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已修]
宋朗輝這個櫃出得并不如想象輕松,連章茵绮和宋璟假期最後一天送他到學校,車裏一家人都反常的沉默。
回學校第一晚他拉着陳琢做了一場,下午的沉默延續成床上的寡言。陳琢察覺出來宋朗輝心情不好,事實上今晚這一場性事兩個人都不夠投入,宋朗輝憋着勁兒,而陳琢不明白他在為什麽較勁兒。結束之後并肩躺在一起,陳琢問:“你今天不開心?”
宋朗輝沒有直接回答陳琢的問題,而是趁他開口問直接把心頭猶豫良久的話講出來,也沒有給任何鋪墊:“這次回家我跟我爸我媽說過我們的事了?”
放假前宋朗輝提的時候,陳琢以為他并不是急于這一時。加上假期電話裏宋朗輝也根本沒有提過這件事,陳琢哪裏料到他不聲不響就把這麽大件事兒給做了。宋朗輝今晚的心事太過明顯,陳琢猜測中間大概是發生了一些不愉快,在被窩裏牽住宋朗輝的手,卻也想不到什麽可以安慰,只能把身體貼的離他更近一些。
宋朗輝動作上并沒有回應陳琢,繼續說:“他們已經知道了,那你呢?你什麽時候願意以我男朋友的身份去見他們?”
宋朗輝問出這句話是因為他心中還是有芥蒂。之前陳琢推辭的時候,他倒沒覺得什麽大不了,但真正自己回家面對一切,又還是希望那種時刻身邊能有陳琢。
這個問題上陳琢的确是為難,他心裏梳理了一遍自己這學期的時間表以及目前在談的各種劇本約,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等我們大四我就正式去見你爸爸媽媽,好不好?”
他們離大四也不過還有一年,陳琢覺得這個時間線并不算不合理,何況他高中就去過宋朗輝家,對于宋璟和章茵绮來說并不是全然陌生。他不願意也不敢說現在,是不想站在宋朗輝父母面前時自己還是一個一事無成的三流偶像劇編劇。
陳琢明白高考分數、會做多少競賽題這些對于另一半的父母而言是毫無用處的,在現在的戀愛關系裏,宋朗輝才是那一簇高枝。他至少需要向宋朗輝父母證明,雖然性別不夠恰當,但他有資格和宋朗輝并肩。
那時候的陳琢太在意跟宋朗輝勢均力敵這件事了,而宋朗輝所希望的卻只是陳琢能真真正正時時刻刻站在他身邊。
一旦有了罅隙,就好像多了很多争吵的由頭,人容易對各種小事敏感。陳琢不願意再跟宋朗輝窩在一起寫劇本,宋朗輝如果在書房裏看電影,他就關了門在卧室裏寫。宋朗輝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麽事,吃飯的時候問陳琢:“是不是我耳機開太大聲音會吵到你?”
陳琢搖頭,“我最近思路不太順,寫東西容易焦慮,不想影響你的情緒。”
這是真的,要把三流偶像劇寫出彩其實也難。陳琢最近寫東西極易暴躁,他知道問題在哪裏而又知道無法解決,他太急于求成了。
但這話宋朗輝聽在耳裏只覺得是敷衍,沒有靈感也不代表一定要避開他關上門,閉門造車難道不是更思路枯竭。明明以前他們也有非常多的他陪陳琢讨論劇情走向的時刻,而且他不喜歡陳琢把他們的情緒分開,他分明願意為陳琢分擔。
于是一個模糊地說出焦慮卻沒有得到安慰,一個問出困惑卻不相信答案。
兩個人最默契平和的時間反而變成在床上的時候,身體還是那樣熟悉和契合,人堕在最原始的欲望裏,也沒有多餘的煩惱和情緒。
莊飛予生日那天打電話來約宋朗輝,宋朗輝雖然答應過陳琢不再去莊飛予的酒吧,卻也不好在生日這天拂了老莊面子。他跟陳琢這一段時間關系緩和了一些,也許真的是陳琢度過了創作的瓶頸。宋朗輝不願意節外生枝,就提前給陳琢報備,陳琢這次全然無阻攔,只叮囑他十二點前回來有驚喜,兩個人道別的時候也開開心心。
陳琢的劇本今天收尾,他晚上能有一大段時間空出來制造個小驚喜來彌補前一陣兒的不愉快。本來以為宋朗輝晚上在家,他訂好了餐廳和音樂會,現在宋朗輝有約要赴,他打算改做一個宋朗輝喜歡的抹茶千層。
陳琢八點半交完劇本去超市買好原料,在廚房裏一道一道耐心煎可麗餅,每一張都需要十足的耐心和時間,他火候把握地沒那麽準,失敗了好多次,好在原料準備得充足,時間又足夠漫長。
電話響起來的時候陳琢正在撒抹茶粉,來電是宋朗輝的號碼說話的卻是莊飛予的聲音,莊飛予語氣還是慣常的二不垮五:“陳老師啊,你怎麽沒跟宋朗輝一起來啊?今兒我生日,陳老師不拿我當朋友了是吧。”
宋朗輝把電話搶過去,找了個背景音樂安靜一點的地方,跟他說:“阿琢,你寫完劇本要不要過來一趟?老莊過生日,幾個朋友喝點酒,他們沒見過你,好不容易今天這個機會,大家都想見見你。”
陳琢交完活心情舒暢,也覺得去一趟還能順便把也許有點醉的宋朗輝接回來。撒了一半抹茶粉還沒完全成型的蛋糕被收進冰箱,他簡單地收拾了自己就打車去宋朗輝去的地址。到了坐下來先接了三杯酒,他跟宋朗輝這幫朋友不算熟,本來也不多話,基本的寒暄之後就鮮少開口。桌上的人還在讨論莊飛予新換的女朋友,誇莊飛予女朋友質量芝麻開花節節高,數量也是和平共處五個起算,說到後面就說到床上的事去,都吆喝着要莊飛予講一次睡三個妹妹是什麽感受。
陳琢開始寫商業劇本以來也見識過應酬場合,但到底不習慣這種露骨的話,何況這尺度還不是一般的大,就打算離席去洗手間避一避,側頭一看宋朗輝倒是笑意滿臉淡定從容的樣子,不參與,也不疏離。
陳琢在洗手間洗手洗到一半,莊飛予推門進來。什麽也不做,就靠着牆站着,陳琢于是明白他是沖自己來。
莊飛予一臉誠懇好奇的樣子:“陳老師啊,我想請教你一下,你看起來文文弱弱,是怎麽受得了宋朗朗這個野獸的?”他說着站到陳琢旁邊,手指擦了擦自己的嘴唇,打開水沖手,輕輕“嘶”了一聲又說:“你看剛剛玩個游戲,好巧不巧抽中我和他,咬我一嘴血。”
陳琢飯局來得晚,沒聽到前半段,之所以聊到莊飛予女朋友,開端還是因為大家關心他嘴唇上的傷口,他回答是昨晚雙飛有個妹妹性子野愛咬人。
盡管不知道前情,但陳琢也知道莊飛予這個人一向鬼話信不得,真要為這事兒跟宋朗輝翻臉才是着了他的道。他不願意在莊飛予面前跌份兒,面上還是維持冷靜和禮貌:“莊先生,生日快樂。您三番五次跟我講這些話沒什麽用,您要是對宋朗輝有心思,應該直接找他講。”
一直到陳琢回到包間坐回宋朗輝旁邊,他心裏還是為那百分之十的可能性不好受,甚至視線瞥了眼宋朗輝的嘴唇看會不會也有個傷口。陳琢越是看宋朗輝自如地跟一群狐朋狗友調笑,就越覺得心浮氣躁,恨不得馬上拉着宋朗輝走,回家吃千層蛋糕再接着做愛,陳琢甚至想,宋朗輝想把蛋糕抹在他身體上吃都可以。
莊飛予後陳琢一步回來,一桌人又鬧了一圈他是不是出去找剛剛的美女服務員打野炮。莊飛予由着他們胡說一陣,突然舉起杯子要敬陳琢,“我必須敬陳老師一杯,陳老師跟你們這些流氓都不一樣,你們看看宋朗朗被管得多乖,今天我打電話邀他來,他還要先征得陳老師同意。真希望我女朋友也能學學陳老師,這樣我也可以做個好人了。”
陳琢忍着心中的不快,喝了這杯酒。
一群人看開了這個頭,也跟着起哄。都要站起來敬陳琢,陳琢不願意再喝,敬酒的人就把宋朗輝拉進來:“宋少爺你這愛人可是看菜下飯啊,只喝老莊的酒不喝我們的。”
宋朗輝知道陳琢酒量不好,也不愛這種瞎胡鬧的場合,但這群人就是圖個好玩兒,大家一起光屁股長大他們第一次見着宋朗輝藏着掖着的陳琢,瞎鬧幾杯也正常。今天這場面只怕他自己出面擋也擋不住這群人,再一想今天莊飛予生日,場面不好搞得太尴尬,至少眼前這一杯是不好推掉。
宋朗輝的語氣是陳琢陌生的輕佻,卻符合飯桌上的氛圍,他牽着陳琢的手碰上對面的酒杯:“阿琢,別不懂事兒,就給他們一杯的面子,這一杯喝了誰再來灌我可翻臉了啊。”
這已經是宋朗輝能想到的最好的折中方法,陳琢卻是一股子燥意直接爆了表,掙開宋朗輝的手站起來就往門口走。
陳琢這一不給情面的離席宋朗輝也突然一股火竄上來,前些時日那些不快好像有了個爆發的由頭。衆人看場面鬧成這樣,也就悻悻地拿着杯子回去坐下,宋朗輝自己倒是連喝了三杯。
莊飛予心情好的不得了,簡直覺得這是他今年生日最快樂的一刻,他莊飛予得不到的、不痛快的,旁的人也不要想得到和痛快。他沖着面色沉沉的宋朗輝講:“朗朗啊,你這陳老師跟咱們根本不是一路人,你說你何必強人所難呢?指不定陳老師現在心裏怎麽怪你呢。你想把他介紹給這些老朋友們,大家也都願意見你看中的人,但人家願意嗎?人家可能根本上不上我們這些人。太幹淨的人啊,我們是留不住的。”
莊飛予這番話裏有幾句戳到宋朗輝跳動的神經,宋朗輝不願意細究和反駁,原本竭力壓住的火氣先沖着莊飛予撒:“莊飛予你他媽閉嘴,你少他媽再挑撥我跟陳琢。”
這一下飯桌上是徹底安靜下來,大家沒料到宋朗輝這麽不給壽星面兒。宋朗輝站起來直接踹翻了椅子,也推門走了。
宋朗輝看到門口穿着一件羊毛衫大概是在等着打車的陳琢覺得自己簡直可笑,剛剛明明自己都已經氣成那樣兒了,走出來的時候還記得找前臺幫陳琢取大衣。
宋朗輝心頭一股莫名的酸澀,這竟然已經是他們倆認識的第五年,宋朗輝連陳琢總忘記拿寄存的大衣這種事都記成了一種自然反應。
宋朗輝站到陳琢旁邊,臂彎裏挂着他的大衣,剛剛那三杯酒喝得猛了,現在勁兒有點上來,他放緩語氣叫了一聲:“阿琢。”
陳琢沒應聲。
宋朗輝繼續說:“我知道你不喜歡這種場合,但老莊今天生日,總歸不好鬧得不好看。你現在跟我進去打聲招呼,我們立刻就走,好嗎?”
陳琢站在冷風裏吹了五分鐘,人吹的越清醒,對裏面的一切也越反感,這種反感甚至不是因為莊飛予那一番胡言亂語,而是他不喜歡宋朗輝恰當自然地融入這種場合。
他轉頭看着宋朗輝,一晃五年過去了,宋朗輝當然不止穿着迷彩服的十六歲,就連現在的天氣也和當時的烈日截然相反。陳琢明白他們當然要做游刃有餘的社會人,但他原本也以為宋朗輝可以有那麽點點不一樣。陳琢冷得有些微抖,他覺得自己可能也是受了酒精的影響,理智清醒狀态下可能會做的妥協他此刻一點不願意做,開口講出的話十分堅定:“我不會再回去。”
宋朗輝過去十五分鐘內一直反反複複在爆發又壓抑的火終于忍不住了,他為了陳琢怼了今天最不該怼的莊飛予,也丢下一群朋友追了出來。甚至他見了陳琢也還努力壓着火,姿态放得如此之低,但陳琢卻半分不讓步視他朋友如洪水猛獸。
宋朗輝酒勁兒和火氣都往上湧,情緒好像也不太受自己控制,他問:“行,你不回去,沒人逼你回去。但陳琢,你他媽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在排斥什麽?見見我的朋友跟他們說說話喝一杯對你來說有這麽難嗎?”
陳琢看着他,或許是因為冷,說話幾乎一字一頓帶着顫音,“我嫌不幹淨。話不幹淨,酒也不幹淨。”
宋朗輝開始笑,這一句不幹淨就是把所有人一網打盡了,看來莊飛予剛剛那一番瘋話也不是全盤說錯——他自己熱臉貼上去,卻沒想過可能人家根本就不願意。他知道陳琢對莊飛予有偏見,但老莊今天都能表現地禮貌配合,為什麽陳琢就不能也讓讓步?維持一頓表面和平的飯局、喝兩三杯他朋友敬的酒有那麽難嗎?
宋朗輝覺得自己的确是蠢,活該只有他自己犧牲,陳琢不願意他去莊飛予的酒吧他就不去,陳琢不願意出櫃他就自己去出假裝聽不到父親的嘆氣聲。陳琢呢?憑什麽陳琢還他媽站在這裏像個局外人一樣指責他?
宋朗輝是氣極反笑,笑過了說話也不過腦子,只覺得自己的難過也活該讓對方體會到才算痛快:“你幹淨,全世界就你他媽最幹淨最清高,出櫃喝酒跟導演演員吃飯應酬都是髒事兒,活該我們這些不幹淨的人做。”
陳琢表情都已經冷下去,一動不動地盯着宋朗輝,他想捂住宋朗輝的嘴,怕他講出更可怕的話,但他覺得自己全身都凍僵了似的動彈不得。
宋朗輝這時候根本看不見陳琢眼裏的難過和失望,也許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在講什麽,只是想這一刀還應該要戳得更深,不然陳琢怎麽能體會到他的不痛快呢?宋朗輝把語速放緩,就像是以前說情話那樣問:“那陳琢啊,你他媽嫌不幹淨當初來念什麽戲劇學院?你清高你他媽寫什麽三流偶像劇?你他媽幹淨清高來跟我搞什麽對象當什麽同性戀?”
陳琢臉上的被暖氣烘出來的不正常的紅這時候都褪下去,他把手背到背後不想讓宋朗輝看見他明顯在發抖,雖然宋朗輝現在是注意不到這種細節了。他甚至期望現在氣溫可以更低一些,如果他下一秒就失去知覺,也許就感覺不到難受了。
即使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明白陳琢為什麽放着物理不念來學戲劇,陳琢曾以為這個人除了自己就是宋朗輝。他們明明曾經交換過彼此的困惑軟弱,也約定過漫漫前路共同度過。陳琢還想起來自己初初懷疑性向時的掙紮和迷茫,現在他知道了,那時候的痛苦并沒有結束,他正在加倍承受。
那些漂亮的話和水果味的吻原來都是不作數的,錯只錯在他全都信了。
陳琢甚至不願意再開口争辯——如果連宋朗輝都問出這句話,那麽他當年志願表上寫的那一筆、他故意錯過的面試、他被許明見罵的那句孬種以及他遇到宋朗輝之後的一切一切,就都沒有任何意義。
何況陳琢沒有辦法跟宋朗輝解釋,他在這個圈子裏能見到的髒和宋朗輝能見到的不一樣。有一些東西不會被帶到宋朗輝面前,而陳琢只是剛剛開始做編劇,幾場飯局下來已經見識百鬼夜行,這些鬼,和剛剛飯桌上那些太像太像了。
陳琢轉身就走,腳步又快又急,好像是怕再多停一秒就會聽到更可怕的話。他的大衣還挂在宋朗輝的臂彎,他不敢回頭,只想快速離開這個噩夢的現場。
陳琢現在知道了,宋朗輝的喜歡就像皇帝的新衣,是陳琢自己把自己溺在漂亮話構建的虛像和溫情裏。等到那個說真話的小朋友一跳出來,才發現依然不過孑然一身。
宋朗輝再是沖動清醒,也知道剛剛口不擇言說了最最不該說的話。他看着陳琢的背影不敢追,想叫住他好像也根本開不了口。宋朗輝甚至回想不起來自己剛剛那一番激動的情緒之上到底說了什麽,那些可怕的話,他都講了嗎?
宋朗輝想搓一把臉讓自己清醒,卻沾了一手水,明明撂了狠話的人是他,淌了滿臉淚水的人卻也是他。臂彎裏酒店暖氣充足的儲物間裏拿出來的大衣還留有餘溫,他卻看不見陳琢的背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