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死犯
“1,2,3,4,5……”
蘇雪倩從夢裏一醒過來就發現有些不對勁。本該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宿舍裏卻沒幾個人在老實睡覺。付友康的臭襪子不知怎麽掉了一只,正穿着不成對的另一只擠在角落裏同猴子小聲争論。陳耀曦抱胸站在一米遠處,嘴角抿起,神色嚴峻地皺眉。順着他的目光看到右前方的牆角,排骨佬和二楞捂着一床被子半蹲着數數,一個興高采烈,另一個哈欠連天。
那床被子裏面,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動。
“你們在幹什麽?”蘇雪倩不解地走過去,腦中尚存着大夢初醒的迷糊,但問到一半突然想通關節——
“是人?”她驚得幾乎當場跳起來。
“對!”排骨佬高興地應了一聲,嘴角拉出個弧度,正想解釋,口邊的話叫陳耀曦一記眼刀堵了回去。
猴子結束了同付友康的談話,笑呵呵地把蘇雪倩拉到一邊:“雪倩姐,你睡你的就成,我們給這小子點盤‘悶鍋’嘗嘗。”
他身後,付友康哀怨地瞪他一眼,索性将另一只襪子也脫下來栓到褲腰帶上,一半露在外邊,一半壓在褲衩裏,然後用被子把自己連頭包起,蜷成一團。
“是新來的?”蘇雪倩馬上聯想到昨晚排骨佬提醒她的話。
猴子點了點頭,被子裏的掙紮更激烈了些。
蘇雪倩不放心道:“你們別真把他悶死了。當初燕姐就是因為下手不知道輕重,結果把貓兒的手打折了,才招來後面的禍事的。”
“不會的,曦哥看着呢,他有數兒。”猴子嘿嘿一笑,見蘇雪倩仍然滿臉凝重,又解釋道,“這人大名趙飛,以前在道上混,外面人都喊他飛哥,是個狠角。如果現在不把他打壓老實了,以後會出事的。”
蘇雪倩問:“他怎麽進來的?”
“殺人,一共十四條人命。”
蘇雪倩倒抽一口涼氣,不可置信道:“不是說進紗廠的都是輕刑犯嗎?十四條人命死十幾回都夠了,怎麽送這兒來?重刑犯都是不要命的主,沒大槍大炮彈壓着,警察局把人弄進來,不怕出事嗎?”
“只要東洋婆給的油水夠厚,警察局局長就敢答應。”猴子聳肩,頗為不屑地說,“雪倩姐你是沒進過局子不曉得,現任警察局局長俞德貴有個小舅子當大官,護短地很,俞德貴能在小上海橫着走。別說他弄幾個死刑犯當免費勞力了,就是出天大的事他那小舅子也給他擺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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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恰逢亂世,蘇雪倩本來也沒指望過這個時代的政治能夠清明,但此刻親耳聽猴子說出來,到底心裏還是有些悵然。
同時期的英美列強,早已經完成了工業革命,極大地推動了生産力的發展。電力,機械,科學……社會變革猶如被綁上了由蒸汽機驅動的動力火車,帶着各國人民向着更富裕更美好的生活滾滾前行。
而落後的中國,就這樣被碾在了它們的車輪底下,茍延饞喘,奄奄一息。
不怕狼一般的敵人,只怕豬一般的隊友。
《醜陋的中國人》中說,國人最擅長窩裏鬥。在衆多列強虎視眈眈的時候,要是沒有以權謀私,沒有相互傾軋,沒有崇洋媚外,沒有賣國求榮,沒有軍閥割據,那麽,團結一心的中國,将是一條無堅不摧萬夫莫開的鋼鐵長城。
可惜歷史證明,這只是蘇雪倩作為一個後來人對這個時代過于美好的願望罷了。
“派死刑犯過來風險比我們這些輕刑犯高地多,這幫人反正已經沒命了,都憋着滿肚子的勁兒想着跑呢。啧,啧,俞德貴膽兒肥,就不知道東洋婆給他多少好處費壯膽了。”猴子點上煙,閑閑地扯了兩句風涼話,續道,“不過西哥估計這也是暫時的。最近警察局在抓緊捉人,很多沒犯事兒的百姓被随便尋了由頭就逮捕了,應該很快就能補上紗廠裏的缺,到時候重刑犯從哪來還得回哪去。”
蘇雪倩沒再接話。她的注意力已經被趙飛吸引了過去。他的□□聲已經漸漸聽不清,手腳停止了掙紮。
陳耀曦經驗豐富,默不做聲地又等了會兒,直到算時間“悶鍋”裏的“菜”火候差不多了,才吩咐二楞和排骨佬“開鍋”。此時趙飛已經出氣多進氣少。兩人掀開被子的一瞬蘇雪倩湊過去瞧了眼,見裏邊那人黑乎乎的,塊頭雖大但全身縮在一起,完全沒有傳言中黑社會老大的氣勢。
蘇雪倩被他一動不動的挺屍狀造型吓着,哆嗦着問:“不會悶死了吧?”那鐵青的臉色實在不像是活人該有的。
“不可能。”他們做慣這種事,套路都是現成的。懂些三腳貓醫術的二楞很自覺地過去探鼻息,下結論道:“昏過去而已。”
陳耀曦點頭表示了解。
猴子挨到他身邊,讨指示道:“曦哥,要不要接着點幾道別的菜?鞭三飯啦,魚泡泡啦……弟兄們很久沒練手了。”
顧名思義,鞭三飯是指拿鞭子抽打不聽話的男工,魚泡泡就是把男工的頭按到尿盆裏去“吐泡泡”。這兩道都是新工人歡迎會上的傳統菜式,據說背紗車間裏過半的人都品嘗過。
蘇雪倩聽得心驚膽戰,勸道:“他到底是威風過的,要是被逼地急了……”
“你別擔心。”陳耀曦面上的狠色稍縱即逝,沒責怪她的婦人之仁,語氣卻也堅決的不容人反駁,“你別管了,趕緊去睡吧,不然明早又起不來床。我們這兒暫時完不了事,務必得把他教規矩了。”又向猴子他們仨人交代道:“你們把趙飛搬到門口去,拿冷水潑弄醒了請他自己點菜,不管要吃什麽你們都好好伺候着。就有一條,別再弄出聲吵人睡覺了。”
猴子壓着嗓子答應了一聲,将方才堵在趙飛嘴巴裏的臭襪子塞得更緊了些,招呼着排骨佬和二楞一人一個肩膀架着昏迷狀态的趙飛出門。之後也不知他們怎麽燒的菜,反正除了最開始時涼水潑在地上的聲響,蘇雪倩再也沒聽到其他聲音。
蘇雪倩又回原處躺好,睜着眼瞧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天花板,才逐漸有了絲睡意。
背紗車間,死人犯……
她突然覺得,即使蓋了黃三家的新被,寂靜無聲的紗廠之夜,也仍然冷得徹骨。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