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重逢

蘇雪倩抱緊空空如也的包裹,面色陰沉地走在去往背紗車間的路上。即使知道是徒勞,她仍然刻意把腳步壓慢,發洩似地重重踩在水泥地上。

從早上起右眼皮就跳個不停,但她沒想到自己的運氣會這麽衰。

因為賊心不死的牛叔堅決不肯相信龅牙姐已經感染肝炎,寧願被猴子他們打死也要同龅牙姐“親密接觸”,所以恨鐵不成鋼的陳耀曦幹脆放任他睡到屋外去自生自滅。

結果,這一局牛叔賭輸了。

他很快出現了惡心、黃疸、肝區隐痛等症狀,而且低燒不退。這件事在二楞等人的堅持下引起了東洋婆的注意,她回國後詢問了幾位資深的醫生,然後就聽從醫囑把牛叔和陳歡、燕姐、龅牙以及蘆柴棒都拖出了紗廠,自此再沒見過。

于是倒黴催的背紗車間再次陷入人員短缺的困境。東洋婆一時間找不到頂替的人手,只好通知紡織車間再調兩個女工過去幫忙。王打雜漫不經心地随手一指,被點到的蘇雪倩、雙雙馬上就收到無數同情的目光,同時,還有更多人松口氣的聲音。

小福子紅着眼安慰:“背紗很苦,但也有能挺過來的,你們要堅持住……”

蘇雪倩苦笑。她的合約還有兩年多才到期,而在背紗車間的重體力勞動下命最長的女工,據說是活了兩年。基本等于是死緩兩年執行,而且緩刑期間還得忍受每天十八個小時的高強度體力勞動折磨。

更糟糕的是,除了勞累死的危險,女工還得自己想辦法防止被輪/奸。紗廠管理層是指望不上的,極度缺乏營養的條件下,絕大多數女包身工連月/經都停了,根本不存在懷孕的可能。只要不影響幹活,他們很樂意當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把視線從高高的圍牆上轉回來,蘇雪倩第一百零一次地打消了“越獄”的念頭。前兩天,好像看到有只蜘蛛從牆壁上那光溜溜的瓷磚上滑了下來……她這種手上既沒長吸盤又沒幾兩肌肉的體育無能星人還是別不自量力了。

唯一的希望是宋晴和夏灼華。蘇雪倩相信,她們既然能不辭勞苦地跑來東洋紗廠玩潛伏,一定是有什麽大計劃,譬如解放可憐的包身工于水生火熱之中之類的。蘇雪倩衷心希望,她們的動作不要太慢。

在背紗宿舍門前五米處止步,蘇雪倩瞄一眼雙雙因為害怕不斷顫動的小身板兒,郁悶地只想撫額:就算點子背抽到來背紗,至少也給她找個靠得住點的隊友啊!像宋晴這樣的多好,既有腦子又夠仗義,蘇雪倩只要抱緊大樹等着乘涼就行了。可是雙雙,這孩子雖然心眼實,卻連十歲生日都還沒過呢,一聽說自己要來背紗車間“喂老虎”竟然當場尿了褲子。宋晴為了安慰驚吓過度的她,來之前特別交代了讓她凡事都由蘇雪倩拿主意。

想抱大樹卻被迫成為別人大樹的蘇雪倩連抱怨的力氣都沒了。

雙雙眨巴着圓溜溜的眼睛,像只被抛棄的小狗一般怯生生道:“雪倩姐,咱們,不進去?”

蘇雪倩眯眼瞄過去,很響亮地磨了磨牙。

雙雙無端覺得冷,抖得更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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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倩突然意識到自己在“現在進門還是晚兩分鐘再進門”這個問題上糾結很幼稚,該面對的終究是要面對的。她在心裏給自己打了打氣,又不放心地提醒了雙雙幾句早在昨晚就已經被宋晴反複叮囑過的陳辭濫調,盯着雙雙點頭應了,才終于穩了穩心神,用盡量恭敬的聲音朝屋裏喊:“女工蘇雪倩、錢雙,前來報到!”

仿佛突然燒開了水的鍋子,十幾個頂着亂糟糟頭發的腦袋從唯一的出口——門內擠了出來,推推攘攘,吵吵鬧鬧,有幾個因為心急還不小心撞到了一起,發出聽起來很痛的“哎呦”聲。

很快的,有人開始罵人,有人吹響口哨,有人怪笑:“是娘們兒,娘們兒來了!”

各種圍觀。

二十四小時前才被緊急教導“要有性別觀念”的雙雙在一衆異性生物興趣盎然的注視下臉紅得好像打翻了的胭脂盒,擡着條柴火棒粗的小腿兒往裏邁也不是往回收也不是。

這些人都,好熱情啊……蘇雪倩拉着雙雙的手炯炯有神。

好半天才傳來個不算洪亮的聲音把各種亂七八糟的聲響壓下去:“讓開讓開!都活得不耐煩了是吧?曦哥還沒看呢,輪的到你們先看?還有沒有規矩了?”

略有些意外地,蘇雪倩看到方才還差點把門擠破的腦袋在幾秒鐘之內作鳥獸散。正琢磨着這個發話的人是什麽來頭,就見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子跑了出來,掂量貨物似地盯着她看了會兒,說道:“曦哥照顧你們是娘們,特別吩咐免了‘入門禮’,你們進來拜見一下吧。”

仿佛快窒息時肺裏忽然滲進了一絲氧氣,蘇雪倩很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

她來這裏之前聽宋晴提過,背紗車間因為大部分都是男犯人,所以規矩與清一色女工的紡織車間完全不一樣。紡織車間裏用來給新人上“始業教育課”的那些把戲擱在背紗車間裏就是小孩子過家家,這邊最最低等級的“入門禮”都能叫人褪層皮。

看來也不是完全沒有人性麽,還知道尊重婦女!蘇雪倩乖巧地點了點頭,默默評價了一句。

不管之前怎樣背運,至少現在可以懷點小小的希冀,希望這位“曦哥”會是個好相處的人。即使他是被紡織女工們傳說為“暗地裏整死過十幾個人”的存在。

蘇雪倩清楚地知道,在這裏,在所有紗廠管理層看不到的陰暗角落,曦哥擁有生殺予奪的絕對權力。

蘇雪倩把頭發往眼前攏了攏,保證最大可能地掩住面孔後,跟着男孩快步進屋。她身後,雙雙咬了咬嘴唇,也下定決心般顫顫悠悠地跟進。

跨過門檻,壓迫感迎面而來。

這是個跟紡紗車間宿舍類似布局的房間。長方形,大開間,通鋪,低矮的天花板帶來令人心緒不寧的逼抑感,刺鼻的汗臭無聲宣告着雄性生物對這裏的絕對領導權。

沒有窗戶,遠暗于室外的光線令蘇雪倩的眼睛有幾秒鐘的不适應,待能再次看清的時候,她發現她的左右兩邊整整齊齊地站着二十幾個打赤膊的男工,坦然地□□着健壯的肱二頭肌。

借着眼角的餘光飛快地掃視了一圈,蘇雪倩腦海裏唯一的想法就是“好在沒人衣不遮體”。參照紡紗車間那群能臉不紅心不跳地當着男打雜的面拉屎撒尿的家夥,她甚至都做好了來這裏參觀裸男的準備。

幸好,情況并沒如想象中那般糟糕。

極力忽略黏在身上的無數條怎麽甩也甩不脫的視線,蘇雪倩對屋裏唯一坐着的男工頭頭一鞠躬,很有誠意地亮出自己的後腦勺,朗聲道:“曦哥好,原紡織車間蘇雪倩、錢雙向您報道!”

“你叫蘇雪倩?梨花村出生的蘇雪倩?”對方的聲線出乎意料地好聽,像專業播音員一樣帶着磁性,語氣卻是驚訝的。他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命令道,“把頭擡起來!”

蘇雪倩猛的擡頭。

目光與陳耀曦對上的一剎那,蘇雪倩意識到,她在背紗車間的生活正式開始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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