退出去。
書房中安安靜靜,只聽到葉君生拿指腹撥佛珠的聲音。
他靠在竹涼椅上,一手撐頭,一手持了串血珀佛珠漫不經心地數着,過了一陣方擡眼去看那個還單膝跪在前面的人。
紅繡立在棋盤邊,頗有些擔心地朝關何的方向瞅了瞅,然後又輕嘆氣,低頭收拾棋子。
“跪這麽久了,有話就直說。”葉君生把佛珠丢在案幾上,擡手端了茶水來喝,“莊主我還有事,沒功夫在你身上費事費時。”
關何垂首應了聲是,随即沉下嗓音:“屬下想留在書院。”
“呀,想留下啊?”葉君生一面喝茶,一面卻笑道,“這麽說是想通了,不打算走了?”
“……”靜默了片刻,關何仍舊遲遲回答,“……屬下亦想拿解藥。”
聽得一聲“啪”響,大約是他将茶杯狠狠往桌上一擲,關何不敢擡頭。
“你還真是敢說啊?!”葉君生氣得發笑,指着他就道,“天底下就有這麽好的事兒?你怎麽不想想我肯不肯?”
“屬下這些年,替莊主辦了不少事。出生入死,赴湯蹈火,從不有半句微詞。”關何句句誠懇,“屬下只是想拿回自己的東西……莊主當年,不也答應過,會許我自由的嗎?”
“你這是在跟我算賬?”他聲音一冷,面無表情,“你可想過,若如不是我,你早在定州就死了,還能活到今日?”
“是,莊主大恩大德,我無以為報,從今往後,莊主若有差遣,屬下定當萬死不辭。”
葉君生拍着扶手就喝道:“那你還來跟我說這些?”
“可我需要解藥!”他依然堅持,“還望莊主成全。”
葉君生咬牙切齒:“那我要是不給呢!”
“……”
關何猶豫少頃,這才慢慢開口:“屬下并不認為……刺殺顧思安,除我之外還有更好的人選。”
他壯着膽子,一句一頓:“我已在書院潛伏半年,縱然他身邊千百兵将,我也有把握能取他項上人頭,馮香主縱然輕功再好,但論手段遠遠應付不了這等場面。”
“怎麽?你還在威脅我?”葉君生嘴邊仍含笑,語氣卻是森森陰冷。
“屬下不敢。”他微微抿唇,皺眉遲疑了片刻,忽然撩袍,直挺挺地朝他跪了下去。
這一動作連那邊得紅繡也暗自一愣。
“莊主,算我求你!”
他将頭一垂,這麽多年來還是第一次如此低聲下氣的跟他說話。葉君生臉色漸漸緩和,手指在扶手上輕叩,只是看着他,一言未語。
忽然有點好奇,是不是只要自己不開口,他就得這麽一直一直跪着?
心裏不禁冷笑,正要說話,驀地見他雙手撐地,頭慢慢的磕了下去。他怔在當場,才到喉中的諷刺之詞卻怎麽也說不出……
依稀想起那年大寒,在定州荒蕪的郊外,漫天白雪飛揚,官道上戰火的痕跡,斑斑駁駁,不甚清晰。
他曾也跪在雪地裏,朝他磕頭。
……
“起來吧。”
“從今日起,你就是我葉君生的義弟了。”
“有我一口飯吃,就決計不會餓着你。”
爹爹那話說得真不錯。
山莊裏,沒有誰是會一輩子留下的。
輪到他也一樣。
不會有人,能随他一生,筵席散場,總歸是要走的……
腦子裏亂七八糟的,葉君生放下撐頭的手,淡淡道:“你起來吧。”
“待取了顧思安的人頭,我自會把解藥給你。”
關何松了口氣,竟沒想到他真的應允,當即抱拳哽聲道:“多謝莊主。”
“現在謝我還太早了點。”他又把案幾上擱着的佛珠拿過來,慢悠悠的撥,“在此之前,你還是我明月山莊的人,我囑咐你的事,不得拖延。”
“是。”
他颔首施禮,而今只要能拿到解藥,做什麽他都願意。
“行了。”
葉君生擡手揮了揮,“你下去吧,我累得很。”
“是。”
關何站起身,依言退出去。
瞥見他走遠,紅繡把整理好的漆盒合上蓋子,偏頭對葉君生笑道:“莊主果然還是心疼小關的。”
後者不以為然地哼了聲,閉目養神:“我心疼他?我不過是心疼我的銀子。這事兒沒了他,旁人還真辦不好。”
“莊主會給他解藥麽?”
“不給!”葉君生數佛珠的速度稍稍加快,皺眉沉默了許久,又補充,“橫豎先穩下他再說,拿不拿,看他造化了。”
紅繡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指尖往那棋子兒上一撩,光滑如玉的黑曜石反出椅子上的人影來,輪廓明朗可見。
約莫是前幾日太過忙碌,奚畫這一覺睡了整整三個時辰,直到夜裏戌時才醒。
關何果然不曾騙她,一睜眼便見他坐在床邊,目光盯着虛裏,似乎在想事情。
奚畫揚手往他眼前揮了幾下,關何睫毛一動,方是發現她醒了。
“你想什麽這麽入神?”
“沒什麽。”關何微微一笑,岔開話題,“你睡得可真久。”
“這什麽時辰了?”
偏頭去看滴漏,奚畫自己都吓得咋舌。
想是累得很了,多休息一下也是好的。關何在她手上握了一握:
“先把衣服穿好,我去拿吃的。”
“哦。”她剛點完頭,又自嘲道,“睡之前吃,睡醒了還吃,這日子過得可頹廢。”
“難道要天天累着才高興?”他笑道,“你都瘦了一圈了,正好補補。”
聞言奚畫就去捏自己的臉,一揪下去是沒什麽肉,她不在意地揚揚眉:“胖又不好看。”
關何搖了搖頭,轉身出門。
用過飯後,天色已經大黑了。
由于院子裏床榻只有一張,為了避嫌。關何還是派人又搬了一張放到碧紗櫥外,只把自己的床讓給她,中間隔了扇昙花雨絲的屏風。
然而睡了一下午,奚畫此刻自是毫無倦意,趁着夏夜星辰燦爛,她索性把竹凳放出來,坐在院子裏看星星。
常德比起平江要熱很多,幸而這是在山裏,前幾日住客棧的時候倒把奚畫悶得整夜整夜睡不好覺。
山間草木繁盛,枝葉茂密,一擡頭樹枝遮天蔽日,只能從一方小小的空隙裏看到疏疏朗朗幾顆星。
關何亦挨着她坐下,兩人望着穹窿看了一陣,忽然同時開口:
“我有話問你。”
互相都愣住,奚畫笑了起來:“你先說吧。”
“……我其實也沒什麽要緊的,還是你先說。”
她兩個拇指在腿上不停的攪着,似在考慮怎麽言詞。
“我不知道怎麽和我娘解釋這事……”奚畫轉頭去看他,“她好像比我還信任你,若是讓她知道你是……”
她頓了頓,後半句話并未說完整,又問他:“你……就不能不做殺手麽?”
良久沒有回答的寂靜。
奚畫正琢磨着要不要說,你覺得為難我就不問了。關何卻忽然應聲:
“小四……其實,我有一件事一直沒有告訴你。”
“什麽事?”
他垂眸看着院裏灑了一地的月光,輕輕道:“我之所以來到書院,便是為得一個任務。有人雇重金,要我殺一個人。”
奚畫不自覺咽了口唾沫:“殺誰?”
“……眼下我還不能說。”
她有些不解:“為什麽啊?”
關何認認真真對她道:“這些事情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本來讓你來山莊我已是冒了極大風險,想着莊主不知道最好,可如今他看到了你,怕是往後會以此要挾我。”
“要挾你?”奚畫想不太明白,“你果然還是得罪他了?”
關何避而不答:“明月山莊有很多秘密,有些連我不曾曉得,知道得越多你就越危險,我怕到時候莊主就是不殺你,也會派人時時刻刻盯着你。屆時莊內高手如雲,恐怕就是我……也不能護你周全。”
“我……我懂了。”她點點頭,“不問就是了。”
關何輕嘆口氣,擡手撫上她臉頰,唇邊噙着笑,眼神溫柔:“我已和莊主說好,等此事一了,我就離開山莊。不用等很久,就在今年年底。到那時,我們便成親,好不好?”
奚畫微微怔了一下,立時笑道:“好啊。”
“你……”問的太快,她也答得太快,關何尚有些不确定,“你當真願意嫁我麽?”
奚畫玩笑道:“嫁你可以,你得拿八擡大轎娶我進門才行哦。”
瞧她綻開笑顏,關何心中感動,月光照處眼底似有淚花,也微微一笑:“好,八擡大轎哪裏夠?便是鋪十裏紅妝都使得。”
“這話可說大了,到時候沒有,我看你怎麽辦?”
“有的。”他倒是說得真摯,“怎樣都會有。”
“那你往後是不是都不殺人了?”奚畫問得小心翼翼。
“嗯。”他點點頭,“待得此間事了,我便再不涉足江湖。”
“你從前……”她頓了頓,“你從前殺的人,都是些什麽人?你認識他們嗎?”
聽她問這個,想來是心裏尚存顧慮,關何也不知怎麽回答才不會令她讨厭自己,思忖了好一會兒。
“我在中原認識的人不多,除了山莊,也就剩下書院之內的……一般這種事都是莊主安排,我也很少問,不過大多是商場上的生意人,也有在朝堂上做官的,但是近幾年官府查得嚴格,也就不常接這種生意。”
奚畫哦了聲,突然緊張地看他:“那有普通的老百姓麽?就是像我這樣的……沒什麽錢也沒什麽地位,平日裏安安分分過日子的。”
“小四。”他搖頭笑得無奈,“沒有人會花大價錢殺這種人的,你覺得值?”
“……”端得是這話說得很有道理,盡管聽着有點子身份歧視在裏邊,但奚畫不僅沒惱,反而高興。
“那好,太好了!生意場上得罪人是常有的事,富貴人家一有錢了都是財大氣粗,把誰都不放在眼裏;至于那當官兒的麽,眼下朝廷裏清廉的官兒能有幾個?肯定也是些搜刮民脂民膏的大貪官,死不足惜。”
說完,又覺得不妥,她忙輕打了幾下嘴巴子:“哎呀,到底是死者為大,不能這麽說,不能這麽說。”
忙雙手合十朝明月拜了拜,嘀嘀咕咕道:
“罪過罪過,我方才無心的,啊無心的……”
聽她這番話一字一句雖是自我安慰,卻是在為自己開脫,關何心頭酸澀難當,又是感動又是欣慰。這一刻,只感慨自己前世到底修了多少福氣,今生才能遇上她……
思及如此他伸手緩緩拉她入懷,下巴抵在她頭頂,閉目輕嘆。
“我一定會讓你好好的……”
奚畫握上他的手,十指一扣,也低低道:“你也要好好的。”
“嗯、嗯。”他重重颔首,将她又摟緊些許。
頭頂繁星閃閃亮亮,院裏樹影橫斜,枝頭上立着只白隼,眼睛瞪得奇大,在往這邊瞧。
眼前飛過一只夏蟲,關何擡手揮去,驀地想起什麽來,低頭對她道:
“對了,我還有事要對你說。”
奚畫正看着月夜出神,心不在焉:“嗯,你說。”
“其實……我不是漢人。”
“哦……哦?诶?!”她猛地從他懷裏坐起身,訝然道,“你不是漢人?”
“嗯。”關何擔心地觀察她表情變化,“你很介意嗎?”
“嗯……不不,不是。”一時快沒反應過來,奚畫愕着兩眼似乎難以置信,“你不是漢人,那你是?”
“我生在西夏,長在中原。”關何朝她笑道,“出生時由于國中兩派內鬥,民不聊生,爹娘就帶我逃到宋地,不想後來又逢上宋金交戰。一戰打過去沒有及時撤出城,等醒來就只剩自己一個人了。”
不承想他還有這樣的過往,奚畫心疼地看着他:“那後來呢?你怎麽又到這裏來了?”
“我是在定州乞讨的時候被莊主撿到的。”他解釋道,“那時他還不是莊主,只問我願不願意跟着他,因為沒有吃的,我自然是選擇随他一起。再後來到了山莊就開始日日習武,莊裏那段時日也不太平,老莊主還未過世,大公子就開始蠢蠢欲動,幾波人打了一年,直到大公子病死,莊主才接手山莊的。”
現在想起來,也難怪莊主會發那麽大脾氣。
當初說好的追随他,結果到頭來自己卻食言了……
關何歉疚地望着虛裏傷神:“莊主能走到今天也吃了不少苦,眼下正是用人之際,我卻要在這個時候離開……是我對不住他。”
瞧他好像十分自責,不過這個時候拿什麽話寬慰也都不過是旁觀者之見,奚畫不好開口,只輕輕牽着他的手,未言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