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争論

如果你以為民國時期的公交車都像電影電視劇裏播的那樣,有軌、用電驅動、行駛方便且清潔環保那就錯了。即使是在繁榮的上海,也不能保證街上跑的全是有軌電車。

當造型奇特、像火車一樣冒着黑煙的公交車在蘇雪倩面前停穩時,她驚訝地差點連下巴都掉下來。

這輛車居然是木結構的,輪胎的直徑比它的兒子、孫子輩大了十厘米有餘,尾部還有一個燃燒爐,通過管子與鼓風機相連,看起來很像一輛放大版的玩具汽車,既滑稽又可笑。這種車被稱為“木炭車”,使用木炭驅動:每天晚間下班後,司機都會在家裏把第二天要用的木炭切成小塊,放進簍子篩掉炭灰,以保證充分燃燒,避免大塊的炭渣堵住爐子。開車時也十分麻煩,他們首先需要把燃燒爐生好,才能去拉搖柄發動公交車,時不時地還得記住往發動機上澆冷水,否則溫度一高,車抛錨不說,還得自己掏腰包賠修理費。

至于行駛的速度麽,根據蘇雪倩的大致估計,一分鐘最多也就半公裏,還不及現代的電動車跑得快。

最糟糕的是,乘客們不得不忍受雪花般紛飛的炭灰。

“坐這車真氣悶,又慢又髒,還不如走路去呢。”坐在蘇雪倩後排的一個戴金絲眼鏡的男青年皺眉抱怨道。他理着幹淨清爽的小平頭,皮膚很白,手裏抱着本嶄新的《F大語文課本》,滿身書卷氣。

“平常也這樣,從沒見你不耐煩過。”他穿青藍西褲的同學笑着打趣:“我看啊,你這是遇上煩心事,看什麽都不順眼、氣不順的緣故。”

“我能氣順嗎?換你你能氣順嗎?我統共就這麽一個妹子,家裏重男輕女,不肯讓她繼續讀書已經對不住她,現在聽說她給抓了,我爸居然不問青紅皂白,申明同她斷絕父女關系!有這麽對親生女兒的嗎?她走的是革命的道路,幹的可是救國救民的大事業!可是結果,連血脈親人都不能理解,這算什麽事!”眼鏡男的眼圈都紅了。

“噓!宏瑜,你小聲點!”青藍西褲緊張地左右張望了一番,見沒人注意他們,方放下一顆心道,“也不能怪你爸,老年人的思想總是保守些,何況你們那邊的人本來就是守舊派——他們到現在都穿着清朝的馬褂不肯脫呢!你妹妹膽子真大,單槍匹馬地就敢闖進資本家的腹地去,連我等男兒都自嘆不如!”

這話宏瑜喜歡!他自豪道:“我妹妹去之前曾經跟我提過,當時我以為她是玩笑話,沒當真。想她一個女孩子,哪裏能有這樣大的魄力?誰知道,她還就真去幹了,而且還幹成了!”

“巾帼不讓須眉!”青藍西褲豎起大拇指贊了一句,又疑惑道,“上回我去你家怎麽沒瞧見她,她跟你是一母同胞嗎?”

“不是,她是姨娘生的,姨娘死後才抱到我媽跟前養。”宏瑜解釋說,“上回……”他擡頭回憶了一下,道,“你該是見到過她的,就在剛進門的時候,打了一照面,還記得嗎?”

“哦,就是她!”青藍西褲依稀記起有這麽一個女孩子,當時趕着出門,風風火火地,差點就撞倒他。宏瑜沒來得及做介紹,只喊了句“灼華,幹嘛去呢?”,她就風一樣消失在視野裏了。

可惜她走得太急,連模樣都沒看清。青藍西褲心底裏不免有些遺憾起來。

他正惋惜着,車子恰好駛進外洋泾上海總會站,一個衣着寒酸的少婦牽着三四歲的兒子的手上車來。她在手包裏摸索了老半天,方才很不舍得地掏出兩個銅板付車票錢。

當娘的借機教育孩子道:“順兒啊,你以後要好好念書,讀好了書才有好日子過,娘等着你給我享清福呢!這學問人呀,走到哪裏都不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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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時期上海的公交車多由英商和法商經營,收費極高,普通百姓根本坐不起。所以,她才有這樣一番感嘆。但價格高也有價格高的好處,至少這個時代的公交車總是很空的。除了蘇雪倩和方才說話的兩個男青年,現在車裏只有她們母子倆,有十七八個座位可以挑。

少婦随意揀了兩個并排的座位,将兒子按坐在自己旁邊,哄着他喝了半奶瓶溫熱的牛奶,不知怎的突然想到最近鬧得極兇的示威□□,又絮叨道:“唔,也不是讀書什麽都好,你可千萬別讀傻了啊,讀傻了還不如不讀,給全家人招禍呢!像罷課什麽的,你就千萬別攙和進去!還有那些個‘進步報’,‘文明期刊’的,你也千萬別瞧,都不是些好東西,沾上了沒好報應的。”

這話一說,她年幼的兒子尚且懵懵懂懂,同車的夏宏瑜與青藍西褲卻都臉色不大好看起來。他們倆一直是進步書籍的鐵杆讀者,每一期都看得如癡如醉,很為其中犀利而言之有物的論點心折。另外,他們同時也是這次“支持包身工”大學生罷課運動的主力軍,雖然不是領導者,但是無論是示威□□還是宣講集會,他們都激情參與。這一方面是出于“拯救民族的責任”,另一方面,也是營救夏宏瑜妹妹的一項手段。

夏宏瑜首先沉不住氣,氣憤道:“罷課怎麽不好了?罷課是抗議,是學生們表達對政府不滿的一種方式。汪政府賣國求榮,同東洋人勾結榨取國人的血汗,難道我們要坐以待斃,任他們在我們的國土上胡作非為嗎?你才二十幾歲吧?老年人不能理解新事物也就算了,你這樣年輕怎麽思想這麽腐朽?你知道讀書好,知道‘書中自有黃金屋’,怎麽就不知道讀書最最重要的作用,是‘讀書使人明智’,是培養學生高尚的品格呢?若讀了半天書連做人的道理都不懂、是非觀念都不分,那還讀什麽書?活一輩子都是混吃等死、浪費糧食的腐蟲而已!”

因為妹妹生死未蔔,幾天來他的怨怒就像被強壓進玻璃瓶的汽水一樣,蓄勢待發。今天猛然間被少婦的話撬開了蓋子,自然馬上就噴射出來,将少婦淋了個滿身滿臉。

“你有沒有毛病,神經病是吧?”少婦哪裏肯吃這個虧,“噌”一下從座位上竄起來,“我跟我兒子說話管你什麽事了?你神經搭牢了吧?罷課罷課,罷課的有幾個有好下場的?就你這種拎不零清的,遲早得叫警察槍斃了!哼,搞不好還得滿門抄斬!”

“槍斃什麽槍斃,你說什麽呢?”前幾天有消息說汪政府為了給革命者一點顏色瞧瞧,計劃槍斃被捕的先進人士。夏宏瑜擔心夏灼華的安危,目前最聽不得的就是“槍斃”兩個字。

青藍西褲一看情形不對,連忙拉住他勸道:“宏瑜你冷靜點,她愚昧無知,你值得同她生閑氣嗎?”

少婦不屑地啐他們:“切~以為自己是誰,原來救世主就長你這樣兒麽?我怎麽不知道。”

“你……”夏宏瑜氣急,幾乎要沖上去同她拼命,青藍西褲慌忙框抱住他的手腳,半拖半拉地将他扯到車門邊,勸說,“算了算了,你妹妹的事還沒完呢,別整個‘恣意鬧事’把自己也給整局子裏去了。”

“他這種人就是要吃牢飯才舒坦,哼,不是想打我嗎?來啊!”這少婦極其潑辣,完全不知道“息事寧人”四個字怎麽寫,瞥到夏宏瑜夾在胳膊窩裏的課本,不依不饒道,“還‘進步學生’呢,進步學生就能随便打我們老百姓麽?你的書都讀到X眼裏去了!”

“你說什麽——哎你別拉着我,王洋!”

“算了算了!這位夫人,你也請少說兩句吧!”青藍西褲連忙打圓場,眼看着夏宏瑜的掙紮越來越劇烈,急切道,“宏瑜,我們就要到站了……她是民衆,還不了解我們的良苦用心,你別跟她一般見識啊……”

“什麽玩意兒!”他說的話不順少婦的耳,正想繼續争論,她兒子卻被吵鬧聲驚到,突然哇哇大哭起來。她忙着哄勸,暫時顧不上再對夏宏瑜冷嘲熱諷。

“她實在是欺人太甚,簡直蠻不講理——”夏宏瑜額頭上青筋隐現,面紅耳赤。

“哎,算了算了,我們都到了!”青藍西褲滿頭大汗,又是勸又是拉的,還沒等車停穩,就迫不及待地将夏宏瑜扯了下去。

“你怕什麽,這種無知民衆,就是要罵醒她!”夏宏瑜不情不願地被拖下車,洩憤似地甩胳膊,拳頭捏得像鐵錘一樣,氣喘籲籲。車開出老遠還能聽到他嘴裏的念念有詞,少婦或許覺得沒頭沒腦,蘇雪倩卻聽得明明白白。

他說的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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