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陳琢父母大年三十晚上才到家,家裏人都習慣長期異地,難得一家五口一起包餃子倒也溫馨熱鬧。
飯桌上陳啓生和秦藝問起兒子在學校的事,例行問了一些諸如“高中還習慣嗎”、“壓力會不會太大”之類的問題後,難得轉向了一個平時不太被提起的話題:“阿琢,你在學校有朋友嗎?”
父子之間很少進行這種情感上的對話,小學之後陳琢也沒太聽過父母叫”阿琢”。
陳啓生問這個問題之所以小心,是還記得陳琢六年級的時候,他回來休假,正好趕上家長會。陳琢念了六年小學,第一次是爺爺奶奶之外的人去開家長會。陳琢成績好,班主任也尊重陳啓生的科研工作者身份,話裏不停表揚陳琢,只在最後有點兒難開口似的提醒了一句:“陳琢各方面都還挺優秀,就是偶爾有些……孤僻,這個年紀的小孩子我們覺得還是應該多和同齡人接觸。”
陳啓生夫婦都是偏內向的人,從學校出來就進研究所,一路人際關系也很簡單。被老師這麽一說,才好像覺得兒子跟同齡人是有一些不一樣,樓下小孩子們聚在一起吵吵鬧鬧的時候,陳琢都在自己房間看書或者搭樂高。
于是過了幾天陳啓生回研究所之前偷偷到學校看陳琢上體育課,觀察了半節課心又放下來:雖然陳琢偏沉默,但這小子成績好臉皮也好,并不會沒人理他。他又想想自己以前念書也是班裏內向的人,後來研究工作和家庭也一樣順利美滿。
之後陳琢的初中三年是陳啓生兩口子最忙的時候,三年裏見面的時間加在一起還不到三個月。中考結束陳琢去了一趟西北,陳啓生只覺得好久不見的兒子越來越不愛說話,以前放下的心又懸起來:難道真的是自閉?
于是在大年三十的飯桌上,陳啓生小心地問起了這個問題。
陳琢漫不經心,“有啊。”
“你們班同學?”
“嗯,叫宋朗輝。”
陳啓生對這個名字不熟悉,倒是秦藝平時也看看國産電視劇,插進爺倆的對話中追問了一句:“是宋璟和那個影後的兒子?”
“嗯。”
一時之間飯桌上沉默下來,陳啓生和秦藝想的是,這孩子怕真的是有點社交障礙了,憑空編了一位朋友來安慰父母,即使他們相信宋朗輝會跟陳琢成為同學,也不覺得這兩個人有絲毫可能成為朋友。陳琢說出口也在想,他雖然平時的确沒有結伴行的朋友,但也有熟悉的同學,比如李決,但為什麽剛剛不過腦子地就蹦出宋朗輝三個字?他們不過是一個學習小組,偶爾在寫作業的間隙聊一聊這個年紀的少年維特都會有的煩惱。
倒是陳琢奶奶樂呵呵地:“是那個小演員不,最近電視上老放他汽水廣告那個?快請你朋友來家裏玩兒,讓奶奶瞅瞅。”
話題就這麽稀裏糊塗繞過去,後來話題又變成爺爺奶奶勸他爸媽早點想辦法調到本市的研究所,雖然不在一線,但也不能完全不顧孩子。
吃過飯已經快九點,一家人都在客廳看春晚。陳琢雖然覺得節目無聊,但又不能完全不參與這難得的團聚時光。聊天的話題也總繞着陳琢,陳琢心不在焉偶爾搭一兩句話,直到陳啓生說:“你物理競賽有在認真準備吧?要不要我聯系一下在這邊當大學教授的同學再幫你強化強化?要是過年之後的的比賽你能拿到名額就至少有個保底,不然賭注都壓在高二一年風險太大了。”
陳琢安靜地聽完,陳啓生說的很随意,但陳琢能感覺全家人其實都在關注這段對話,他突然覺得困惑,于是問:“爸爸,你有沒有想過……我以後不是一定要念物理?”
陳啓生當然沒想過。事實上上高中之前陳琢也沒想過。他從小就被人說遺傳了他爸媽的腦子,事實證明也的确學得不差。但他認識了李決,知道了什麽是真正的天分,也認識了身份頂頂特殊的宋朗輝。陳琢有時候覺得這條路走下去是什麽樣,看看他父母就知道——諾貝爾和昂薩格是李決那種人才敢做的夢,并且很可能只是夢罷了,而陳琢會跟他父母一樣,大學畢業去某個研究所,結婚生小孩,一年跟孩子見兩次。
這不是在遺傳物理天分,是在遺傳人生。
陳琢話音的尾聲伴着窗外的鞭炮,不知道陳啓生是真的沒聽見還是裝作沒聽見,總之他自顧自地繼續規劃,國內哪所學校的研究強項是天文,北京的一流學府核物理收分底但太危險還是算了,研究所的同事的兒子去了馬普所念博士等他回國可以安排陳琢去見個面……雲雲。
陳琢此刻是真的希望鞭炮聲大一些。
倒數前的最後一個節目還在載歌載舞的時候家裏的座機響起來。離得最近的陳啓生接起來:“喂?你好……找陳琢?同學你等等。阿琢你同學找。”
陳琢站起身,面對室內四雙充滿好奇的眼睛和過分嘈雜的電視背景音,他說:“鞭炮太吵了,我去房間裏接分機。”
拿起電話來,那頭就是一句戲谑的:“新年好啊阿琢。”
聽音識人,他也用對方的小名回敬過去:“你好朗朗,新年還沒到。”
宋朗輝說:“我跟你不在一個時區,我這裏早就是新的一年了。”
于是接下來就是宋朗輝介紹在澳大利亞的散漫生活,他奶奶是如何天天致力于催肥他,以及隔壁那個讨人厭的小孩。陳琢心裏兜着事,心不在焉地聽,聽着宋朗輝比平時略快的語速和上揚的聲調,他突然打斷他問:“你覺得如果我要是以後不學物理會怎樣?”
陳琢以為他也會表示自己的震驚和好奇,但宋朗輝一秒沒有停頓,上一秒還在講“很奇怪吧明明在同一個時空你是冬天我是夏天”,下一秒已經回答他的問題:“不會怎樣啊,你聰明,臉也不差,學什麽不一樣?你吧,就是什麽都不想學來跟我念表演也能勝過現在好多圈內人。”
陳琢沒說話,外面的煙花聲愈演愈烈,陳琢覺得自己被隔在一塊真空範圍內,安安靜靜地想:為什麽這個連居裏夫人做什麽都不知道的人,不問一句前請後果,好像随時都比我還要肯定我的光明未來?
外面的尖叫和鞭炮聲把陳琢拉回現實,認真打電話沒注意時間的宋朗輝在那邊問:“發生什麽了?”
陳琢回答他:“新年到了。”
“……陳琢。”
“嗯?”
“年年有今朝。”
“好啊。”
新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