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演講
蘇雪倩的腳終于還是把她帶到了外洋泾,這個即将把十五名革命義士渡往生之彼岸的地方。
對面就是亘古不變的黃浦江。古典與現代交融的歐式、日式建築林立,各種時髦的,落魄的,光鮮的,低微的生命從牆壁與牆壁之間的甬道中穿出,在來路與去路中匆忙。
濃妝豔抹的年輕女孩夾着大衛杜夫牌女煙在地上踩高跟鞋,踢噠踢噠,唇色妖紅,目光冷淡,仿若古代生而高貴的公主,昂着頭目空一切地走過。
“是給外國工廠做事的女職員哦,我認得她的制服,那個公司叫什麽,什麽‘大日本帝國亞洲紡織品貿易有限公司’,啧啧,很有錢的!”幾個挎着菜籃的中年婦女圍在她背後小聲交談,豔羨不已。
民國是一個崇洋氣息濃郁的時代。米價在漲,肉價在漲,菜價在漲,外國公司白領的收入在漲,只有國人的工資像大姨媽,一個月來一次,一周就沒了。這個時候,要是哪家的兒子女兒謀到一份外來企業管理層的工作,那是能夠接濟一大家子的生活的。
能為了所謂“救國理想”而同錢過不去的人,其實并沒有想象中那般多。
于是一些人在城市裏壘起了自欺欺人的圍牆,希冀讓步和妥協可以換來有生之年的安逸與奢華。先生們酗酒,吸毒,把鞭子抽打在一貧如洗的工人身上,假裝看不到他們眼中的絕望。太太們開舞會,打麻将,擔心錢會作廢一樣拼了命地花。被汪政府短暫控制的上海就像一個泡沫滿溢的澡堂,撕光了斯文的人們赤/身/裸/體,從池子裏将一個又一個“和平”的假象吹上來,相互吹捧着,勾肩搭背着,歡聲笑語。
他們需要滿目繁華。只有迷離變換的霓虹燈光,才照不出紙醉金迷下的空虛與驚慌。
“號外號外,今天早上九點在外洋泾處決鬧事工人學生啦~號外號外,今天早上九點在外洋泾處決鬧事工人學生啦!”報販響亮的吆喝聲早一天就響徹了大街小巷,熙熙攘攘的人群如同雨後春筍般從各個不起眼的角落裏冒了出來,摩肩接踵,推推嚷嚷地從四面八方聚攏來。
即使是死亡,他們也要将它裝飾成一場豪大的盛宴。政府做東,定下全上海最大的一個會場,邀請全市的市民來看。
為了調足百姓的胃口,上級特別指示:“對外通知九點開始,但真正執行的時間肯定要拖一拖,最好能捱到十點鐘。期間那一個小時,應該用來列數鬧事者的罪行,宣傳我們的正義方針。”
于是蘇雪倩就看到一只人形煤氣罐爬上了演講臺,汗流浃背,滿面通紅,顫抖的手巾将額頭上的汗珠越抹越多。
他在害怕。
他當然應該害怕。從他的角度往臺下望,視線所及皆是密密麻麻的人頭,如同馬蜂窩裏的蜜蜂一般不斷湧動,發出“嗡嗡嗡”的嘈雜聲響。最最可怕的是,他覺得所有人的面孔都是一樣的。這何其荒謬——他們明明年齡不同,性別不同,長相不同,可是臉上卻帶着一色一樣的仇視的表情,仿佛同他有深仇大恨一般,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剝。
不能吧?一定是他眼花了,這怎麽可能?大部分人應該是支持他的,他們是他的堅強後盾。即使有少數幾個地下黨混跡其間,也成不了大氣候。
可是,可是心底裏卻有一個驚懼的小人在叫嚣:你們響應“近衛聲明”,對日求和,賣國求榮,早已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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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曉得他們罵他是“賣國賊”,甚至心底裏也曉得自己做了對不起民族對不起同胞的事,只是害怕承認罷了。他認為這是他必須死咬住牙關,即使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也不能“妥協”的東西,一旦松口,他與他的家人都将萬劫不複。
但其實他已經萬劫不複。如影随行的恐懼纏上他的喉嚨,愛國之士的唾沫吐在他空空如也的腦門與腐敗變質的人生上,惡毒的濫罵、枉死者的詛咒向他獻上冰涼的長吻。他仿佛走入無邊無際的黑暗,前後左右都是敵人,他聽得到他們的嗤笑,他知道他們在他身邊,他想朝他們開槍——“砰砰砰!”嗤笑聲消失了幾秒,但轉瞬又響起,越來越響,越來越響,然後他們唱起了歌,“我們團結一心把一切XXX消滅……”
他一口氣兒堵住嗓子眼,上上不去,下下不來,只覺得臺下的面孔頃刻間都長出了尖長的血紅獠牙,像魔鬼似地,獰笑着挑釁他的權威。
源自內心深處的理虧,才真正讓人驚恐。
他的大腦中一片空白。
“你幹什麽,快點講話啊,這麽多人看着呢!”同僚察覺出了他的不對勁,小聲地催促他,“今天是你表現的好機會,領導們的秘書都在旁邊盯着呢,你別犯渾,錯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了!”
升官的可能性刺激到了他的神經,仿佛電腦開機密碼一般瞬間将演講稿上的第一句話輸入了他的顯示屏。他照本宣科地念:“各位親愛的市民,今天我們聚在這裏,是為了見證一次偉大的勝利……”別關他的聲音是不是在顫抖,別管他的腿是不是已經麻地站都站不穩,別管他的語氣是不是完全沒有煽動性,無論如何,他總算是邁出了長達一個小時的演講的第一步。
而臺下,遠遠觀望着他的蘇雪倩已經有點後悔來觀刑了。
她原本是要去買去河北的火車票的,可是被告知最近的一般火車也得等半個月後才有。她發誓她本來打算直接回易公館,絕對沒想往外洋泾來湊熱鬧。——這畢竟屬于工作時間內翹班,違反勞動紀律無論在那個時代都不會有好果子吃。而且,主刑的還是汪政府的人,難保易先生會不會來瞄一眼。他應該不會忘記她“前包身工”的身份,若發現了她不定會引出什麽事情來。
可是她最後還是來了。
說不出來是為什麽而來,可能她想為撲朔迷離的紗廠罷工事件尋一個窺視孔,可能是出于對生死未蔔的“前夫”的擔憂,也可能,是為了來見證些什麽。
革命志士。上輩子離她那麽遙遠,只能在透過革命英雄紀念碑遠遠瞻仰的一些人,會在她的面前,無怨無悔地走向死亡。從此,對民族的愛不再有血肉來依附,對同胞的愛不再由性靈來傾訴。千言萬語彙聚在一起,鑄成血色的輝煌。
潛意識裏,蘇雪倩想經受一場震撼人心的洗禮,想親眼見證他們生命的絕唱。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