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我無爾詐】

在山莊小住了兩日,到底是人生地不熟,奚畫并不敢亂跑,只成日在屋裏呆着,偶爾逗逗鳥。

但關何好像很忙,除了吃飯別的時候極少見到他。

後來實在是無聊得很了,她便偷偷溜出門,可還沒走多遠,卻被一個笑容很是促狹的男子領着去找關何。

那是她第一回看見他訓練人箭術,動作和言語都甚是嚴厲,底下一幫人聽他呵斥,連大氣也不敢出。

怪不得瞧他騎射那般好,讓雷先生教他,倒是委屈他了。

剛拉了一弓,關何餘光就瞥到一旁雙手抱臂滿臉堆笑的西江,視線再一偏就瞧到他旁邊站着的奚畫,他微微皺起眉,放下弓就朝這邊走。

“你帶她到這兒來作甚麽?”

西江兩手一攤,聳肩道:“人家在找你呀,我這不是助人為樂麽?”說完,卻拿手掩在嘴,悄聲對他耳語:“特意帶姑娘來瞧瞧你的風采,保管叫她對你另眼相看。怎麽樣?是不是很夠兄弟?”

“胡說八道。”關何無奈地搖搖頭。

從來都不想讓她看到自己這個樣子,在心底寧願她一直記着書院裏的那個關何。畢竟,夜北并不是什麽好人。

“小四,回去了。”

他剛走上前,奚畫已自自然然去牽他的手。

“這就走了?你不忙啦?”

“也沒什麽好忙的……”低頭見她一雙眼睛閃閃發亮,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瞧,關何被看得渾身不自在。

“……作甚麽這樣看我?”

“沒有。”奚畫彎眼一笑,“方才見你教人射箭,感覺好奇怪,我好像都不認識了你。”

“……我很奇怪?”他心裏不由不安起來,“是太兇了,還是教的不好?”

“那倒沒有。就是覺得和平時的你不一樣。”她雖是随口一說,并沒多想,但關何卻不自覺胡思亂想。

果然……

以後還是多留心些。

“可這會兒我也悶得慌。”她撓撓耳根,“咱們幾時能回平江啊?”

“嗯……事情也剩的不多了,我們明天一早就啓程。”

“那我晚上去收拾行李,這麽久沒去書院,尚遠可想念你了。”說到此處,奚畫胸口一痛,扶額就嘆道,“我落下這麽多功課,也不知回去還補不補得上。”

聞言,關何收了思緒,很是奇怪的看她:“你還要考女官?”

她一時不解:“幹嘛不考啊?”

“我是想……”他笑了笑,盡量撿着不尴尬的詞兒說,“你若是考上了,屆時豈不是就要進宮?”

“……”竟然都忘了答應他成親的事兒了。奚畫頗感內疚地刮刮臉頰,“是、是哦……可我這就不去書院了?好像有點可惜。”

她眼珠子滴溜一轉,忽然拍着他肩膀:“不行,我還是要去。我不考你得考啊,我可要好好督促你才是。”

“我?”關何愕然指了指自己。

“那是當然,你不去赴考,往後怎麽辦?”奚畫搖搖頭,“難不成你想去經商?看你這頭腦也不靈光,還不如考個武狀元實在點兒。”

“賺錢的法子這麽多,何必非得吊死在科考這一棵樹上?”他不以為意。

“哦,你怎麽賺?又要重操舊業去殺人啊?”奚畫撅撅嘴,“不行不行,我說去考就一定得去!”

說着便拽上他衣袖便火急火燎往前走:“你可有一個月沒去書院了,只怕忘得比我還多,眼下就得給你補補。”

“……我想起來莊主方才喚我去一趟。”

“想溜啊?門都沒有,什麽事要去一趟?不如我也去好了。”

“……”

西江望着垂花門裏越行越遠的兩個人,步子輕輕巧巧一側,搖頭笑嘆。

次日清晨,正是晝夜交替的時辰,天還未大亮,暮色稀薄,恍恍惚惚的一片藍色。

山莊大門前停了一架藍布幔子的馬車,車外瞧着很是普通,裏頭卻一應俱全,連馬都是挑的上好的兩匹雪駒,此刻正低頭甩着蹄子,不時呼哧幾下。

因時候尚早,莊內人不多。來送行的也唯有花深裏一人,她将包袱交到奚畫手上,頗有幾分惋惜:

“姑娘這就走了?我還想着找你說說話兒,哪知莊主偏偏這些時日派我出門……”

“你有空來平江找我啊。”奚畫接過東西,笑吟吟道,“我倒是不忙,閑得很。”

“真不忙?”花深裏神秘兮兮地朝她眨眼睛,“都跟了我們小關,每日還能不忙?”

“……”這話臊得她簡直接不下口,只巴巴兒的抱着包袱沉默。幸好天色暗着,也看不清她臉紅。

“好了……”

關何輕咳一聲,腳步挪了挪擋在她跟前,“我們就先走了,若有什麽事,你仍飛鴿傳書給我。”

花深裏點點頭:“成。”

正轉身要上車,背後卻聽到一陣朗笑。

“大早上的,天都沒亮,這會子趕着走,還是躲我們不成?”

他回頭看去,莊內花臺旁,正有幾人緩緩行來,那大步流星走在最前的是涉風,盡管脖子上纏了條白紗布,血還隐隐往外滲,他卻是不管不理,動作上豪不在意。

“你小子現在有媳婦兒了,也知道避嫌啊?”腳下站定,他胳膊一把環上關何脖頸,然而關何還高他幾分,只得把他頭壓下來,打趣着悄聲問。

“聽說小丫頭這些天都和你住一塊,可洞房了沒有?”

關何面色微窘:“……沒有的事。”擔心她聽見,不時還得偷偷往身後瞟。

涉風甚感失落:“啧啧,怎麽能沒有呢?這多好的事兒啊,天時,地利,人和,旁人求都求不來的,你小子真是浪費良辰好景!沒得讓人家姑娘失望。”

關何澀然一笑,還不知如何言說,奚畫望着涉風,手握成全在另一手掌上輕輕一打,恍然道:“你……你不是上次在城裏遇到的老大叔嗎?”

“咳……”

稱呼挺新鮮,涉風松了手,裝模作樣地擺正姿态。

“小四。”關何垂首小聲提醒,“這位是我的長輩。”

“哦……哦。”她忙下意識地捂了捂嘴,随即脆生生喚道,“大哥好。”

“诶!”後者想都沒想就厚顏無恥地接受了這個愛稱,兩眼高興得快要開出花兒來,“我大夜北十來歲,原說你喚叔叔也是一樣,不過……大哥更好,大哥更好。”

他哈哈大笑,自顧品了少頃,才斂容對關何使眼色:

“莊主也來了,你過去看看,怕是他有什麽話交代。”

見到花樹邊佯裝賞景散步的葉君生,關何心裏一沉,颔首點頭:“好。”

頭頂聞得鹧鸪在叫,這會子天都沒亮,亦不知是從哪裏發出來的,他舉目在葉叢裏張望了好一會,直到聽見腳步聲方側過臉。

“莊主。”

關何頭埋得很深,抱拳施了一禮。

“嗯。”

葉君生将手頭扇子展開,似笑非笑地哼了聲:“還真是會挑時候,怎麽?怕我擋着不讓你走麽?”

“屬下不敢。”

“你最近膽子大了,我也懶得費口舌。別太把自個兒當回事,莊裏上下不少你一個。”

“屬下明白。”

他拿扇子搖了搖,忽而“唰”地合攏,只往奚畫的方向瞅了一眼。

“我說。”

他輕輕道:

“你就這麽信她?”

“她可是知道你的身份,這麽千裏迢迢找過來,不覺得奇怪麽?”葉君生語氣淡淡的,眼睑一垂,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你,就不怕這其中有詐?”

關何眸色微變了一瞬,但即刻恢複如初。

“她不會。”

“你知道她多少?”葉君生笑了起來,接着問,“她又知道你多少?這麽死心塌地的把什麽都交出去,若是到時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別怪莊主我沒提醒過你。”

從未考慮過這種事情,關何一時沉默不言。

“去吧。”

葉君生也懶得再說話,“我回去補個覺,年紀大了,折騰一會子就覺得累。”

他仍是垂首而立,輕輕應了個是。

走回馬車前,天邊已吐出魚肚白,關何偏過頭,奚畫正笑着在同花深裏說話,心中莫名的安寧。

“小四,上車吧。”

“好。”

就着關何的手踏上車沿,她還沒忘朝花深裏道別。

“路上小心點啊。”後者對她招手,“小關若是欺負你,記得告訴我,我保證叫他好看!”

周遭一群人都笑了。

關何起身上車,手肘将簾子一打,不自覺回眸看了一眼山莊。

——“你就這麽信她?”

他做了七八年的殺手,從來沒信過誰。

可一輩子若是不信點什麽,似乎也太薄涼了些。

如是一想,內心稍寬,關何将身子一低走進馬車。

回程的路似乎比來時要好走,加上這明月山莊的馬匹自是比商隊的馬快上許多,才行了一日半,已到了江寧府。

眼下正遇上雨水多,每天只得悶在馬車之中,好在奚畫健談,一路上倒也不覺無趣,只想着能快些回家。

這日,奚畫莫名提到關何走後發覺自己被什麽人盯着,卻讓他想起一事來,便把許久前在山莊收到的那張神秘字條之事告訴她。

“你說有人拿我威脅你?”

“嗯。”他點頭,“當時正好平江發生采花賊一案,起初我以為是同一人,後來擒住江明後才明白原來不是。”

奚畫不解:“你怎知道不是了?”

“我調查過,江明此人沒什麽背景,武功也平平無奇,山莊之外一向有人把守,且以他的資質是解不開五行八卦陣的。”說到這裏,關何擰起眉,“那人究竟會是誰呢?”

聽他這麽一提,奚畫也無端害怕起來:“難不成是你的仇家?”

“不可能,我在江湖上沒有仇家。”他口氣甚是肯定,“山莊行事素來隐秘,即便是有人被生擒,莊主也會讓其身上蠱毒立刻發作。就算知道夜北其人,也決計不知其行蹤。”

“那就奇怪了。”奚畫縮在軟椅上,托腮思忖,“按理說,與你有交集的,只是山莊和書院……可是書院的人,除了我誰會曉得你是夜北?……何況那時候,連我也還沒弄清啊。”

“是啊。”

他亦是深深沉吟:“若是我在書院身份已然暴露……”

那可就糟糕了。

馬車行了三日,直到第四日傍晚,方抵達平江城,車夫是在城門口放他倆下去的,大約是不便進城,匆匆和關何道了一聲就扭頭走了。

從城門到朱雀街還有些距離,正好坐了這麽久的馬車,也該走路活動活動。

很少離家這般久遠,而今回來,奚畫自是十分開心,瞧着誰都覺得親切。一去十多天,羅青想是早在家中了,也不曉得她看了自己留的信沒看。

奚畫腳步輕快,只想着快些回家,不多時遙遙看到自家院子裏亮了等,她撫掌就笑:

“我娘肯定在家了!你跟我回去,眼下指不定還能蹭一頓飯。”

關何含笑點頭,還未開口,恰在此時,前面忽聽到陣陣腳步聲,急促往這邊而跑。

剛入夜的街上,兩旁的燈尚未點起,四下裏暗藍暗藍的,他一擡頭,街前一串提着燈籠的隊伍在向此地移動。

耳邊隐隐捕捉到兵器摩擦的聲音,借着燈光,似乎看到來者一身黑藍相間的服飾。

是捕快!

“在前面,看到人了!”

關何腳步一滞,心中猛然一緊。

莊主的話一瞬間劈在腦海。

——“你,就不怕這其中有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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