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處置

郝縣丞剛邁腳進去,一眼就瞧見正立在項正堂下邊一邊擡袖子頻頻擦冷汗的,一邊支支吾吾說不清話的賬房。

見他進來,項正堂也沒撂下眼皮,反而似閉目養神般靠在雲石椅背上,聽賬房解釋,遇到含糊不清的地方,一針見血拎出來,非叫賬房給個明确說法不可。

郝縣丞心裏重重一跳,有種不祥的預感。

見面三分笑,閻王也繞道。這是郝縣丞常挂在嘴邊的自創谑語,奉行伸手不打笑臉人,所以一見項淵臉色不對,郝縣丞立馬收斂起滿臉的漫不經心,繃起面皮進來見禮,之後就規規矩矩站在一邊,眼角瞄都不瞄見他進來一下子眼冒亮光的賬房。

“靖安七年,改建育嬰堂那筆銀子的具體花銷,給咱們郝縣丞也說道說道。”

聽項淵輕描淡寫說這麽一句,不管是賬房還是郝縣丞,不自禁繃緊腰背,隐隐冒出一層冷汗。

留着山羊胡子的賬房再次擡手抹去額角冷汗,小心瞄一眼上頭的項正堂,見他仍舊微合眼睑,急忙轉頭迅速瞥向郝縣丞。郝縣丞臉色微變,皺起眉,沖他輕輕點了點下巴。

賬房心底大定,咽口吐沫,組織好言語,便道:“禀正堂,因那育嬰堂之前實在太過破舊,于是靖安七年,由崔正堂下令撥款改建。其中磚瓦木料共計三百兩,工費夥食共計一百兩,其他雜七雜八的算在一起,計五十兩,總計四百五十兩。”

“哦,如此啊。郝左堂,你瞧瞧,賬目可對?”

郝縣丞被項淵之前的大喘氣驚出一腦門汗,這會子見他把賬本扔過來,急忙雙手接住,小心翻看。

少頃,郝縣丞在心底一遍遍過了幾次說辭,見沒什麽漏洞,便遞還賬本,含笑道:“這些個賬目,在下官掌管衙門賬房之後,每月都是要親自過目的。如今再瞧,也看不出有何問題。”

不輕不重一個軟釘子,郝縣丞扔得毫無壓力,表情無辜。

項淵睜開眼,看向郝縣丞,似笑非笑道:“郝左堂,這個縣丞的位置做得倒是輕松。”

郝縣丞臉色一變。“正堂這話何意?郝某自問打上任起,便一直兢兢業業,毫不敢懈怠!即便能力或許不如項正堂出衆,可也到了下官能做到的最好程度。七八年來,衙門事務一直相安無事,下官竟不知做錯哪裏,遭來正堂這番明褒暗貶之語!”

郝縣丞是篤定項淵看不懂賬目,在他看來,似項淵這種寒門出身的狀元郎,怕是所有精力都用來讀書做學問,一門心思專研聖人學說,哪有功夫和閑心了解經濟庶務。恐怕之前那番作态,八成是想詐他。

所以,郝縣丞說得那就一個神情激憤、理直氣壯。似乎項淵說了多麽侮辱他人格的話,眉眼豎着,腰板挺着,一副士大夫不堪折辱的悲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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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淵低笑出聲,擺手示意郝縣丞不要過于激動,接着沖外頭揚聲道:“楊都頭,進來,給郝左堂回憶回憶育嬰堂改建的事,咱們郝左堂許是年紀漸長,這記性,就不如從前了。”

郝縣丞一驚,立馬意識到事情要糟。

楊烨這個都頭可不是項正堂初來乍到,他在衙門做事的時間認真算下來,比自己這個縣丞還要久,衙門裏的貓膩,只要有心,不愁看不出。

楊烨大步進來,行了禮,一刻沒有猶豫道:“禀正堂,育嬰堂改建所用的磚瓦,是由李家窪子上窪子村送來的,托了典史的關系,所費銀錢,不足市價八分之一;而木料,則是小的帶皂班、壯班的弟兄親自去山上砍回來的。事後,每人發了一兩銀子的貼補。至于工錢夥食,按市價,也不到五十兩之巨。”

随着楊烨的話一一道出,郝縣丞額角的冷汗就沒聽過。那賬房更甚,已經搖搖欲墜、站立不穩。

項淵拿起賬本,翻開,指着其中一頁道:“育嬰堂的事,郝縣丞擱心裏頭好好想想忘記什麽了。還有這個,平整道路的,本官去過八拐子村,啧啧,那條路,據說十幾年都沒修過。還有這個”項淵又翻了幾頁,手指點點,道:“衙門內四季米糧蔬果,一擔米二百銅板,一擔菜一百銅板,一筐雞蛋,三百銅板,這個價格算下來,難怪衙門年年虧空,感情本官日常吃的都是金米銀蛋啊!”

合上賬本,項淵先是對那個臉色蒼白,滿頭冷汗,擦都擦不過來的賬房道:“如此糊塗的賬房,本官用不起。楊都頭,帶他下去,交接後,就送出衙門吧。”

那賬房本以為這次肯定要吃牢飯,說不定家裏好不容易靠讨好郝縣丞做假賬積攢下的微薄家底都要掏空還債,正滿心惶恐,不想項正堂只輕飄飄的攆他出去,竟不打算追究!

不管那項正堂如何打算,逃過一劫的賬房急忙跪下砰砰磕了幾個響頭,涕淚交加的悔過幾句,便被楊都頭拉下去。

郝縣丞穩住砰砰直跳的心,顧不上擦拭額頭的冷汗,強撐着一口氣,打算把黑鍋全甩到那賬房身上。不想沒等他開口狡辯,項淵接着道:“剛剛說的那些,倒還是小事,銀錢也不過幾百兩。最叫本官震怒的,卻是這些商稅收益。”

說着,項淵扔出一個賬本到郝縣丞腳下,雙眼緊緊盯着郝縣丞,目光銳利,語氣冰冷道:“本官想請郝左堂好好解釋下,為何靖安九年到靖安十三年,整個曲州的商稅收成不過千兩!”

伸手止住郝縣丞張嘴就要說的反駁,冷冷道:“不要拿崔正堂禁商那一套糊弄本官!如不是本官精于算學,又考察過曲州商業,恐怕還看不出這賬本的貓膩!”

郝縣丞這下是徹底慌了神,他千算萬算,實沒料到項淵這個狀元出身的正堂,居然會積年老賬房才會的算學!張嘴就來的一串數字,連連疊加,竟然分毫不差,且對假賬的做法,竟也說得頭頭是道,條條中标。

額頭的冷汗滾落到地上,郝縣丞腿軟手抖,驀然記起胡主簿望向自個的眼神,之前他以為是嫉妒不平,現在想來,那分明就是同情憐憫!可憐他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竟犯了官場莫欺生的忌諱。

好嘛,頭前和下屬還興頭頭的猜項正堂新官上任三把火,要打哪燒起,自個一副指指點點的模樣大談特談,如今竟全打臉上了。

這把火,竟從自個這燒起來。

廳內一片靜谧,只有郝縣丞惶恐的喘氣聲。

“正、正堂,下官,下官一時失察,竟叫人蒙蔽,下官”

項淵不耐煩的打斷他的話,這貨還想甩鍋呢。

“到底如何,你心知肚明。本官念你在縣衙多事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便沒打算把你做的醜事公之于衆,算是全了你的臉面。郝左堂,作為回報,你是不是該有所表示呢?”

郝縣丞一聽,私以為項淵這是暗示他上供,心中一喜,暗道項正堂果然寒門出身,到底脫不開要伸手撈錢的慣例。

于是急忙擠出一臉笑,殷勤道:“正堂大人大量,下官銘感五內,聽聞正堂內人頗善經營,下官在縣內正巧有一鋪子,正要轉手”

項淵擡手止住,淡淡道:“郝左堂似乎會錯了意。縣衙開支虧空巨大,郝左堂那點子微末家産,怕是要還不清。再加上連續四五年瞞報的商稅數目,恐怕賣了郝左堂一家老小,都抵不上一個零頭。郝左堂還是下去好好想想,是自個擔着呢,還是做個牽頭人,畢竟這漏報的商稅銀子,不是小數目哦。”

郝縣丞大驚失色,腦袋嗡的一聲。依項正堂的意思,竟是要他出面去讨曲州縣內各大家族欠下的歷年商稅!

這,這是把他往火坑推啊!

“正堂,下官”

項淵再次伸手,意有所指道:“自打本官到任,對曲州轄內窮困的境況那是萬分焦急。別的不說,單是育嬰堂和濟老院,就愁白了頭發。據說,之前這兩處,都有各大家族銀錢支撐,誰知如今竟沒有了!這種有益民生的善舉,對看中名聲的家族來說,不是好事一件嗎?本官竟不明白為什麽就是沒人再願意拿出銀錢來。愁啊!”

郝縣丞昏頭漲腦出了衙門,回到家中,立馬遣人去請族中長輩并從兄,待人來之後,關門密談,把今個在項淵那裏所歷之事一一細說,最後皺眉問道:“太叔,你說這項正堂是何意?”

郝太叔胡子一大把,聞言沉思。那從兄是個急脾氣的,立馬叫道:“那項正堂一沒證據,二沒人脈,他說你貪了銀錢,你就貪了嗎?那賬本又不是你做的,你不過是被賬房給欺騙的可憐人罷了。咱私下裏許諾些許好處,不怕那賬房敢反口。屆時沒了人證,諒他也不敢真把你怎樣!”

郝太叔搖頭,慢慢道:“那項正堂既然敢開口,定然有所依仗。即便他沒證據,憑他正堂的身份,想折騰個縣丞,還不是難事。最重要的是,你确實貪了銀錢,且不是小數目,對吧?”

郝縣丞點頭,他貪的銀錢,可沒都用到自家身上,一多半都貢獻給了族裏,太叔這麽說,不過是想面子上好看罷了。

“那項正堂最後話裏的意思,恐怕是想你出面聯絡各大家族,曉以利害,叫他們主動出錢資助育嬰堂和濟老院,不然就要補繳漏掉的商稅,而你,貪了多少銀錢,怕是都要全數吐出去。”

“說的容易,各大家族哪是我區區縣丞能說動的?”

“你沒留意項正堂的話嗎?”

郝太叔一副“你怎麽這麽蠢鈍”的模樣看向郝縣丞,看得他一陣氣悶。

“什麽話?”

“如此有利名聲的善事,竟然沒人想做?”郝太叔人老成精,精準分析道:“依太叔猜,項正堂怕是也不想追究過去那些子爛賬,但是又不想真便宜了你們,所以索性叫大家出銀錢,資助育嬰堂和濟老院,而這兩處的花費,恐怕根本不及漏掉的商稅的五分之一。各大家族權衡利益,應該不會拒絕。而且最重要的是,依他的說法,最後出資多少,名姓如何,恐怕都要公之于衆,這樣,各大家族才會心甘情願,不會暗地裏鬧騰。”

郝縣丞目瞪口呆,居然是這樣嗎?

可是,明明項正堂看起來臉嫩的很,怎麽這手段迂回巧妙的,他都看不懂?

這還是初入官場的人嗎?

這一刻,郝縣丞終于心驚,真正意識到,自個怕是真的小瞧了這位項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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