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在一九五零年的十月,淩雲志拿着李同志寫出來的介紹信,和小海棠退掉房子,本着郊游的心态登上火車,跑去了安縣。
安縣說是縣城,可是在新建工廠的帶動下,處處都是一片生機勃勃的好光景。中學校舍已然蓋起來了,是一排整整齊齊的磚瓦房子,後邊帶着廣闊操場。工人源源不斷地被調集過來,縣城一天比一天更熱鬧,中學校園裏的半大孩子們,更是已經達到了一百人之多。
淩雲志順順利利地進入中學,也無需經過考驗,直接就拿着課本進了教室。粉筆、黑板、講臺、課桌……都讓他感到既新鮮又興奮。緊張之極地喊了一聲上課,他斜眼向窗口瞟去,看到小海棠正站在外面向內張望。
小海棠新近剪了齊耳短發,又穿了一身新縫制的列寧裝。列寧裝乍一看有點像軍服,雙排扣紮腰帶,衣裳要是熨挺拔了,看起來會英氣勃勃,可是如果料子柔軟帶上皺褶,那就落魄得沒法瞧了。自從新中國成立,許多衣裳就不興再穿了,譬如各色西裝,譬如摩登旗袍——當然,穿了也不算犯法,但總像是有違潮流,不夠“革命”。
小海棠不懂得什麽革命不革命的,只是好新鮮,看着別人穿,自己就也要做上一套。淩雲志其實很看不上這種打扮,感覺男不男女不女,不過太太實在美麗,怎樣穿戴都能入目。
當着下面這幫學生的面,淩雲志收回目光,臉上紅紅的,不好意思和太太對視。
小海棠在校園裏逛了一圈,因見淩雲志在講臺上踱來踱去,說個不休,仿佛 是很有些學問在胸中,便放下心來,回家做飯去了。
教師宿舍也是一排平房,前面沒有院子,開門略走兩步就能上街。淩雲志因為帶着太太,所以得到靠邊兩間房屋。說是兩間,其實是一間大,一間小。大屋子擔負了客廳卧室書房等等一切職責,小屋子如同鳥籠,砌了個爐子權充廚房。好在兩間屋子各有窗戶,倒還明亮透氣。
鏟了廚房屋角的一點碎煤送入爐中,小海棠點火煮飯。今日是淩雲志第一天上班,與衆不同,所以在飯熟之後,還要格外加餐,炒了一盤裏脊,一盤雞蛋,一盤豆芽,再加上一樣熱湯。
煎炒烹炸的忙碌良久,小海棠總算是把飯菜端到了屋中桌上。拎着水桶走出去,在宿舍前方的公共水龍頭下接了一大桶水,她搖搖晃晃地一邊往回走,一邊心中苦笑,暗想這日子過得又走起了下坡路,看來自己天生是勞碌命,享不久福的。
她倒水刷淨了鍋,又把廚房收拾幹淨,心中忽而想起了天津那幽靜的小四合院,忽而又想起了重慶那滿園玫瑰的山中別墅。至于更早一些的,比如戰前租界內的淩公館,回憶起來宛如一夢,倒是并不思念。
說起重慶,免不了又要提起關孟綱。小海棠的心思從關孟綱身上輕輕地掠過去,端起大鍋走出房門,她把髒水潑到了門前土路上。
宿舍和學校,都位于新興的廠區裏面,距離并不遙遠。小海棠鎖了房門,走去學校迎接淩雲志下課。兩人在校門口手挽着手往回走,淩雲志進門一瞧,登時笑道:“我剛上了半天的課,就有犒勞了?”
小海棠笑着問他:“累不累?”
淩雲志其實是累,嗓子幹,腿也酸。但是他沒有多說,只是坐到飯桌前面,拿起筷子嘗了口肉,然後擡頭對着小海棠抿嘴一笑:“味道不錯。”
小海棠走到他身後站住,擡手搭上他的肩膀揉捏:“不錯嘛!我的雲志要養太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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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雲志回頭笑着望向了她,柔聲說道:“這是我早就應該擔負起來的責任,可是我竟然一直偷懶到了如今。”
小海棠拂亂了他的短發:“少來和我甜言蜜語。從今往後就讓你來養家糊口,你不做還不行哪!”
下午一點多鐘,淩雲志又去了學校。小海棠坐在家中,其實還是不很指望丈夫。這一份教員工作,淩雲志能做就做,不能做也沒關系,她身體好頭腦靈,大不了再去做點小買賣。
到了晚上,淩雲志夾着幾本書回了家,進門之後悻悻地問道:“你剛才怎麽沒有去接我?”
小海棠驚笑道:“你是小寶寶呀?中午接了一趟,晚上還要去接?”
淩雲志把書放到窗臺上:“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沒去接我就對了。學校裏的一個什麽主任下午找我談話,說是中午我們手拉着手走出學校,影響不好。”
小海棠一聽這話,心裏登時來了怒氣:“我們是夫妻兩口子,怎麽不能手拉手了?難道我們挽着手回家,還傷風敗俗了不成?”
淩雲志垂着腦袋:“反正……唉,反正你以後別去接我了。現在和原來不一樣了,主任說影響不好,那就算是不好吧!”
小海棠氣得張口結舌,心想這是什麽混蛋道理!
小海棠很不服氣,認為學校裏的主任是怪性子,可又不好因為這點小事跑去找人理論。第二天中午,她做好午飯又跑去了學校,這回沒和淩雲志太親近,兩個人并肩往回走。待到進了家門,淩雲志坐在桌前吃午飯,她把用胖大海泡好的水倒進水壺,讓淩雲志下午帶去學校喝。
一點多鐘,淩雲志拎着水壺,很安心地出門去了。
時光易逝,轉眼間一個月過了去。淩雲志拿了工資回來,一共能有二十多塊,按照新貨幣的價值來講,這筆錢雖然不算很多,但是足夠兩個人不愁吃喝地過日子。
淩雲志興奮極了,很自豪地把錢交到小海棠手中:“太太,給你。”
小海棠低頭數了一遍,然後擡頭親了他一口,歡喜地低聲笑道:“雲志,好樣的!”
從此以後,每到月末,淩雲志都會把工資盡早領出,全數送到小海棠的手中,同時說上一句:“太太,給你。”而小海棠盡管已經熟知他的工資數目,可還是要低頭數上一遍,然後擡頭親他一口。
這樣的光陰,一年複一年,流水一樣滔滔而逝。轉眼之間,便是過去了一個時代。
在這個時代裏,小海棠的頭發剪短留長,留長又剪短。淩雲志的工資從二十多塊變成三十整,從三十整又漲到了三十二塊五毛七分。他們學會了許多新名詞,盡管對于國家大事,因為太不關心,所以始終是一知半解,不過仿佛本能似的,他們趨利避害地生活下來,隔着自家的玻璃窗眼看各種運動潮起潮落。
小海棠不敢再提往事,并且封住了淩雲志的口。這時的淩雲志已經四十多歲,可是一如往昔,總還是二十多歲時的那個勁兒。小海棠恨不能在淩雲志的嘴上加一道拉鏈,上課的時候許他張嘴說話,一旦下了課,便立刻把他那張嘴封個嚴絲合縫,免得他有口無心、禍從口出。
一邊管制着淩雲志,她一邊也管住了自己的言行。她也有她的夥伴,比如學校裏的女教員,比如男教員們的女家屬。家屬們的目光時常是分外的銳利,一雙眼睛專盯着旁人的吃喝拉撒。小海棠自己那雙眼睛就如同錐子一般,推己及彼,她不能不格外的謹言慎行。
除此之外,她雖然不再是個年輕姑娘,但是依然存留着愛美的天性,可為了和婦女家屬們打成一片,她很自覺地改了形象,雪花膏是絕對不搽了,頭發也是剪成什麽樣是什麽樣,再不用火鉗子特意把它燙得蓬蓬松松了。望着自己這利落樸素的形象,她感覺自己這回真是成了個“媳婦”,和其它小媳婦老媳婦一樣的、依靠着男人疼愛着男人的“媳婦”。
這點突如其來的感覺讓她忽然很欣喜——沒想到活到這般年紀了,和淩雲志都當了這許多年的夫妻了,她如今才算是真正的“終身有靠”。
時光繼續流逝,是滔滔的流水,留不下止不住,人在水中,随波逐流。年紀到底不是白白增長的,縱使不能給人增添智慧,也至少可以讓人多長幾分經驗。嘴上帶着拉鏈的淩雲志低頭做人兼做事,窩窩囊囊而又平平安安的,他活成了個知足常樂的老頭子。
他老,小海棠當然也要跟着他一起老。兩個人年輕的時候漂亮,如今老了,也是一對體面的老夫婦。他們沒有孩子,但是精打細算地攢了一筆養老錢。老了,也就沒有那求富貴的急迫心了,小海棠覺得人活到了這般年紀,有吃有喝、能吃能喝,就挺好,能跟着淩雲志一起吃一起喝,就更好了,好得沒法再好了,好得讓人過不夠,如果人生能夠重來一回,就為了這一份好,她也還是得選淩雲志。
淩雲志,是她當年給自己選來的呢!
當年她是十五歲,回想起十五歲時的光景,那簡直就是一幅幅的彩色默片在她眼前流過。片子上最初出現的是她和她的繼母,她看到自己被繼母牽扯着走過大街小巷,最後進入照相館,坐在鏡頭前拍了一張照片。照片送到媒婆那裏,父親對她說道:“你自己選,是要這位淩少爺,還是要那位關師長?”
她怕大兵厲害,所以不要師長。坐在胡同口的理發店裏,她剪去了大辮子,讓理發匠把短發燙成了獅子狗,自己看不出美醜來,就覺着是非常摩登。新衣裳也做出來了,印度綢的料子,她長到這麽大,還沒穿過這麽漂亮的衣裳呢。
一輛花汽車開到家門口,她穿新衣擦脂粉,懵裏懵懂地出門上了汽車,心裏知道自己這是嫁出去了。
怯生生地進了淩家的門,她沒想到淩少爺這樣年輕清秀,說起話來斯斯文文的很溫柔。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美好的男人,登時便是心醉神馳。從此開始便是并肩攜手幾十年。一生的緣分,一世的恩愛。
洞房花燭夜裏,淩少爺問她:“你叫什麽名字來着?”
她坐在床邊垂下頭,輕聲答道:“海小棠。”
淩少爺笑了:“海小棠?為什麽不是小海棠?小海棠更順耳啊。”
然後他湊到小海棠身邊坐下來,用溫暖又清朗的聲音笑道:“以後,我就叫你小海棠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