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投票

知易行難。

蘇雪倩在心中打定了遠離陳歡的主意,卻發現實際操作起來十分艱難。包身工是個沒有隐私權的族群,不管上班下班都像沙丁魚一般擠在壓抑的罐頭裏,廠區中的紡紗機一臺挨着一臺,首尾相連,擺得密密麻麻,宿舍裏更是轉個身都艱難。

蘇雪倩不幸地跟陳歡分在一個工作小組,不僅晚上睡覺在一個房間,連上班的工作臺都面對面,屬于高危易感人群。最令人擔心的是,由于陳歡的“助人為樂”,很多輪到燒飯的包身工都喜歡把事情推給她。每到開飯時分,蘇雪倩都仿佛能看到飯碗裏那些漂浮在稀薄粥湯中細菌微粒。她相信倘若拿到顯微鏡下一照,必然是密密麻麻的一大片。

可是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為了生存,她不可能拒絕吃飯。別說節食了,就是少吃一點,高強度的勞動也足以令她在被肝炎傳染前先死于體力不支。

怎麽辦?

蘇雪倩感覺自己站在岔口,左右兩邊都是路,可是無論哪一條,都是死路,令她無所适從。

她也曾将陳歡的情況向王打雜彙報,可惜對方完全沒放在心上,還說要隔離陳歡可以,先交上她的賣身銀和契約期內的誤工費來再說。

蘇雪倩絞盡腦汁想了很久,終究還是沒能找出具可行性的解決方法。無奈之下她甚至開始自我安慰:說不定真是自己懷疑錯了呢?也許陳歡根本沒病,她只是正常的營養不良,只是比小福子她們看起來更嚴重些罷了……

老天讓她穿越這一遭,總不會是特意讓她來染個肝炎病死的吧?

她一籌莫展。本以為只能就此放棄了,沒想到突然間,一個機會就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剛才黃先生跟我說,背紗車間短人手,讓我下月找三個人頂過去。你們應該都曉得那邊是個什麽狀況,計件,限時,是‘拆骨頭’的重體力活,比我們紡織車間難熬不曉得多少倍。我呢是個體面人,很民主的,想出了個科學的方法,也不強迫誰,就由産量來決定!從明天開始一個月,誰産量高誰就能留下來,産量最低的三個人,下個月的今天自覺去背紗車間報告。”午飯後例行訓話時,王打雜挖着耳朵,得意洋洋地說出了這番令所有包身女工遍體生寒的話。

如果把東洋紗廠比成一座地獄,最靠近地面的那三層必然是“輔助車間”的打樣、維護、驗布三工種。他們每天工作時間是朝八晚六,一月兩休,每隔三天午間還給一塊肉吃,工資也比紡織車間高得多。只可惜那裏面的從業人員全是雇傭工人,包身工身份的人是永遠進不了“輔助車間”的大門的。而且,雇傭工屬于“自由民”,他們雖然也為東洋婆幹活,卻從未簽過賣身契,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晚間也不住在紗廠宿舍,而是各回各家老婆孩子熱炕頭,羨煞一衆有家歸不得的可憐蟲。

東洋紗廠為普通包身女工預留的是地獄的中間幾層,也就是紡紗車間裏抽絲、梳棉、紡麻、并條、穿紗、印染、漿線等工種。這些活雖然技術性高,要求心思細膩,但并不算特別費體力,十分适合手指靈活的女工,尤其是手小靈巧的女童工來幹。

接下來就輪到之前貓兒被調去的動力車間。顧名思義,那裏是全紗廠的發電機,溫度高,強度大,常年無休,半刻偷不來懶,是男性包身工的主要去處。

而将男性罪犯作為主要勞動力的背紗車間,無疑是十八層煉獄的所在。女包身工們幾乎不敢想象那裏的具體情況,因為她們隔三差五地就會聽聞背紗車間裏累死人的消息。蘇雪倩進紗廠半年多,知道的死亡人數已經累積到三十六人。

這還是在全是男工的情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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蘆柴棒悄聲嘀咕:“背紗的活兒連男犯人都吃不消做,讓我們女工去做,不是存心斷我們的活路嗎?”

一句話道出了所有人的心聲。

接下來的幾天,簡直可以用生不如死來形容。本來包身工的勞動定額就已經接近一個人所能承受的極限了,現在為了避免被派去背紗,大家又都不得不強打起力氣來,争前恐後地增加産量。

你今天多産了一匹布?那好,我明天就一定要增産兩匹,這樣才能保證自己不被比下去。所有人都卯足了勁的後果是,形成了惡性競争,以至于誰都無法從這個怪圈裏脫離出來。

熱火朝天的車間裏,心情愉悅的只有王打雜一個人。

巨大的壓力将可憐的包身工壓地喘不過氣,抗壓能力弱的一些率先崩潰。

小福子開始整夜整夜的失眠。明明很累很困,但她無論如何都無法睡着,腦子裏不可抑制地湧入燕子死時瞪圓的眼珠子、纏綿不斷像是永遠也望不到頭的麻線,以及各種各樣雜亂無章的生活片段。她閉着眼,強迫自己沉入夢境,可是大腦卻如同上緊了發條的陀螺一般飛速旋轉,旋轉,旋轉。

眼皮痛,心痛,胃痛,似乎哪兒都痛,而且越痛越讓她清醒,越痛越讓她難以入眠。

“雪倩姐,怎麽會這樣,我是不是得了什麽很嚴重病?”短短幾天,她的精力就被掏空了。蘇雪倩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她越來越多的走神,以及迅速下降的記憶力。有時哪怕是一分鐘前跟她說過的話,她也會茫茫然記不起。有一天織紗過程中,她甚至無意識地把細長的食指伸進斬紗口裏去,幸好被警覺的宋晴及時拉住,否則此時的小福子恐怕已經是獨臂大俠了。

她不是個例。

夜間同睡在紗廠宿舍,蘇雪倩聽到越來越多的人整晚整晚地輾轉反側,即便好不容易入睡了,也不見得能睡踏實——原本一到晚上就震天響的呼嚕聲突然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是各種淩亂的夢語,有喊“別打我”的,有喊“別把我送去背紗車間”的,也有喊“我明天一定能紡更多紗”的。

當然,蘇雪倩之所以能聽到這許多夢話,是因為她自己也承受着失眠的糾纏。只是,不同于其他包身工們對于被調去背紗車間的擔心,産量一直穩居第五位的她更關心陳歡的去留。她花了一周時間仔細觀察了陳歡的工件數,遺憾地發現她的水平處于全車間中上游,以産量低下為契機調她去背紗車間的計劃基本落空。

無奈之下,蘇雪倩只能啓動另一套方案。

“晴姐,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當晚收工後,蘇雪倩湊到宋晴耳邊低聲說,“王打雜這是存心讓我們窩裏鬥呢!以後不管誰去背紗車間,我們剩下的人都得做出跟這個月一樣多的産量來,否則他就可以說我們是在偷懶,有的是借口打我們。而且,現在大家體力都透支了,等結果一出來精神上松懈了,保不準會有多少人要生病呢!”

宋晴沒料到蘇雪倩能思考得這麽透徹,眼中劃過一絲詫異,但很快想到她平常舉止與一般包身工的不同,暗留了個心眼,馬上将驚訝遮掩了過去,沉聲道:“這點我也想到了,但是沒有辦法阻止。曾經也想過開個小會,讓大家商讨決定去背紗車間的人選,選出來的人适當降低些産量就行,其他人可以照舊按正常的産量幹活,這樣就不會讓王打雜的奸計得逞了。可是……”她無奈地搖搖頭,“那樣做難免會有人不服。不能否認,用産量定去留是最公平的辦法。”

夏灼華湊過來道:“我建議過抓阄,也很公平,可是晴姐她不同……。”

那個“意”字因宋晴扯了她的衣角,生生給咽了下去。

抓阄有一定概率會抓到宋晴與夏灼華,如果作弊,被發現後又會影響大家對宋晴的信任,所以宋晴不想冒這個風險。倒不是說她怕累怕死,而是因為她潛伏進東洋紗廠有更重要的任務要完成,斷不肯将一腔熱血白白浪費在為資本主義背紗上。

迎上蘇雪倩疑惑的目光,宋晴思索片刻,岔開話題道:“從目前的情況看,燕姐去背紗車間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了。她自從燕子走後一直神情恍惚,活幹不好,還瘋瘋癫癫的,連大妞她們都越來越受不了她變化多端的脾氣。昨天和今天她連正常的産量都沒完成,以後更沒戲。其他人的産量都差不多,所以才拼命往前趕,就怕一不小心就落在了後頭。”她看向蘇雪倩,心知她既然特意跑來跟自己提這件事,就肯定有了打算,于是問道,“你有什麽辦法嗎?”

蘇雪倩提議道:“要不就民主投票吧!”她原本的計劃是想先勸宋晴進行抓阄,然後再伺機作弊,将陳歡弄去背紗車間的。這樣不僅工作地點跟她分開,根據規矩陳歡還要換個宿舍,實在再好不過。可是沒想到宋晴不知出于什麽考量,竟然不同意抓阄。好在民主投票也是可行的。包身工基本都不識字,所以她們投票時一定得把名字報給負責統計的人員知道,因此根本做不到保密。換言之,就是填選票的人存在着被報複的風險。可以想見,在這種制度下,好欺負的包身工會成為其他人投票時的首選。

東洋紗廠紡織車間裏最好欺負的女工是誰?答案毋庸置疑。

宋晴沒有馬上答應,她沉默了一會兒,望着門外那一方黑暗蒼茫的天空,謹慎地說:“再讓我想想吧。”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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