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墓場裏沒有食物,西爾跟随蘭斯洛特朝迷霧中燈光傳來的方向走了一陣,來到叫作“卡拉米”的小鎮上。
遠郊陰冷的霧氣到城鎮邊緣已經消散許多,只模糊着燈光,以及煤油燈下篷布支起的攤販。
不知是光線過于昏暗,還是篷布的枯黃色映到了臉上,攤邊的男女老少形容枯槁,面黃肌瘦。
這條街并不寬敞,街旁挨擠着低矮的房屋,其中不少都是搖搖欲墜的危房,從陳年木料中透出一股腐朽氣息,彌散在大街上。
目光所及并沒有懸挂着木牌的,類似于酒館或旅館的建築。
西爾皺了皺眉,攔住一位正在收攤的菜農老妪,“嬸嬸,請問哪裏有賣吃的?”
老妪手背上皮膚皺得像豆幹,渾濁的目光在西爾臉上打量一圈,沙啞地開口:“年輕人,這裏沒有酒館,賣烤餅的也已經收攤了。”
她頓了頓,又說,“不過我這還剩幾顆馬鈴薯,用火烤一烤就能吃,要的話……唔,算你一枚金幣。”
西爾在原本世界家境還算富裕,他又尤其舍得在吃喝上花錢,因此也沒多想,就從蘭斯洛特給的錢袋裏摸出一枚金幣遞給老妪。
一旁的蘭斯洛特眼神微閃,但沒有出聲阻攔。
老妪屈指一彈金幣,放到耳邊聽了聽響兒,确認這是真的,渾濁的眼睛亮起一點光,看向西爾的眼神透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奇異。
西爾不明就裏,只偏了偏腦袋,清澈的眼睛與她對視,彎出帶着善意的笑。
像被什麽燙着了似地,老妪急忙低下頭。
她緊緊攥着那枚金幣,将馬鈴薯丢進一旁的籮筐裏,連篷布也顧不上收拾,把籮筐推到西爾跟前,便轉身急匆匆走了。
西爾上前拾起那幾顆馬鈴薯時,發現籮筐底部還躺着密密麻麻的黑色種子,但擡頭回望已經看不見老妪的蹤影。
“走得這麽快?”西爾茫然地撓頭,不知該怎麽處理她落下的東西。
Advertisement
“這應該是留給你的。”蘭斯洛特淡淡開口。
西爾回過頭,看見管家先生漫不經心打開懷表看了一眼,邊說,“在洛斯拉,一百金幣足夠支持普通家庭一個月開銷,至于蔬菜——譬如馬鈴薯,一枚金幣就可以買一籮筐。”
也就是說,西爾被坑了。
或許是因為心虛,菜農沒拿走籮筐裏的種子,和馬鈴薯一并留給了西爾,但即使這兩樣加起來,正常售價也不到五十銀幣。
西爾反應過來,又有點不能理解:“那你剛剛怎麽不說?”
蘭斯洛特彎起眼笑,“作為仆從,我無條件支持殿下的所有決定。”
西爾:“……”
聽蘭斯洛特這麽解釋,他也不好再說什麽,只彎腰抓起一把種子,攤在掌心細看。
種子都是黑色,形狀并不相同,以西爾貧瘠的種植經驗,完全判斷不出這可能種出什麽東西。
算了,管他呢,反正墓場裏多的是腐葉土,随便撿一兩塊種下就是了,總不會像魔豆,長出一顆通天的樹來。
西爾提起籮筐背到背上,正打算瞅瞅其他攤販那裏是否有賣食物,忽然聽見一陣急躁的馬蹄聲混夾着車輪聲,由遠而近。
燈光照耀下朦胧的路盡頭揚起一陣煙塵。
華麗的馬車闖進視野,那車廂通體由名貴的黑木制成,前頭兩匹鬃發黑亮的馬格外神氣,揚蹄嘶鳴。
街邊攤販聽見這叫聲,像是見了城管,吓得趕緊收拾篷布,有些甚至連篷布也沒顧上,随手抄起沒賣掉的貨物轉身就跑。
馬車一路橫沖直撞,掀翻了不少攤子,所過之處一片狼藉,西爾沒來得及躲閃,吃了一嘴灰,又目送始作俑者卷着滾滾煙塵揚長而去。
“……”他皺着眉呸出嘴裏的灰,問蘭斯洛特“那是誰的馬車啊?這麽嚣張?”
“梅斯男爵。”
這個名字西爾有印象,“就是那個要收購墓場的人?”
“對。”蘭斯洛特頓了頓,又說“他也是卡拉米的鎮長。”
攤販們已經跑得沒影兒了,窄街上只遺落下幾盞煤油燈發出幽微光亮。
西爾知道自己今天是買不到其他食物了,只好從籮筐裏撿出馬鈴薯,一面搓去表皮的黑泥,一面和蘭斯洛特往回走。
“話說回來,那個梅斯男爵收購墓場做什麽?”
“我也不完全清楚,不過。”蘭斯洛特的目光穿過迷霧,落在黑漆漆的墓場上空“現在墓場裏的屍體,全是梅斯派人丢在這的。”
“什麽?”西爾的動作頓住了。
蘭斯洛特接着說:“他丢在這的第一具屍體,是原來的鎮長。”
梅斯殺死原本的鎮長,利用強權繼任後,更加名正言順地壓迫鎮上居民,欺男霸女,但凡反抗梅斯的鎮民,都被以各種方法折磨致死。
最後抛屍在墓場裏。
西爾:“……”他手指無意識用力,土豆都快被搓爛了。
簡直駭人聽聞。
他擰着眉頭,擡眼看向蘭斯洛特。
察覺到西爾的視線,蘭斯洛特淡聲說:“殿下不用驚訝,這種事在洛斯拉并不罕見。”
作為在法治社會長大的孩子,西爾不覺得這是什麽可以心平氣和接受的設定。
潮濕的霧氣從身旁流過,他腳下踢到一處野墳頭,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走回墓場裏,不由得四下望了一圈,又問:“那些屍體都在這裏?”
蘭斯洛特擡手往不遠處一指:“都在那裏。”
迷霧中,隐約可見朦胧的一個個影子,以一種緩慢而詭異的姿态穿行。
西爾揉了揉眼睛:“這是……”
“死靈。”
“吱嘎、吱嘎——”潰爛僵硬的足部踩在爛泥裏,死去的人們本能地朝迷霧中散發出生命氣息的位置靠近。
他們衣衫褴褛,渾身散發出屍體的腐臭,其中大部分四肢皮肉不全,裸露一截扭曲白骨,斷裂的肢節處淌下暗綠色粘稠液體,“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地,蒸騰起腐蝕性煙霧。
西爾看清他們猙獰面貌的一瞬間,立刻後退半步,伸手去撈身旁的管家先生。
在這個完全陌生的世界,他只能信賴第一個遇見的,幫助自己的人——哪怕這位管家先生看起來也不怎麽靠譜。
“殿下不用害怕。”蘭斯洛特扶住他,察覺西爾在微微顫抖,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簾,安撫道“他們不會傷害你,況且——作為墓場的主人,你可以驅使他們。”
西爾:“?”
死去的人們搖搖晃晃停在他面前,暴突的眼白中看不見情緒,但就肢體語言判斷,确實是在聽候差遣。
太荒誕了。
西爾想。
“所以、現在,我是說,應該讓他們幹點什麽?”
蘭斯洛特低眸一瞥那只籮筐,把裏頭幾顆馬鈴薯撿出來,剩下的種子交給死靈。
死去的人們陸陸續續取走種子,用緩慢而笨拙的動作彎身撥開泥土,把種子播進地裏。
還有幾只從不遠的荒地拾來柴火。
蘭斯洛特就地烤起了馬鈴薯,黑夜中火光星星點點灼烤着淡黃色果實,彌散出綿密、甜軟的香氣。
接過剛烤好的馬鈴薯,西爾也顧不得燙,邊吹邊啃。
暖熱的食物入腹,眼睛被熱氣蒸得濕潤,他眨着長睫毛擡起眼,正對上蘭斯洛特深邃的眼睛。
那雙眼裏流淌着深遠的情緒,仿佛透過他看見很久以前的什麽人。
西爾感到一絲窘迫,狼吞虎咽地幾口解決了馬鈴薯,拍拍手掌站起身。
接着便是一陣眩暈。
仿佛有什麽龐大的力量在強行注入身體,引發了紊亂,西爾踉跄兩步,感覺天旋地轉。
“殿下?”蘭斯洛特靠近的同時,西爾也失去意識,向他那頭傾倒。
柔軟的卷發貼在胸口,蘭斯洛特僵住片刻,才将西爾打橫抱起,聽見平緩綿長的呼吸。
睡着了?
好像又不是普通的沉睡。
他手指在男孩清瘦的後頸處捏了捏,那裏微微發燙。
西爾是被棺材板上地震般動靜吵醒的。
他渾渾噩噩睜開眼,疼痛在額前蔓延。
罪魁禍首還在頭頂的棺材板上蹦跶,震得他太陽穴發脹,一跳一跳地疼,起床氣登時拔高到暴怒值。
棺材蓋兒挪開條縫,西爾看見幾只蒼白的小腳丫。
腳丫的主人聽見動靜,紛紛趴到棺材板邊上。那是幾只孩童模樣的死靈,漂亮的金發襯着沒有一絲血色的臉,像極恐怖片裏的洋娃娃。
西爾與他們空洞的大眼睛對視兩秒,差點沒再昏過去。
小死靈在棺材板上手舞足蹈,歡呼雀躍——
“哥哥哥哥!”
“起床了哥哥!”
“叭了個叭叭叭!”
西爾:“……”
他揉了揉僵硬的臉和生疼的太陽穴,決定在這群熊孩子面前展示自己的威懾力。
“rua!”頂着一頭毛茸茸卷發的男孩子揭棺而起,擺出最兇惡的表情恐吓道“墳頭禁止蹦迪!”
他一轉頭,看見男人拿着一卷書坐在棺材邊。
蘭斯洛特此時注意力完全沒在書上,英氣的眉眼微擡,饒有興致地盯着西爾看。
西爾:日。
好想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迂峪、肉肉的地雷和營養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