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顧平寧平日甚少和人吐露心聲,但不知為何,對于少言寡語冷漠面癱的飛葉,卻意外地可以痛快暢言兩句,連帶着曾經消散的壯志豪情都凝了三分點在眉間,依稀能看見飛揚的少年模樣。
飛葉确實愣了一瞬。
他年少時心高氣傲,初入江湖挑戰成名高手無一敗績,卻也因為自己的輕狂張揚結下仇怨被人追殺,重傷之時因緣巧合為顧平寧所救。
那時的他天真啊,竟然沒看透顧平寧心口不一以退為進,傻乎乎地堅持要報救命之恩,稀裏糊塗地就許了自個兒五年,保這大小姐出門游歷時平安。
這本也應該,但最坑的是顧平寧自己也不知道何時能出門,弄的他每年不得不跑兩回京城,來看看大小姐是否需要他這個侍衛。
這一來二去的,兩個獨來獨往之人倒也成了朋友。
他印象中的顧平玉就是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慣會裝病扮可憐,七轉八拐的小心思多的都快裝不下了,跟這将門之府直來直去的行事作風格格不入。
可現在這恍然間就突然變了個畫風,着實讓他驚訝不已。
他好像終于透過皮相,看到了藏在這人心底的一點真模樣。
飛葉心底各種念頭打轉,但自個兒冷漠酷哥的人設不能崩,于是随即恢複成面無表情的模樣,點了點頭,又扔了個白瓷瓶,翻身從窗戶走了。
“切,又拿零嘴打發我。”顧平寧收好輿圖,轉身羅列起要帶出門的物品清單。
之後的日子突然變得忙碌起來。
她訪友回來的姑姑聽聞出游之事哭濕了她三件衣裳,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五公主隔三差五登門,被阿玉日日念在嘴邊的阿淮快馬歸京,而她家哥哥,也終于帶着滿腔壯志和包袱,邁入了秋闱考場。
今日是秋闱的最後一日,嘴上滿不在乎心裏卻總是記挂着的顧大将軍帶着妻女去接兒子。
顧平寧原也想去看看自家哥哥,可奈何為了借口養病順利出游,平寧縣主纏綿病榻的消息早已經傳了出去,她實在不好現身人前,只能獨自無趣地呆在顧府內。
說起來飛葉那家夥自從那天跳窗走了後就再沒出現過,紅纓又只會說好好好對對對,害的她連個一同規劃出游路線的商量對象都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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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平寧無聊地翻着已經看過兩遍的游記,神色疲懶,惺忪的睡意一點一點爬上眼皮。
恍恍惚惚間仿佛有一點銀色在她的眼前落下,就像是在豔陽下反光的一抹春雪,又恍若千年寒潭裏濺起的一片水花。
睡意在陡然間消失無蹤,顧平寧猛地睜開眼,清楚地看到一只指甲蓋大小的銀色蝴蝶輕輕落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此物她見過。
在她去年生辰之時,飛葉曾用這稀奇漂亮的玩意兒來哄她開心。
這蝴蝶通體銀白,雙翅輕薄透亮,宛若天下最能幹的巧匠用白玉雕琢而成,故此得名玉蝶。可飛葉介紹的時候,卻提到了它另一個名字,引蹤蝶。
顧名思義,這種蝴蝶可以用來引路追蹤。
這引蹤蝶可并不常見,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此?又為什麽停留在她手上?
會是,飛葉遇到什麽事情在向她求救嗎?
顧平寧吩咐紅纓取了軟鞭,主仆二人一路跟上輕飛曼舞的引蹤蝶。
“小、小姐,這怎麽好像,是去公子院子的路?”紅纓也是知道這小蝴蝶的,此刻心裏滿是疑惑,“小姐會不會是您猜錯了,飛葉公子總不可能是在公子院子裏吧?”
顧平寧卻想起這些日子來,母親最先同意她出游,父親雖未明說卻也默認了,阿玉更是積極地幫着研究各處風土人情。唯有她的哥哥,從未停止勸說她放棄出游的念頭,知道秋闱前兩日才消停了。
她原以為是自家哥哥見規勸無望放棄了,可現在看來,這一貫玩心黑的顧家公子,沒準這一次是将手段使到自家妹妹身上了。
顧含光的院子在顧府的最東面,緊挨着一大片的竹林,最是幽靜清雅。
門口的侍衛甚少見到這位不愛出院子走動的大小姐,乍一看到愣神片刻,才急急忙忙行禮。
“哥哥上回從我那裏錯拿了一本游記,我今日過來那回去。”
“公子不在,這……”
侍衛有些為難,按理說院子主人不在,他們是應該放任何人進去。
可問題是這位大小姐不是別人,那可是整個顧府捧在心尖尖上的寶貝疙瘩。更不用說他們家公子,那股子恨不得網羅盡天下珍寶哄人開心的勁兒,他們看在眼裏,心裏都亮堂着呢。
“怎麽,哥哥的院子我不能進去嗎?”顧平寧笑得溫和,語氣裏卻意外堅持,“那我等哥哥回來吧。”
侍衛哪敢讓這位大小姐等在院門外,要被風吹着了凍着了,他們公子知道怕不是要心疼死,于是連忙恭敬道:“小姐說笑了,小姐您請進。”
引蹤蝶在陽光下亮的幾乎看不見身影,顧平寧跟着它的蹤跡,停在了院子最角落的一座廢棄柴房門前。
“小姐,飛葉公子真的會在這兒嗎?”
顧平寧的臉上褪去溫和的笑容,面無表情地冷冷道:“在或不在,進去看不看不就知道了?”
廢舊的柴門被緩緩推開,被困了四天的飛葉形容狼狽地被綁在柴堆上,聽到聲音終于撩起眼皮看過來,半嘲道:“你家哥哥還真是好本事。”
顧平寧難得見這人的面癱臉上露出表情,聞言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一邊給人解綁一邊回怼道:“你也是好本事。我哥那三腳貓的功夫還沒阿玉一半好,怎麽就将我們武功高強的飛葉大俠折騰到這般地步?”
飛葉将頭扭到一邊,顯然是不願提及這事。
顧平寧也沒逼他,嘲諷完後又繼續問道:“你怎麽樣?沒有用傷到哪裏?我這出門游歷還得靠你護持,你現在很金貴的。”
飛葉這一回陰溝裏翻船,被個幾乎沒有武功之人挾持,最後還不得不放出引蹤蝶讓顧平寧坐着輪椅來救,只感覺自個人什麽高大形象都毀了,自暴自棄道:“沒受傷,他四天沒給我飯吃了。”
像一只氣鼓鼓告狀的大河豚。
顧平寧最喜歡看他的面癱臉破功,撩撥了這麽些年都沒成功,最後竟然讓她哥先做到了。
從這方面來說,她家哥哥還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你還能走嘛?紅纓,你扶着他,先回小苑,再吩咐廚房做點清淡的粥。”
“是,小姐。”紅纓将餓到手腳發軟的飛葉扶起,遲疑道,“小姐,我們就這麽出去嗎?”
顧平寧面上在笑,語調卻很冷:“怎麽,他顧公子可以在顧府內綁我的朋友,而我現在帶人出去,還要偷偷摸摸不成?”
這是真生氣了。
紅纓不敢再多言,說實話她也覺得這事公子做的不厚道,怪不得她家小姐那麽佛系的性子動了真火。
門口的侍衛見大小姐主仆二人進去,轉眼帶了個大活人出來,心下詫異,卻被顧平寧一句冷冰冰的話甩回來。
“等哥哥回來,還請告訴他,我在小苑等他。”
好不容易結束三日艱苦秋闱的顧含光一聽此言,就知道自己綁人之事暴露了。但他想要的目的已經達到,本來也沒想着瞞太久。
顧含光來到小苑時,顧平寧正在庭院中煮茶,臉上仍是一片溫溫和和的笑容,倒是不像是生氣的模樣。
“哥哥秋闱考試辛苦,我本來不應該急急忙忙找你來的。”顧平寧擡手倒了一杯茶遞過去,“可我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擱在心裏難受,還想請哥哥賜教。”
這般客氣又疏離的語氣聽得顧含光心中一跳,維持着面上的平靜:“阿寧如此聰慧,竟然還有不解之事?”
“哥哥綁了飛葉的原因我倒是可以猜到一二,不過就是為了讓他、讓我認清自個兒本事有限,護不了自身安全。哥哥還沒有放棄阻止我出門,對嗎?”
顧含光看着心思通透的妹妹,語氣柔和:“阿玉,江湖險惡,今日我能綁了你的這位大俠護衛,明日就有人能害了你的安全。出門在外不比在家裏,你這讓我如何放心的下?”
“哥哥放心不下,就能抓了他,差點活生生餓死他?我有說過的吧,那是我的朋友。”顧平寧飲了一口茶,一字一句道,“那是我的朋友,哥哥你有什麽權利這樣做呢?”
顧含光未覺有錯:“我擔心你啊!而且你那朋友,我要是真想對他做什麽,他還能全須全尾地被你找到嗎?”
他是真不知此事哪裏踩到了自家妹妹的底線。就連那個叫飛葉的,除了被餓了兩頓,也并無損傷。
但其實歸根結底,顧平寧是個很護短的人。這個短,包括她的血親家人,包括自小和她一起長大的侍女,自然也包括讓她難得松快真心相交的知己朋友。
她嘆了口氣:“我知道哥哥擔心我。我要出門遠游,娘親同意了,爹爹也默認了,唯有哥哥放心不下,每日和我辯上三輪,誰也說服不了誰。可我使手段逼你同意了嗎?說一句戳哥哥心窩子的話,這到底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想怎麽樣活着,這是我自己的事。即便是爹娘不同意,也只能罵我不孝,而不能綁了我的朋友綁了我不準我出門。”
顧平寧平素恬靜溫和,對着闊別多年的親人更是小心翼翼地維持親密無間的關系,很少有這般話語尖銳的時候。
“我的這點想法哥哥能理解最好,不理解我也不強求。但恕我這個做妹妹的多嘴一句,即使哥哥聰慧無雙算無遺漏,但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會在你的掌握下,跟随你的心思一步不差。比如當初關家之事,比如我的出游之心。”
“掌控欲太強,得失心太重,皆非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