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稻草

童話裏總是說,上天會賜予善良人萬能的金手指,幫助他在逆境中成長,最終打敗為非作歹的壞人。很多時候現實中也是這樣。只是通常過程更曲折,代價更高昂。

在扳倒燕姐的戰役中,遭受了無妄之災的燕子是第一個獻祭品。她的死亡一方面在其他包身工的心中埋下了反抗的火種,另一方面,冤氣凝結成的陰魂化成如影随形的奪命索,如傳說中那般在每一個日裏夜裏纏繞上仇人的咽喉,越肋越緊。

風波過後,東洋紗廠很快恢複了平靜。

表面上看來,一切還同以前一樣。包身工們仍然掙紮在餓死的邊緣,大部分人依然會毫無公德心地在距離別人頭頂兩寸處很響地小便,休息時間,大妞和阿芬等人也仍舊會聚集在燕姐周圍有說有笑,偶爾将不懷好意的目光投注不聽話的包身工,轉瞬,又将視線調轉。

但是,不需仔細觀察,哪怕是神經最大條的包身工,也能從暗湧的空氣中嗅出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張。燕子去世後燕姐眼中越來越明顯的游離與驚恐像一塊活動廣告板一般無時無刻提醒着周圍的人,她已經被綁上了癫狂的懸崖。

“你們聽到沒,昨天晚上燕姐又在哭了,還一個勁地讨擾。”

“我聽到了,她在求燕子放過她,說她不是故意要害她的。”

“怪不得這幾天她總是魂不守舍的,啧啧,燕子的魂靈果然回來讨債了!”

“呸!她自找的,誰讓她栽贓!”

諸如此類的議論越來越多,與此相呼應的,是燕姐明顯萎靡不振的精神,以及草木皆兵的被迫害妄想症。她越來越暴力了。有時哪怕只是從她身邊輕聲走過,也會遭到無來由的毆打,只因為她堅信對方是燕子派來的黑白無常,故意僞裝成活人的樣子不懷好意地接近,伺機吞噬她的血肉。但有時她又會變得很和氣,向每一個曾經不屑與之為伍的紡織女工微笑着示好,只為了能站在熱鬧的人群中,讓旺盛的“陽氣”幫她驅跑陰魂不散的魑魅。

間歇性躁狂症。當蘇雪倩從記憶深處挖出這個詞為她定性時,昔日趾高氣昂的紗廠大姐大已經消瘦地形同枯槁。她的拳頭失去了原有的威懾力,雖然仍然睡在“避暑山莊”裏,但很多包身工已經不再把她當回事。就連昔日的死忠大妞和阿芬,同她說話的口氣也越來越不耐煩。

夏灼華偷偷說:“我看總有一天,大妞和阿芬得反了她們的老大,狗咬狗!”

她的旁邊,宋晴若有所思。

因果輪回,報應不爽。就在蘇雪倩以為目前這種“暴風雨前的平靜”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的時候,命運悄無聲息地就送來了最後一根壓垮燕姐的稻草——陳歡,一個膚色蠟黃、腳步虛浮,沒胃口吃飯更沒力氣幹活的可憐人。

這顆來自滇南的“掃帚星”據說是在克死丈夫和兒子後被狠心的婆婆賣進紗廠的。一般來說,一個成年包身工的賣身銀是三十元,但當時她婆婆只拿到一半就千恩萬謝的了。在她千裏之外的家鄉,十五元足夠給小兒子蓋間草舍,再讨一房媳婦。見識短淺的鄉下老太太完全沒料到笑裏藏刀的人販子會空口白牙地就讓她吃這麽大一個虧。

至于陳歡本人的意願,那是完全不在考慮之列的。老太太每天拄着拐杖指着她的鼻子罵:“我們老孫家這是作了哪輩子的孽啊,竟娶進來這麽個喪門鬼,進門才兩年就作死了我的三兒,冤孽啊!賣了幹淨!眼不見為淨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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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誠的陳歡覺得當包身工既能遠離婆婆,又可以給婆家換幾個家當,兩全其美。所以也不用老太太捆,她自個兒就高高興興地把自個兒賣了。

宋晴對她的遭遇表示了極大的同情:“你丈夫是害病死的,怎麽能怪到你頭上?何況你丈夫在你們成親前身上就不大好,要是沒你伺候湯藥,他指不定走地更快。”

“也不能那麽說。”陳歡摸摸鼻子,老實道,“老三原來只是胃口不好,幹不了重活,走動什麽都是不礙的。他心實,不嫌棄我一個寡婦帶着拖油瓶進門,只一門心思想好好過日子,待我的狗子跟親兒子似的,誰知後來竟然就……村裏的癞頭和尚說,我命裏就是該孤零零一個人的,所以兩個丈夫都沒守住,老三就被我禍害死了!”

“呸呸呸!這是迷信,迷信你也信!” 夏灼華翻白眼,“什麽克夫克子的,這些話都是騙人的,你別信他們,以後誰再說你就來找我,我幫你理論去!”

陳歡好脾氣地謝過。她生來便是個逆來順受的性子,輕易不與人争論。如今雖然感激宋晴和夏灼華,心裏卻只把他們說的當做寬慰,并沒真心往耳朵裏灌進一字半句。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對于一個從小聽阿彌陀佛長大的虔誠佛教徒來說,要改信無神論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況她幾乎把“因果輪回”視作了教條,“前世因,今世果”的思想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動力:“我上輩子一定作了很多惡,活這一世就是為了還債來的,所以包身工的苦日子正适合我。我這輩子吃的苦越多,債還的就越幹淨,下輩子再投胎才能清清爽爽的。”

夏灼華恨鐵不成鋼,引經據典地給她洗了好幾次腦都沒見開竅,時間一長也只好撂開了手,只偶爾在背地裏說她是“可憐可嘆的老封建殘留。”

宋晴笑說:“你也別氣,思想工作最是難做。你二哥當時勸幾個受過教育的大學生‘破迷信’都花了老大一番功夫呢,更何況陳歡一個沒念過書的?”

夏灼華登時“咦——”一聲,怪道:“晴姐你認識我二哥?”

“沒見過面,但是聽說過他。”迎上夏灼華閃亮亮的眼神,宋晴好笑道,“我也是F大畢業的,算是你二哥的學姐,師從同一個導師……”

之後的聲音輕了下去,兩人一邊說笑一邊走遠。待她們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牆角時,蘇雪倩從擋住身形的大樹後走了出來,若有所思。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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