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已修]

宋朗輝說的師兄叫許明見,跟陳琢同專業。周末宋朗輝把陳琢帶到一家越南菜館,兩個人又從充斥着香茅和咖喱味的後廚的樓梯下到地下。

地下室是許明見的實驗劇場。許明見父親是業內出名的編劇,憑借着幾部歷史大戲被觀衆熟知。偏偏許明見大學不念科班的編劇專業,堅持要讀戲劇史,一到大三就辦了自己的小劇場,排一些實驗戲劇,也不圖賺錢,只招呼合眼緣的朋友來看。

宋朗輝心裏覺得這個人跟陳琢有非常相似的地方,兩個人都在追求一些多數人看不懂的純粹的東西,關鍵時刻又真的能打破所有人的語氣,說白了就是擰巴。許明見當年編劇專業複試全國第一,結果考完文化課填志願愣是瞞着他父親選了看起來最沒有前途甚至不需要專業分數的戲劇史。就算後來也做了小劇場也開始編本子,編的故事卻都是他父親看不上的也不賺錢的小劇場話劇。

宋朗輝和陳琢到的時候臺上正在排練,許明見坐在觀衆席中間的位置,椅子的扶手上還放着一碗幹拌河粉。許明見今天的排的這出戲改編自黑塞的《德米安》,一個關于尋找自我而又不僅僅局限于自我的故事。陳琢和宋朗輝都沒說話,默默站在入口的位置看完他們演完上半場。地下室裏觀衆不超過十個人,現場甚至沒有話筒,一切表演都非常粗糙、未經修飾而又徹底真實。

這跟陳琢以前見過的表演不一樣,原來在這樣一個不張揚的空間,不需要燈光舞美,也可以演繹一個精彩的故事。《德米安》本來就不是有完整起承轉合時間地點人物的故事,許明見還特意把故事掰得更碎。陳琢以前幾乎沒在現場看過話劇,尤其是許明見這種先鋒的實驗,這比精致包裝的電視劇和電影更能讓陳琢着迷。

許明見手裏拿着的筆不斷在根據演員在臺上排練的情況改劇本,間或地吃一口粉。他看到宋朗輝也沒有過分寒暄,甚至沒對宋朗輝旁邊的陳琢表示好奇,只笑着朝宋朗輝打了個響指說:“你小子可還欠我一個男主角。”

陳琢和宋朗輝把那天的排練看到最後,許明見的這個小劇場順理成章成為陳琢為自己選擇的大學活動。小劇場的人大多數都跟陳琢同校,性格都随和,陳琢頭一次這樣快融入一個小團體并且有歸屬感。劇團裏每個人對這件事都嚴肅認真,是真正喜歡戲劇表演,陳琢跟他們待久了慢慢的也的确熱愛起來戲劇和地下的這一片小天地。

一個月不到,除了上課的時間陳琢都泡在這裏跟着許明見排戲,學着改本子和寫故事。做編劇還是他主動開口跟許明見提的,許明見沒答應也沒不答應,挑着眉看看他問:“真想好了?願意浪費這麽一張臉不演只寫?”

陳琢倒不是打算不演只寫,他自己覺得,既然沒有宋朗輝那種從小鍛煉而成的記憶,似乎也并不是在鏡頭前有自然天分的人,那即使要演,最好的方法應該也是從理解戲開始。況且在許明見這裏寫東西,自由不受拘束,不像高中作文。陳琢是理科思維占主導的人,高中的時候作文總是達不到語文老師的要求,前呼後應排比段之類的他都很難熟練運用,但他跳脫的思維卻跟許明見很合拍。

許明見跟他投緣,主動給他劃拉了一大張書單,讓他一本本找來讀,對學校裏的考試對寫本子都有幫助。

宋朗輝也算這個劇團的一份子,但因為他多數時間有正式的戲約在身,平時各種各樣的活動又多,也就只是偶爾演個龍套角色來助助興。有一次聚餐的時候許明見又說起來宋朗輝以前答應過他要出演一次男主角,宋朗輝笑着攬上陳琢的肩膀:“那我也只給我們阿琢的本子當男主角。”

劇團裏的人知道他們關系好,攬個肩加個“我們”也不是多大的事。這些人也不是張揚的性格,一起瘋狂只局限于那間常常充滿越南菜味道的地下室,何況能被許明見招進來,都有些跟常人不同的地方,也不會因為宋朗輝的身份對他如何關注。

學校裏半廢棄的小禮堂和排練結束後的地下室也就成為宋朗輝和陳琢約會的地方,以前講物理數學,現在就講各自在寫的劇本和在拍的戲,牽手接吻,是一段溫存又快樂的回憶。宋朗輝顯然是老師講的那種周旋于各種社團和活動的人,學校裏的學生活動和學校外的商業活動他都願意參加,比起來陳琢就單調許多,除了學校就是小劇場。

那時候兩個人也沒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好,宋朗輝不會要求陳琢也參與到他的熱鬧裏,陳琢自然也不會讓宋朗輝推掉活動。分開的時候各自有各自的專注,在一起的時候眼裏就都是對方。

夏天裏嘗過一次性事的美妙,有時候約會就難免擦槍走火,但陳琢到底面薄不習慣在這種半公開場合親熱,宋朗輝努力平複了下喘得有些重的呼吸,發燙的手掌還放在陳琢那也比平時溫度要高的腰側,嘴唇碾過陳琢的側臉,一直到耳邊才停下來,問他:“那你搬出來和我一起住好不好?”

宋朗輝在宿舍只住了一個月就搬了出來,原因是他有一個室友總愛跟八卦周刊賣他的新聞,一度媒體連宋朗輝形體課遲到這種新聞也登。宋朗輝雖然從小就習慣了被關注,但也煩這種事無巨細的報道,何況他還需要隐秘空間去見陳琢。他從小就在各種劇組混,宋璟和章茵绮對他搬出來住也沒什麽不放心,至多要求他除了有拍攝不能晚于十二點回家。

陳琢并沒有立刻回答,事實上宋朗輝放進他衣服裏的手讓他現在很難冷靜時候。他竭力平息心緒想了想,盡管他現在心也跳得不正常的快,還是說:“再過一陣子吧,好嗎?”

陳琢願意考慮宋朗輝就已經夠高興,何況兩個人同居是一件認真嚴肅的事情,宋朗輝問完都覺得自己沖動了,這件事情上給自己和對方多一點考慮的空間都不是壞事。

宋朗輝沒答話讓陳琢以為他不高興了,剛剛就微微皺着的眉這一刻又添了一抹委屈和小心,臉紅紅地又說:“……你別生氣,我現在幫你打出來吧。”

宋朗輝本來沒有這個想法,他說出同居也不只是為了這方面的事,但陳琢願意他也不會拒絕——這本來就是戀愛的一部分,并不是什麽羞恥的事情,就好像那個帶着水果香氣的下午,他相信陳琢和他感受到的是一樣的快樂。

陳琢的動作算不上靈活,也可能是緊張,但宋朗輝看着他微微低着的一張有些害羞的臉還是興奮地不行。他把手從陳琢的衣衫裏退出來,覆上陳琢的手帶着他動。

陳琢那天還是跟宋朗輝回了他的房子,他出了一身汗,宿舍過了十一點沒法兒洗澡。兩個人洗了澡什麽也沒做,接個吻,摟在一起安安靜靜睡着了。早上陳琢先醒,宋朗輝迷糊間聽到陳琢洗漱的聲音,他心頭湧起來一股寧靜和踏實,宋朗輝把頭埋進枕頭裏蹭了蹭,心想着大概這才是他想和陳琢住在一起的原因。

陳琢除了上課以及跟宋朗輝約會,生活的重心正式轉移到小劇場裏,連自習都在觀衆席找個角落裏的位置看書。樓上的越南餐館老板跟許明見熟,遇上午飯或者晚飯的大部分時候都去樓上吃火車頭河粉。第一個學期末的時候許明見已經讓陳琢自己動手寫本子,還給陳琢畫餅劇本合适的話過了年來就可以開排。

陳琢那個喜歡扮演知心大哥的室友知道了他跟許明見混在一起,痛心疾首勸他:“陳琢,我不是罵你,但你可真傻逼,你不看看許明見他爸是誰,他以後不玩兒這些文藝了一樣有大把商業片找他寫。他們那個劇團裏要麽就都是這種公子哥,宋朗輝這種在裏面玩一玩也無所謂,人家天之驕子麽都這麽玩,其他的就都是些沒戲演沒出路的慫包。”

陳琢自然是被歸到了慫包那一隊。這個室友前一陣兒沾表演系那個那哥們兒的光在一部賀歲電影裏跑了個龍套,鏡頭就拍了不過五分鐘,後期是不是全剪也還未可知,但已經覺得有了資歷可以教育陳琢。陳琢知道他沒有壞心思,也懶得跟他争辯,幹脆跟他說自己後悔讀這所學校了打算考研學物理。室友覺得他的想法不可理喻,就放棄了教育他。陳琢樂得清靜,在宿舍裏的時間都一本接一本看許明見推薦給他的書。

書本可以讓他最快的從前人的敘述裏了解戲劇,這其實和物理一樣,除了依靠體驗,其實也有一個理論體系。

陳琢有時候會覺得,戲劇是地球上最接近平行世界的存在。他把這個體會分享給宋朗輝,宋朗輝正在去錄制一檔談話節目的路上,電話裏跟他說:“那當然,不是只有愛因斯坦才能研究平行世界的。我就記得我三四歲對表演還沒什麽概念,看了我爸拍的一部古裝片,差點給我吓哭了,怎麽長得跟我爸一樣的臉,卻是完全不一樣的人。後來大一點明白了,就覺得這個行當挺好的,你可以過上好多種不同的人生。”

陳琢打算寫的劇本裏正好有個人的人設是多重人格,他問宋朗輝:“那你最喜歡演過的哪一段人生?”

“哪一段能遇到你我就喜歡哪一段。”

期末考試前陳琢把自習場地換到圖書館,許明見知道他是那種對自己的分數有追求的人,給他傳了一堆歷年考試題。陳琢有一次被鄰桌的女生偷拍,女生把照片放到了學校的論壇上問“求問這個小哥哥是表演系哪一級的我必須要認!識!他!”

那張照片只拍到陳琢的側臉,光線其實也不算好,他靠窗坐,二樓窗外的樹上還堆着昨晚的積雪。

下面一堆回複罵樓主慫,敢偷拍不敢上去認識一把,就這麽水了三四頁才終于有點有用信息回複說這位小哥哥不是學表演的是讀戲劇史的。本來就有幾個回帖的人也一直好奇着在等答案,看了這個回複又開始刷“我就說表演那群自戀巨嬰沒有這樣的氣質”“戲劇史和小哥哥太配了!簡直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之前回複陳琢專業的那個人樂了,又追了一條:“真巧了,這哥們兒就叫陳琢。”

陳琢于是就這麽奇妙的小範圍火了一把,走在路上偶爾也會有大膽的女生跟他打招呼,最有意思的一個女孩兒大老遠喊他:“啊你是如琢如磨溫潤君子!”

那時候許明見正跟他走在一起,平時對這種事兒漠不關心的老許也覺得搞笑。晚上宋朗輝下了戲直接奔赴小劇場,許明見不厭其煩地第五次複述下午的場面,宋朗輝笑意盈盈,比自己被女生追還開心,說:“阿琢你看吧,我說只是時間問題,我看中的璞玉怎麽可能會蒙塵。”

一群人鬧鬧哄哄,除了他旁邊的陳琢也沒人聽清他到底說了什麽。

陳琢在這一派熱鬧中跟他交換一個最真心的笑。

陳琢期末考的不錯,回了家也開始認真寫答應許明見的本子。除了年夜飯上比以往要沉默的父母,生活好像又上了一條好的軌道。陳啓生還是沒死心,一家人坐在一起看春晚的時候突然開始說起來聯系了之前的某位大學同學,現在在一所國外高校教物理,學校排名一般,但如果陳琢願意申請過去,他同意幫忙,高中畢業和申請中間這一段時間可以找中介機構編一段實踐經歷。

陳琢心裏其實也有一絲酸澀,他已經自己度過了這個選擇帶來的困頓期,但這個選擇到底是辜負了父母,陳啓生承受的後遺症只怕比他還要重。念大學之後連媽媽給他打電話的頻率都比高中低,三兩句話說過了就總是嘆氣。

陳琢明白父親跟他一樣都是不願意交際的人,他不知道輕描淡寫一句“願意幫忙”背後陳啓生是如何聯系上的多年不見的老同學,又是如何為了他能走回所謂的正途拉下臉去求人。

但這話的時機不對。陳琢已經體會到戲劇帶來的快樂,如果在九月份陳啓生跟他這樣講,或許他就掙紮一番妥協了。但他從許明見推薦的那些書、從充滿越南河粉味的那個地下室已經看到了一個更精彩的世界,陳琢等到電視節目裏觀衆的鼓掌聲停了才說:“爸爸,這條路也許不一定對,但我現在很快樂。”

他說完,又覺得這句話也像是在說他跟宋朗輝的關系。一次專業選擇半年過去了尚不能讓父母接受,陳琢無法想象要怎麽跟他們坦白自己跟宋朗輝的事情。他在電視裏觀衆的笑聲和鞭炮聲的掩護中重重嘆了口氣。

陳琢寫的本子叫《玻璃晴朗》,開了學許明見跟他讨論了小半個月,又大改了一遍才正式開排。宋朗輝自覺主動來認領男主角,嬉皮笑臉講:“那就請陳編劇多多指教了。”

那是陳琢回憶裏最漂亮的一段大學時光,他和心愛之人一起把他所寫的故事變成立體,劇團裏的大家排練也都很認真,陳琢能感覺得到他們都能明白這個故事,明白他要講什麽,每一次排練完他都有非常多的思路去不斷完善這個劇本,而在不斷地磨合中所有人的表演也更純熟。陳琢靠第一學期的成績領了獎學金,排練之後就包了樓上的餐館請大家吃飯。

陳琢甚至比以前喜歡和宋朗輝一起寫作業的下午更喜歡現在和他對戲的每一刻,以至于連他們因為一句臺詞争吵都喜歡。

那時候陳琢甚至想過,也許就做一個編劇,一直一直給宋朗輝寫故事也不錯。宋朗輝想要體驗怎樣的人生,他就都寫給他。

劇團每年五月有一次公演,但場地有限觀衆也上不了三位數。宋朗輝參加算是個大噱頭,那一年公演也一度一票難求。正式演出那天一張門票沒有浪費。全團的人最後對劇本的完成度非常高,結束的時候小小的地下室裏掌聲一直回蕩,他們謝幕了三次,陳琢和宋朗輝站在中間,鞠躬的時候亮堂的燈光和全場人的矚目下兩個人手緊緊牽住。

這一刻是光明正大。

慶功宴也還是吃越南菜。老板笑他們不怕膩,幹脆自砸招牌給他們做了一道麻辣水煮魚。陳琢不太能吃辣,沾一點兒就臉紅,嘴唇也紅,那天全場人都在一種飄忽而松弛的快樂裏,宋朗輝一個沒忍住就當着衆人吻了下去。

他們那一桌的人愣了十秒,然後迅速開始起哄,別桌的鬧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也直接圍上來,十分流暢,有叫“Encore”的有叫“Bravo”的,青春恣肆,沒有人覺得他們倆接吻不對,所有人都在這一方小劇場裏為他們鼓掌起哄,而宴席散了走出去又對他們的事守口如瓶。

這一桌人算是他們這一段感情的見證人,大概被陳琢的室友說中,那天在座的大部分人最終都沒能真正踏進這個圈子,大學畢業以後再漂了一陣兒大都回家了,做的行當和戲劇也沒什麽太大關系,連許明見也真的去接了他爸的班開始寫不動腦子但賺錢的情景劇,一寫就是八十集。

陳琢一直留着那場表演的光盤,每年五月的時候會把這盤帶子找出來回看,畫面其實不夠清楚,收音也很一般,甚至有一些臺詞現在看來實在太過矯揉造作。但陳琢知道裏面有二十歲青春正好的宋朗輝,有臺下捏着劇本表面鎮定內心緊張的他,也有一群志同道合愛做夢的善良朋友,每一個人都充滿了靈氣和才氣。連最後他們的那一吻和大家的起哄都被吃飯時也拿着DV的許明見錄進去當做花絮。

故事裏的人們都不在鏡頭前了,而他和宋朗輝的故事也匆忙潦草地收了尾。

許明見前幾年在一個時尚晚宴上和陳琢碰到過,許明見寫的情景劇正火,周圍圍了一圈年輕女演員。陳琢在洗手間裏碰見他,他臉上卻全無開心和得意,陳琢都還記得在那個逼仄又光線差的地下室,許明見耳朵上夾着煙臉上永遠夾着漫不經心的笑,左手捏着劇本,右手拿筷子夾一口河粉。

他們打了招呼,但也找不回原來的熟絡。上一次他們倆對話,還是許明見罵陳琢孬種結尾。

陳琢洗完手出門前,許明見沒頭沒尾地講了句:“有記者之前問我跟你們熟不熟來着,問你們是不是加入過我創辦的小劇場,又問你和宋朗輝是不是以前就交惡,有沒有你們以前的故事可以分享。”

許明見把煙頭摁滅了:“我他媽一句話沒說,我說我他媽混過屁的小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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