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師徒之情(六)

雖然容韻一統天下的事就像明天早上吃小籠包一樣, 在陳致單方面的堅持下做了決定, 但是, 缺乏內心認同,這個決定就像放在鋼絲上的冰塊,日曬會化, 不扶會落,一點兒都不保險。

陳致思量再三,覺得是時候帶容韻下山見見世面了, 見過民間疾苦, 相信他的內心會有不同的感受。

知道明天要下山後,容韻并沒有表現得十分興奮, 而是認真地詢問要去幾天,去哪裏, 怎麽出行,然後開始規劃出行要帶的行李。

陳致見他房間的燈久久未熄, 便想過去催他早睡,剛靠近窗邊,就聽容韻一邊疊衣服一邊絮絮叨叨地呢喃:“山下比山上熱, 衣服倒可少帶一些……嗯, 将師父的杯子帶上,山下的東西不幹淨。”

山上平時只有兩個人,陳致又經常一個人關起門來發呆,容韻無人說話,久而久之就養成了自言自語的習慣。燈光照着他的臉, 稚氣未脫,卻早熟懂事,換到尋常人家,一定是嬌寵着長大,哪像自己這裏,整日裏幹活、學習也得不到幾句誇贊。

忽然清楚地感受到,眼前這個,沒有燕北驕的不可一世,沒有崔嫣的深謀算計,有的只是謹小慎微與委曲求全,這是容韻。

他一碗孟婆湯,消了前塵,自己倒心心念念,耿耿于懷,又是何必?或許有一日,容韻憶起前塵往事,兩人還能就着三世的恩怨,好好掰扯一番,只是眼下,便盡了師徒一場的情分罷。

陳致擡手,輕輕地敲了敲窗棱。

容韻猛然擡頭,就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師父站在窗口看他,連忙起身跑到窗邊:“師父,你有什麽吩咐?想吃夜宵嗎?我現在去做。”

陳致說:“明日一大早啓程,早點睡。”

容韻激動地說:“師父放心,我明日起得來的。”

陳致點點頭,正要走,忽然想起了什麽,扭頭說:“杯子就不要帶了,背在身上硌得慌,還容易碎。”

次日。

陳致天不亮,就獨自下山了一趟,等回來的時候,略晚了。說好的卯時出發,延到了辰時。

怕陳致不好意思,容韻還一個勁兒的道歉:“都怪我早膳做得晚了,師父不要生氣。”

師父不生氣,師父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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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致說:“是為師起晚了。”

容韻睜大眼睛,稀罕地看着他。

陳致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我是你師父,當以身作則。”

容韻眼睛微紅,嘴巴一扁……

“不許哭!”

陳致頭疼。

有事沒事哭哭啼啼的習慣不是他教的,難道是娘胎裏帶來的?可是燕北驕和崔嫣都不像是喜歡哭的人……一想到穿着北燕龍袍的燕北驕眼睛微紅,嘴巴一扁,陳致胃裏一陣翻騰。

為免有朝一日出現那樣奇葩的景觀,陳致決心糾正這毛病。

他說:“日後,你哭一次,就抄一遍《六韬》。”

容韻問:“那我抄完可以哭嗎?”

“……”陳致說,“你哭一次,就去山洞面壁思過三天。”

容韻大驚:“我一個人去嗎?師父不去嗎?”

“嗯,一個人。”

容韻扁着嘴吧,猶豫了很久才說:“師父放心,我不會哭的。”

陳致說:“要真的做到才好。”

容韻哭喪着臉,深深地為此煩惱。

臨近山下,陳致便戴上了面具,遇到上輩子仇敵這種倒黴事遇到一次就夠了。

通向山腳的路被重新修過,路寬且平,沿途擺滿了算命攤子。

陳致眯着眼睛找了半天,才找到今早買通的那個攤位,狀若不經意地拉着容韻過去:“為師看着這位師傅仙風道骨,頗有些道行,不如蔔一卦試試。”

容韻怎麽看這位“仙風道骨”師傅都覺得賊眉鼠眼,但他順從慣了,自然不會提出異議。

陳致朝那算命先生使了個眼色。

那算命先生會意地點點頭:“不知小公子是測字還是看相。”

容韻覺得看相可信口開河,太不靠譜,便選擇了測字。

算命先生說:“請小公子賜字。”

容韻看了眼陳致,說了個:“耳東陳。”

算命先生裝模作樣地想了想,“哎呀呀”地叫喚起來:“小公子命格貴不可言呀!”

容韻冷淡地說:“你還沒問我測什麽。”

算命先生冷汗瞬間下來了,見站在容韻身後的陳致黑着臉瞪自己,忙說:“小公子什麽都不必問,我心中就有數了。”

容韻說:“你說來聽聽。”

算命先生說:“耳東陳,拆開來便是耳與東。東是青龍位,真龍命,貴不可言,對應震卦。坎卦對應耳,所以,此乃上坎下震的屯卦,有攸往,利建侯。小公子日後必然要建功立業,建國封侯,甚至……”他猛然收聲,一副不敢多言的樣子,只是用手悄悄地比了個九又比了個五。

容韻沒那麽好忽悠,又說:“天下陳姓衆多,難道其他人來問你,你也這麽回答?”

算命先生覺得這孩子聽到好話還胡攪蠻纏,實在有點不知趣,但拿人錢財,與人消災,身後那個戴面具的先生給了十兩銀子,他自然要将任務完成好。“公子此言差矣。天下陳姓之人雖多,但問的人卻不多。而問的人中,問我的人更是只有公子一個。可見冥冥之中,早有注定。公子是真龍轉世,獨一無二。”

容韻不大信他,還想再問,就聽陳致掏出一塊碎銀子給對方:“他年紀尚幼,還請大師慎言。”

算命先生高高興興地收下打賞:“放心放心,天機不可洩露。”

容韻:“……”說都說了,算哪門子的不可洩露。

雖然容韻看起來并沒有深信,但潛移默化就是不斷地灌輸,陳致本就沒希望能一蹴而就,點到為止便不再提。兩人搭乘馬車離開四明,傍晚入明州城。

城中人來人往,十分熱鬧。

老成如容韻也忍不住東張西望。

他哪樣多看幾眼,陳致就會停下來買。

如此幾次,容韻嘴上不說,可眼睛的光亮堪那從東邊兒冒起來的大月亮。

走到一家酒樓門口,有個客棧夥計大聲吆喝着“杭州名菜西湖醋魚”,容韻小心翼翼地試探道:“我想吃醋魚,師父好嗎?”

決定好好寵愛徒弟一把的陳致自然不會拒絕。

酒家生意不錯,要拼桌才有位置。同桌的是對中年夫婦,看到陳致戴着面具,有些警惕,偷偷摸摸地瞧了好幾眼。容韻突然說:“師父,你臉上的傷口什麽時候好呀?”

陳致愣了下,才反應過來他是替自己解圍,便道:“還要過一陣子。”

那對中年夫婦聽他們這麽說,明顯松了口氣。

吃飯的時候,一張桌子,泾渭分明。

陳致在凡間是世家出生,用的又是黃天衙的公款,自然是什麽貴點什麽,滿滿當當的一大桌,相比之下,那對中年夫婦就兩個素菜,十分寒酸。

陳致見他們兩人有些局促,便說:“相逢即有緣,不如我們将菜合起來一道吃,也好吃得豐富些。”

這擺明是中年夫婦占便宜,他們為人老實,連忙推辭,但陳致态度熱情親切,他們推辭不過,只好道謝。

雙方熟悉了,便打開話匣子。

陳致占據主動,答少問多,沒多久就将對方的來歷打聽得一清二楚。夫婦原是定海人,兩年前遷至杭州做小生意,不久前杭州城戒嚴,驅趕了不少人,他們也在其中,正打算回鄉。

一直不吭聲的容韻好奇地問道:“杭州為何戒嚴?”

中年漢子說:“官方說戶籍調整,但是我聽說杭州城要開什麽大會,來了許多了不得的大人物,怕被我們沖撞了。”

中年婦人抱怨道:“天下連個皇帝都沒有,還有什麽了不得的人物!”

中年漢子忙去捂她的嘴,陪笑道:“婆子沒見過世面,胡說八道,惹兩位笑話了。”

陳致感應到黃圭在乾坤袋裏抖動,一時分神,沒有回答,還是容韻圓場道:“沒什麽,換做誰也不服氣的。”

吃完飯,中年夫婦便要回客棧,正好陳致也在找客棧,又是同路。中年夫婦住的客棧冷清陳舊,怕兩人住不慣,便介紹了對面門面闊氣的那家。

陳致道過謝,與容韻各住一間房。

進了門,陳致便迫不及待地将黃圭取出來,果然有新的任務提示:

江南各大世家于十月初八在杭州召開大會,助容韻收服林家與胡家。

這提示委實沒頭沒腦了些。

陳致想上天問個清楚,又不放心留下容韻一個人,正左右為難,就聽窗棱傳來“篤篤篤”的輕敲聲,打開一開,竟是鳳三吉化作火紅小麻雀來了。

他進門幻化成人,抱怨道:“你們出門也不說一聲,害我好找。”

“你來做什麽?”陳致問。

鳳三吉說:“天庭太過無趣!畢虛躲着不見人,寒卿除了睡覺啥也不幹,你這兒好歹還有人說說話話。”

陳致說:“你沒見過皆無?”心底暗暗期待皆無被他煩得無處可逃的樣子。

鳳三吉皺眉道:“他……唔,他的臉太奇怪。看着他像看着畢虛,但他又不是畢虛,不好玩。”

陳致呆了呆說:“看着他像看着畢虛?”

鳳三吉說:“你不知道嗎?哦,你沒見過畢虛。唔,皆無和畢虛長得一模一樣。我問過北河,北河說南山渡劫的時候,畢虛趕去相助,所以他分出來的執念幻化成了畢虛的樣子。要不是南山多年前曾為了一個花妖要死要活,我幾乎要懷疑他暗戀畢虛了呢。對了,你知道南山與花妖的故事嗎?話說……”

陳致怕他說起來沒完沒了,只好打斷他:“我有事要去天庭一趟,你幫我看顧着容韻。”

鳳三吉笑眯着一雙眼睛:“好呀。”

答應着這麽痛快,必有陰謀。可陳致沒工夫與他周旋,只能快去快回。

黃天衙的門還沒進,就聽到一陣雷聲般的爆笑聲。

陳致認出是皆無,不由好奇地加快了腳步。走到裏面,就看到皆無縮在椅子上捧腹大笑,他對面是個穿着粉色宮裝的小仙子,因背對着,認不出是誰。

皆無見他進來,忙招呼道:“快來瞧瞧我的手藝!”

陳致繞到小仙子面前,就看到一張豔若桃李的臉羞怒地瞪過來。雖然面容陌生,但這個身高再熟悉不過了。他試探着問道:“仙童?”

仙童惱羞成怒道:“仙童什麽?我沒名字的嗎?”

陳致眨了眨眼睛,問皆無:“他叫什麽?”

皆無笑得越發厲害。

仙童氣得跺腳。

皆無鼓掌道:“這便更像了。”

陳致說:“身高怎麽辦?”雖然不知道那個外室多高,但是,一定沒有仙童這般袖珍。

皆無說:“我想過了,摔下山崖,斷條腿是難免的麽!”從乾坤袋裏取出一輛輪椅,仙童坐下後,用無形的墊子将他墊高了幾分,再用毯子蓋住腿,倒也像模像樣。

陳致想起自己來的目的,忙說:“黃圭出任務了。”

皆無說:“嗯?哦,是杭州大會吧。”

陳致說:“到底還有多少任務,能不能一次說完了,別想一出是一出。”

皆無說:“這任務原與你無關。容韻十五歲下山後,就與容家舊部聯系上了,加上外祖的助力,很快建立起遍布全國的隆興錢莊。一年後,江南那些世家打聽到隆興與容家有關,生怕他回來報複,便開了一場讨伐容家餘孽的大會。誰知被容韻暗中破壞了,還趁機離間了幾家的關系,收服了單不赦轉世的林家大公子林之源和對容母念念不忘的胡家家主胡越。”

陳致說:“既然是容韻十六歲發生的事,為什麽突然提前?他才十三歲。”就算有譚倏做內應,收服林之源易如反掌,但胡越不是好糊弄的。

皆無說:“這個,和你有點關系。原本,江南世家開大會是忌憚容韻的隆興錢莊。但是,他們現在忌憚的是四明山上的神秘力量。”

陳致:“……”

皆無說:“而且,這次他們邀請了修真門派介入,規模更大。”

陳致說:“你不是說那個修真門派你會搞定嗎?”

皆無無奈道:“我搞了,沒定。”

陳致:“……”

“對方曾與行天道齊名的梅數宮。雖然沒落了一段時間,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兩百年前又橫空出世了一個修煉天才,據說不亞于行天道的傳人。”皆無說,“他身負仙緣,我也無可奈何。”

陳致說:“那他想怎麽樣?”

皆無說:“他拿到了容韻的生辰八字,多半已經推演出他的身份,但目前還不知道想要做什麽。對了,之前刺殺你們的死士來自梅數宮一個俗家弟子建立的‘梅花殺’殺手組織。”

陳致說:“就沒人管嗎?”

“有啊。”

“怎麽不管啊?”

“你啊。”

“……”

陳致轉身就走。

皆無追上去:“等等……等等……”

喊得喉嚨發幹,前面也沒聽見,眼見着雙方距離越來越遠,他終于使出殺手锏:“我有樣東西給你。”

陳致立刻停住了。

皆無追上去,掏出一把彈珠給他:“每顆彈珠都是一個迷魂陣。只要往地上一砸,就能變成陣法保護住你和你身邊的人。”

陳致用乾坤袋裝,一顆不留:“這麽好的東西早就應該拿出來了。”

皆無說:“這是預支的獎勵。”

“……還給你!”陳致義正辭嚴,“我寧可任務失敗,也不會接受這種嗟來之食。”

皆無說:“但是,考慮到任務的難度,我決定将他額外送給你了。”

陳致連忙将乾坤袋收好:“你的一片心意,簡直讓人不忍辜負,算了算了,我能怎麽樣呢?總不能讓你傷心,只有接受了。”

皆無說:“……你找得到自己的良心在哪裏嗎?”

陳致說:“一入黃天衙,良心走天涯。”

皆無:“……”

陳致回到客棧,卻不見鳳三吉和容韻。雖然知道有鳳三吉在,容韻在安全上不會有問題,但是,其他方面容易出問題啊!沿着大街小巷尋找,卻一無所獲,眼見着天色漸晚,店鋪打烊,街上越來越冷清,他又回到客棧,依舊沒有人。無奈之下,他只好守株待兔。

如此守了一夜,第二天造成,鳳三吉終于帶着醉醺醺的容韻回來了。

“你們去哪兒了?”陳致見容韻醉得幾乎不省人事,解放天性——暴跳如雷。

鳳三吉老實起來是真老實:“吃花酒。”

陳致:“……他才十三歲。”

鳳三吉說:“是啊,已經十三歲了呢,要抓緊了,十四五歲就可以議親啦。你都不知道,凡間成親可早啦。他是要做皇帝的人,三宮六院日夜操勞,早接觸早适應啊。”

陳致說:“他現在連皇帝都不想做,還讨論什麽三宮六院?”

鳳三吉說:“就是他不想做皇帝,我們才要告訴他做皇帝的好處啊!你看看,自古以來多少皇帝沉迷美色,可見三宮六院的重要性!當皇帝開創盛世,天下太平,雖然聽起來很高尚,很偉大,可是做起來一點意思都沒有。開創盛世又怎麽樣,當皇帝的能天天逛夜市嗎?天下太平又怎麽樣,難道皇宮的守衛就可以撤掉,夜不閉戶了嗎?”

陳致被說得啞口無言。

“所以,我們必須從當皇帝的好處上着手。比如說,告訴他,只要當了皇帝,看誰不順眼就可以殺了誰。他身負血海深仇,這一條是不是有誘惑力多了?”

陳致皺眉道:“想殺誰就殺誰,那不是暴君嗎?”

鳳三吉說:“天道之子,再暴躁也暴躁不到哪裏去,放心好啦。”

“嘔。”趴在桌上的容韻突然扶着桌子大吐特吐了起來。

“我已經為你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接下來就看你自己發揮了,不用謝!”鳳三吉跳窗離開,留下陳致對着一個醉漢發呆。

容韻醒過來時,頭疼得厲害,抱着呻吟了半天。

一個聲音冷冰冰地問:“頭疼的滋味如何?”

容韻呆了會兒,猛然意識到聲音的主人是師父,連忙從床上爬起來,腳一落地,就頭重腳輕地往前栽去……一只手在前面扶住了他,将他扶回床上。

他擡頭,正對上陳致的眼睛,眼眶一紅,眼見着要哭出來,就想起懲罰,硬生生地止住了,拼命地眨眼睛,一邊眨一邊說:“我沒有要哭,我眼裏進了沙子,好難受。”

陳致無奈,按着他躺好,從旁邊的臉盤裏絞了把巾帕,拿來給他擦臉。

怕他生氣得一走了之的容韻這才放下心來,小聲說:“我本來不要喝酒的,但三吉叔叔要我喝。”

陳致逗他:“除了喝酒還幹什麽了?”

容韻飛快地擡眸看了他一眼,又垂落下去,抖着卷長的睫毛,吞吞吐吐地說:“還吃了菜……”

“嗯?”

他把心一橫,小聲說:“還有幾個姐姐坐在旁邊。”

陳致說:“怎麽樣的姐姐?”

容韻說:“不知道,我沒有看,我只有吃菜和喝酒……酒是三吉叔叔逼我喝的。”力證清白,絲毫不顧及同夥。

陳致又問:“好喝嗎?”

容韻搖頭,半天嘆了口氣,說:“師父不在,喝酒也是喝悶酒。”

陳致手一抖,差點破功笑出來。

容韻一直在偷偷觀察他的表情,見狀悄悄地松了口氣說:“師父不想我喝酒,我以後就不喝。不過,那種地方,師父以後要我去我也不去的。”

“為什麽?”

容韻理所當然地說:“因為我要跟着師父當出家人呀,不能近女色的。”

陳致:“……”早知道應該把鳳三吉留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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