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肝炎
陳歡加入包身工隊伍之後一個禮拜,出乎意料地,榮升為“最受歡迎工友”。确切的說,是她視逆來順受為理所應當的好脾氣贏得了所有紡織女工的好感。
其實一開始的請求并沒有多大惡意。請她辦事的包身工們确實只是希望她順手幫忙遞一下東西,或者請她發揮高超的紮麻花辮技術把她們的頭發弄地更好看些。
可是自從某個包身工試探性地請她洗了一次衣服之後,陳歡來者不拒的态度就讓其他包身工們看到了另一種可能。
“歡嫂子,幫我卷一下鋪蓋吧!”
“我沒搶到飯,你把你的勻給我吃點啊!”
“好歡歡,我腰痛死了,你幫我按按,大力點!”
雖然陳歡一直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樣,但她是窮大的,于內務料理上是一等一的好手。只要不是重活,她都能做地分外妥當。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天生就是當下人伺候人的命。”做姑娘時伺候父親母親,出了門子伺候丈夫婆婆,來了紗廠,就得伺候這大大小小幾十位姑奶奶。
于是,越來越多的女工愛上了這個原打算避而遠之的“掃帚星”。她們在私下裏給她取了個“滿意嬷嬷”的外號,兼顧她“人人可用”的“公用性”以及集洗衣、疊被、梳頭,洗腳、按摩等等功能為一體的“萬能性”,寓意“絕不會叫你失望”,但凡開口,有求必應。
這些被剝削壓迫慣了的可憐人,初嘗反剝削反壓迫的滋味,就如同蒼蠅叮到飯粒一般,瘋狂地吞噬起陳歡有限的精力來。
“哎呀,你可以晚點睡覺的嘛,先幫我把床給鋪了。”
“又不是只有你來不及,我也來不及啊!你還是先把我的活給幹完,回頭再慢慢做你自己的事。這樣我就不會唠叨你了,你也能更專心不是。”
諸如此類的話語越來越多。
發展到最後,甚至有人故意指使她去幹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只為了體驗那種奴役人的快樂。這些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包身工們,太需要一個老實聽話的奴隸來體現自我價值了。
當然也有例外。
整個紡織車間,只有四個人“出淤泥而不染”(夏灼華原話):宋晴、夏灼華、小福子,以及蘇雪倩。
夏灼華恨鐵不成鋼地說:“這是□□裸的壓迫,是被蒙蔽了的良心,是由于愚昧的人民未及時接受馬克思列寧主義洗禮而釀成的悲劇。”
Advertisement
毫無疑問,她出于“崇高的革命覺悟”,是不屑而且堅決抵制這種“可恥的行為”的。在她的煽動下,因為爬晾架事件與她義結金蘭的好姐妹小福子也選擇了站在她這邊。
而蘇雪倩由于二十一世紀根深蒂固的“人人平等”思想,更習慣于“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較為難猜的是宋晴的想法。
自從偷聽得知她是個大學生畢業生後,蘇雪倩仔細觀察了宋晴很長一段時間,有幾乎百分之九十的把握斷定她是個潛伏性的黨員。證據找到了很多,比如她想起宋晴與夏灼華的關系是在那晚夏灼華背過《資本論》之後才突飛猛進的,比如她發現宋晴總是有意無意地提起“為什麽我們不能過與外面那些同齡人一樣的生活”,又比如,她不止一次看到宋晴在半夜裏同夏灼華、小福子倆人湊在一起低語,神神秘秘地不知道在謀劃什麽。
如果她是個地下黨,那一切都合理了。
懷着這樣的假定去看宋晴對待陳歡的态度,她的行為就變得耐人尋味了起來——她既沒像夏灼華一樣表現出強烈的正義感,也不像其他包身工那樣恨不得把所有瑣事都丢給陳歡幹,而是有選擇、小數量地請陳歡幫忙做一些極其輕易簡單的事情,譬如傳句話、挪下椅子、關個門之類,既承對方的情,又無傷大雅。
随大流,懂得适時在人群中把自己隐藏起來,人際關系圓融。如果宋晴和夏灼華兩人真的都是地下工作者,那明顯“隐于市”的宋晴要比鶴立雞群的夏灼華合格地多。
最好的地下黨永遠是那個最不起眼的人。
可惜人無完人,即使優秀如宋晴,也有力所不能及之處。她與夏灼華的二哥是師姐弟,本科學的是統計。倘若她學醫,就一定能在聽到蘇雪倩關于陳歡是肝炎患者的推斷後作出正确處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笑話她疑神疑鬼。
“我問過歡歡了,她老公兒子的病不是肝上的,是胃上的,所以他們肯定不會傳染肝炎給她,你就別擔心了。”
“肝炎很容易被誤診成胃炎。我聽歡嫂子說,她們村統共就一個土郎中,還大字都不識一個,連方子都沒法寫,只能靠村民強記進腦子。這醫生肯定沒念過正規醫學院,做的診斷怎麽能作數?”
“這有啥?”在旁邊聽了一耳朵的蘆柴棒幫口道:“哪個村子裏不是土郎中看病的,還不都一個病一樣方子地看好了?我們村的劉婆子別說識字了,連眼睛都是瞎的,耳朵也背,不照樣能把我爺爺的腿病治好,能耐着呢!”
蘇雪倩急道:“可歡嫂子四肢無力,眼睛皮膚發黃,經常惡心,食欲不振……”
“雪倩你看看我,也是手腳都沒力氣,跟黃臉婆似的。”小福子攤開手腳原地轉了一個圈讓她瞧,的确骨瘦如柴,面黃肌瘦,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
宋晴贊同道:“咱們包身工賣苦力,哪個都是病入膏肓的樣子。要有病,大家都有病了。”
然後夏灼華也加入進來,批判了好一陣資本主義的醜惡嘴臉,話題就此被岔開。
其實蘇雪倩自己也不是醫科畢業,她只在應付愛國衛生月抽查時背過個《市民醫療衛生手則》的小冊子,懵懵懂懂地知道些肝炎常識而已。所以她雖然對陳歡比普通包身工還要病态地多的表現深表懷疑,但也僅是懷疑而已,如果要她拿出确鑿的證據,那是絕對辦不到的。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既然說服不了其他人,那她也只能盡量減少自己與陳歡的接觸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