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等待
警察局騰出手來把背紗工們送回紗廠時已經是兩天後,臨走前黃承歡讓所有還沒接到過判決書的男工重新回憶了一下犯案經過,由他的高個子副手記錄後畫押上交。陳耀曦猜測,可能是趙飛越獄事件讓警察總局瞄上了上海警察局,所以俞德貴想盡快把積案清幹淨,以免一不小心被人抓住小辮子。
蘇雪倩不解道:“那他怎麽還敢私放犯人外出做工?”
“紗廠總不能停産。”陳耀曦點上一支煙,神色平靜地看着煙灰跌落,“但是我想,我們這些有案底的人應該在紗廠呆不了多久了。”
他料想地沒錯。一回到紗廠他們就發現已經有很多新人頂替了他們的工作,而且人數還在急劇增加中。人力資源需求的增加導致勞動力價格的快速上漲,一個普通男工的包身銀從三十五塊錢猛增至四十塊錢,迅速在動力車間那邊引起了巨大的騷動。很多包身工心懷不滿——他們只比新員工早進紗廠半個月,但身價相差百分之十五,于情于理都難以接受。雖然暫時還未出現炸鍋的情況,可是目前看來那幾乎是遲早的事:水沸騰的厲害了,總歸是要找個出氣口的。
與蠢蠢欲動的動力車間相對應的,是背紗車間的人心惶惶。
離開警察局半個月後,積案未判的犯人們開始陸續接到判決書。先到的一批是涉及偷竊、搶劫、恣意鬧事等等“無重大危害”的案件,程序十分簡單,不用上法庭,也沒有律師這一說,判決書上直接蓋上上海市警察局的紅章,丢給“那摩溫”發到各人手上就了事。
陳耀曦毫無憂色:“有警察總局在上頭盯着,俞德貴沒那麽傻X送把柄給人家,所以肯定判地很公平。”結果果然給他說着,首批判決的一撥人量刑都不重,猴子判九個月,陳耀曦判六個月,而且兩人都可以立即申請假釋。
蘇雪倩隐約知道現代刑法中假釋只針對已經執行過一部分刑罰的人使用,而且公安管破案,法院管審判,檢察院管監督,這裏卻公檢法一條線全由警察局說了算,可見民國的法律體系與現代大有不同。
但犯人們既害怕聽到壞消息,又希望早點塵埃落定的矛盾心情是一樣的,尤其對于可能判死刑的罪犯來說。
付友康就是其中之一。
他原是西北人,因女兒漂亮入了某個上海少爺的青眼,誕下長子後就将他接到家中享福。這個自出生起就沒離開過自家那一畝三分地點的老農民頭一回進城,難免有些畏手畏腳,就跟個老漢版林妹妹似地,一句話也不敢多說,一步路也不敢多邁,唯恐被人家看了笑話兒去。上海少爺的正房太太看中了他的仔細勁兒,誇他是個難得的,做主讓他留在他女兒生的小少爺身邊當差。
老實巴交的付友康不疑有他,滿心以為正房太太是好心教他享受天倫之樂呢,連忙興高采烈地應了。誰知,才過了一個禮拜,就有丫環欺騙唆使他把老鼠藥當作糖果給小少爺吃了,竟親手将含着金鑰匙出生的嫡親外孫毒死了。
付友康嘴笨地很,給他老鼠藥的小丫環又早有準備,不知怎的說服了府上很多雜工丫環給她作證明,一個個全都親眼看到小丫環把藥交給付友康時明說了“是老鼠藥,還特別強調要小心別給小少爺玩的。”“鐵證”面前,別說上海少爺氣極,連他女兒都不肯相信他的清白,堅持認為是他老糊塗了,差點沒哭瞎雙眼。
關鍵時刻那位“賢惠大度”的正房太太站了出來。她勸住恨不能當場打死付友康的上海少爺,“溫柔”地說家醜不宜外揚,付友康再不濟也是個小親家公,自家人打自己人終歸容易遭閑話,不如交給警察局秉公處理地好。上海少爺一聽有理,直接撥了一通電話,将付友康送進了班房。
以現代的眼光來看這樁案情,付友康沒有害人的主觀故意,算是“過失殺人”,交給法院判決後很有可能免于一死。可是在民國就很難說了,這裏“殺人償命”的觀念根深蒂固,只要是性命官司,不管出于什麽原因判死的概率都很高。所以在判決書下達前幾天,付友康一直面色慘白,坐立難安,不知疲倦地在宿舍裏走進又走出,走出又走進。排骨佬看不過去,爽性拎起拳頭将他砸暈,可是等他醒來,又繼續仿若鬼魂一般在往返不足十米的距離中來來回回地游蕩。
這樣糾結的情緒,壓抑地連旁觀者都喘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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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偷偷咂嘴:“付友康算是完了。即使沒被判死,也得給他自己折騰完了。”
這并不是危言聳聽。
每天早上“那摩溫”将新一輪接判名單交到猴子手上,由他負責将判決書分發到相關的男工手裏的時候,付友康都會緊閉雙眼,顫抖但無比虔誠地念“阿彌陀佛”,幾乎不敢看猴子走到了哪裏。
“沒有我的,沒有我的!”直到猴子分光手中的紙,安慰似地把手搭在他肩上時,他才終于露出久違的笑模樣,握着猴子的手激動無比,“真的沒有我的!”
但轉瞬他又陷入到新一輪的害怕與糾結裏去。
他頹廢,他呆滞,他萎靡如枯草,他的身上早尋不到一絲活人該有的生機。
有迷信的工友說,黑白無常抓人時也是要經過挑選的。越是像付友康這樣怕死怕到幾乎被吓死的人,越是會被捉去,因為“閻王爺喜歡教導膽小鬼。”
此話一出,付友康愈加害怕了。
更糟糕的是,随着審判的日益臨近,他開始癫痫。最開始時只在早上判決書到達時抽搐,後來越來越頻繁,連睡夢中也像被機關槍掃射了一般顫動個不停。
陳耀曦沉聲交代二楞說:“你懂醫,多注意他點兒吧。我瞅着有點邪乎,別回頭死我們車間裏了,X子可不想再去警察局協助調查一回。”
他說這話的時候,付友康已經改掉了在宿舍裏焦灼不安的走動強迫症,換成一言不發地對着天空發呆,不分夜晚清晨,像個忠實的雕塑一樣,駐守在宿舍的入口處。
除了不得已的上工時間,他永遠都坐在那裏,雙眼四十五度望天,連姿勢都不會變上一變。
猴子說,他大概是在看時辰。莊稼人沒見過鬧鐘,只知道通過太陽月亮的方位來判斷早晚春秋。他在用自己的方法一分一秒地計算自己的死期。
某種意義上來說,等死比死亡本身更可怕。
付友康沒有騷擾到任何人,但他的行為影響了很多人。就連在穿越時已經死過一次的蘇雪倩,都覺得度日如年。她開始發瘋似地想念前世的父母,想念曾經無憂無慮的學生時光。兩相比較,穿越前後的生活差異巨大到匪夷所思的程度,令她不禁心神恍惚:她是真的嘗過冰激淩,吃過西米露,經歷過那個衣食不愁的和平年代嗎?莫不是個美夢吧!否則,不過百年,怎會有如此驚天巨變?
回想以前聽到廣播電視裏宣傳中國如何如何繁榮如何如何富強時,對于“人均GDP不足歐美X分之幾”的腹诽,她只覺得汗顏。她真想穿回去對着曾經的自己大吼一聲:看看我在民國過的是什麽日子吧,看看我們這百年內做出的巨大成就吧!中國在進步,在飛一般的進步!雖然目前仍然屬于發展中國家,但總有一天能實現全民小康的,我們的中國會越來越繁榮昌盛的!
只要有足夠的時間發展,勤勞勇敢的中國人必将創造更多輝煌!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