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師徒之情(七)
不能曉之以理、誘之以利, 那就動之以情。
陳致挪到窗邊, 微微仰頭, 惆悵地看着天邊的白雲,嘆氣道:“若是為了完成為師的心願呢?”
一牽扯到師父,容韻态度立馬變了:“師父要當皇帝?徒兒給你當将軍, 幫你打仗!”
“……”陳致說:“為師老矣。”
容韻撲過去,抱住陳致的腰:“不,師父年輕力壯, 正值大好年華!”
“……”陳致說:“是不是不聽話?讓你去你就去!現在先去吃飯……別說, 不聽!”
容韻宿醉,走路頭重腳輕, 陳致便讓夥計将飯菜送到房間裏來。
吃飯的時候,容韻目光頻頻看向陳致。
陳致視若無睹。
容韻終于忍不住, 小聲問:“師父,你為什麽立志統一天下啊?”
陳致肅穆地說:“因為我姓陳。”
容韻沉默了會兒說:“師父相信那位算命先生的話嗎?嗯, 其實我也覺得挺有道理的。好吧,師父,你放手去做, 我會支持你的。”
這種哄小孩的口氣, 在他十六歲以後就沒有聽到過了。陳致吸了口氣說:“其實,我是陳朝皇室後人。”沒想到,兜兜轉轉到最後,又利用了一把陳應恪。
容韻震驚地張大嘴巴。
陳致說:“崔嫣入京,陛下為留下香火, 把我偷偷地送走了。”當着崔嫣轉世的面撒謊,真的是……有種莫名的爽快感。
容韻說:“那你為何不投靠西南王呢?他一直想推翻燕朝。”他指的西南王是繼承王爵的陳軒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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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親戚陳致只好捏鼻子認了:“當年的西南王名為‘勤王’,實為‘奪位’,我與他道不同不相為謀。”
容韻還是想不明白:“既然如此,師父更應該自己奪取天下啊。”
對啊……
陳致也有點想不明白,更不明白的是一個十三歲小孩思路為何如此清晰。他只好繼續扯白:“當年師父說我戾氣太重,本不欲收留,于是我發了重誓,今生今世,絕不參與到天下紛争中去,若違此誓……”
容韻捂着他的嘴巴不讓說了:“師父,我知道了,你不要說,神仙會聽到,我們不要提醒他們。”
陳致撫摸他的腦袋:“所以,這個重擔為師只能交給你了。”
容韻很感動,不過注意力顯然不在這件事上:“師父,你也有師父啊。”
“嗯,當然。”
“那師父的師父是什麽人啊?”
“……他是上陽觀的觀主。”上次的任務雖然失敗了,卻留下了許多人設方面的遺産。
容韻心情有些低落:“我從來沒有見過師公。”
陳致說:“師父他……雲游四海,我也很久沒有見到他了。”
容韻偷偷記下:師公沒死。
事關師父對他的信任,他考慮之後,一臉鄭重地答應了:“師父放心,我一定會完成師父的心願,一統天下!”
陳致如釋重負,欣慰地點頭道:“這才是我的乖徒兒。”
容韻仰起臉,期待地問:“這是一條漫長而艱難的道路,師父願意與我同在嗎?”
陳致說:“當然。”自己會在天上好好保佑他的。
得到滿意答複的雙方喜滋滋地退了房,租了輛馬車,啓程杭州。
去杭州這件事陳致原本要說,卻被容韻搶先說要回家看看。江南各大世家,半數金陵半數杭州,容家便是後者。
通向杭州的官道上,行人車輛來多往少,有些人半道兒聽說杭州戒嚴,便改了方向或打道回府,走到後來,只剩下他們與一輛寶藍車廂的馬車繼續疾馳。
車夫在前頭駕車,陳致與容韻擠在狹小的車廂裏,不可能幹瞪眼,便打開了話匣子。陳致是信口開河,胡說八道,編了一段曲折離奇的拜師記,容韻倒很實誠,先将家世裏裏外外清清楚楚地介紹了一番。
“我爹是獨子,娶了我娘後,只生了我一個,旁的兄弟姐妹叔叔姑姑都是沒有的。我娘倒有兩個哥哥,可惜遠在河套。娘臨終前倒是留下遺言,讓我去投靠他們,可時下兵荒馬亂,管家怕路上不安全。幸好這樣,我才能遇見師父。”
小馬屁精。陳致一邊嫌棄一邊受用:“那你在杭州還有什麽親人?”
容韻說:“還有幾個老仆人看祖宅。”
陳致驚訝,沒想到那些世家竟然放過了容家的祖宅,轉念一想,沒準留着是為了守株待兔,抓容韻這條漏網之魚。“這些世家你還有印象嗎?”
容韻面無表情地說:“有的。吳、房、林是底蘊最深厚的三大世家,我們容家和古家、胡家差不多,不過,房、林、古家都在金陵。本地還有很多像河坊街劉家、清河坊劉家這樣的小世家。”說得頭頭是道,不知道私底下清點過多少遍。
陳致想安慰也無從說起。
馬車突然颠簸了一下,陳致下意識地護住容韻的腦袋,過了會兒才放開。
容韻貪戀他臂彎的溫度,忍不住向他靠了靠:“師父,我坐得有些累。”
陳致說:“再過會兒就能吃午飯了,到時候下車走走,活動活動筋骨。”
容韻将頭輕輕地挨過去……
陳致突然側身,揭開窗簾。外頭陽光正好,可他就是感到了一陣莫名的涼意。放下窗簾,他掏出牛眼淚,正準備往眼睛裏滴,就看到容韻坐在旁邊,要哭不哭地看着他。
“……怎麽了?”
容韻委屈地搖搖頭。
陳致說:“身體不舒服?”順手将人摟到懷裏,“這樣有沒有好一點。”活了一百多歲還沒當過爹,也不知姿勢規不規範,低頭看瞬間心花怒放的小臉蛋,姑且認為是規範的吧。
滴了眼淚,又打發了擔心自己眼睛不舒服而喋喋追問的容韻,陳致再度掀開窗簾——依舊是個好天氣,只是偶爾路過參天巨木,能看到樹蔭下站着一個白面鬼差。
注意到他的目光,鬼差還遠遠地行禮。
若碰到一次,那是偶然,可連續撞了幾次,肯定是一路尾随。自己是神仙,容韻是天道之子,不可能被鬼差盯上,剩下的便是……車夫?
難道要翻車?
陳致皺眉,順手摸了摸容韻的頭發。
舒服得發梢都要打卷的容韻眯着眼睛蹭了蹭他的手。
不遠處響起一聲馬嘶聲,陳致掀簾,正好看到寶藍色的馬車一晃而過,心中一動,連忙叫車夫停下,帶着容韻下了車。
寶藍色馬車停在路邊,車廂裏響起撕心裂肺的叫喊聲。
陳致以為發生了什麽事,連忙跑過去,被對方的車夫攔下了:“你是什麽人?”
陳致說:“車廂裏有人在哭喊。”
車夫尴尬地說:“是我家少奶奶發動了。”
他還沒反應過來,容韻已經拉着他的袖子走開了,還小聲告訴他:“是他們家的女主人要生娃娃了。”
陳致:“……”
同路也是緣分,陳致幹脆提前吃午飯。吃到一半,那個鬼差又出現了,眼睛望着車廂,好似在等待。
陳致頓時有了數。他借口小解,向那鬼差使了個眼色,約他去偏僻處詳談。
那鬼差倒也聽話,等陳致找了個陰涼呃地方,便出現了。
“見過仙人。”鬼差行禮。
陳致問:“你在這裏做什麽?”
鬼差說:“吳家小娘子今日難産而亡,我在此等待拘魂。”
剛被科普了江南各大世家的陳致對“吳”姓頗為敏感,問道:“這小娘子是什麽人?”
鬼差說:“她是杭州城吳家第十四代二房長孫吳代甫的妻子。因大房與二房相争,怕連累腹中孩兒,才避居明州。如今,二房勝利,老太爺臨終想見見玄孫,便将她請了回去。”
陳致沒想到随口一問,竟有這樣的意外之喜,問出這麽詳實的情況。
鬼差說:“時辰将至,小人這就去了。”說罷,化作一縷青煙,消失在原地。
等陳致回去,正好碰到鬼差帶着哭哭啼啼的小婦人往東走,而車廂裏一陣鬼哭狼嚎。
容韻慘白着臉跑來:“師父!那婦人難産死了。”
陳致摸摸他的頭:“孩子呢?”
容韻說:“孩子平安。”
果然,一陣鬼哭狼嚎中夾雜着嬰兒啼哭聲。陳致心中一動,想着那寶藍車廂并不大,容納有限,說不定沒有奶娘,便說:“你之前不是熬了鍋米粥嗎?去取來給他們。”
容韻應聲去了。
等陳致将米湯送去,果然贏得對方的感謝。
失去主子,那些家仆正六神無主,遇到個雪中送炭的好心人,不免生出幾分親近。
套了會兒近乎,陳致将他們大體情況摸熟了。除了過世的少夫人之外,這車一共四個人,一個車夫,一個少夫人娘家帶來的奶娘,一個丫鬟和一個護衛。雖然人丁簡單,但護衛是江湖上有名的高手,應付一般情況綽綽有餘。
那少夫人懷孕不足九個月,按他們想來,足以支撐到杭州再生,沒想到竟早産了,一車人準備不足,勉強接生下了個小少爺,卻救不回大人。
再次上路,兩輛車便親近了許多。陳致幫着他們安排吳家少奶奶的後事,之後遇到露宿,陳致與那高手輪流守夜。一番折騰之後,終于趕在第七日到了杭州城外。
陳致原本還想路上出點什麽事故,自己施以援手,結下善緣,順理成章地結交吳家。奈何,綠林大漢大概都去小說裏劫道了,到了現實裏,真連個不長眼的地痞流氓都見不着。
與車夫分別時,陳致不小心透露了一丁點兒的感慨,被車夫好生嘲笑了一頓。
“外頭亂歸外頭亂,我們江南是魚米之鄉,有神仙保佑,從來都是太平無事。再說了,杭州城裏的幾大世家也不是吃素的,私底下都養着軍隊呢。以前有一夥流寇從贛州、吉安一帶流竄過來,還沒入城呢,就給那些世家聽到了消息,當夜就帶人剿滅了。”
陳致說:“哦?是哪個世家?”
車夫說:“好像是容家?要不就是林家。統共這幾個嘛。”
送走車夫之後,吳家家仆已經入城了。少夫人死在路上,他們自身難保,當然不會多事地管陳致他們能否進城。陳致也沒打算靠他們,只是,他的那些手段,不太适宜在容韻面前展露,不覺有些遲疑。
容韻最為敏感,陳致眉頭一皺,就知道他在想什麽,自發地掏出一根布條綁在眼睛上:“師父,你有什麽手段盡管使出來吧。”
這麽貼心的徒弟哪裏去找?
陳致感動地揉揉他的頭,然後抱起他,騰空越過城牆,落在了裏面。
容韻扯下布條後,暗道:師父果然有事瞞着他。
他突然拉住陳致的胳膊:“師父,我是你的嫡傳弟子嗎?”
陳致猶豫了下,覺得嫡傳這兩個字自己受之有愧,畢竟這些年,容韻的知識基本靠自學,自己唯一做過的,就是不斷地鞭策着他自力更生的能力。
他的遲疑落在容韻眼裏,又是另一番意思,當下眼眶一紅,眼見着就是一場狂風驟雨,陳致終于開口了:“你是我收下的第一個徒弟,也許也是最後一個。可惜沒能好好教你。”
容韻頓時多雲轉晴:“沒關系的,師父,我們日子還很長呢,你可以慢慢地教我。”
陳致笑了笑。很長?能有多長呢,不過是兩年,七百多天。
容韻說:“師父,你說我是你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徒弟,就是說,我是你唯一的傳人。”
陳致說:“這麽說也對。”
容韻睜大眼睛,期待地說:“師父會把你的本事都教給我嗎?”
他的眼神太過純澈,讓陳致這根老油條猶豫了一瞬才回答:“如果你表現好的話。”
容韻滿意地笑了:“師父,我會很聽話的。如果哪裏做的不好,師父跟我講,我一定改。”
陳致只能摸摸他的頭。
容韻暗暗數着師父摸自己頭的次數,想着這次出門真是太好了!
陳致沒有立即帶容韻回容家,而是找了個客棧住下。然而住下沒多久,衙役就找上門來,要查路引。陳致雖然有,卻是外鄉的,很可能會被強制驅離,正準備跑路,容韻拿出了一塊巴掌大的小銅牌,上面寫着容字。
衙役的臉色立馬變了,面面相觑後,恭恭敬敬地喊了聲容少爺。
崔嫣等各路叛軍進攻京城之後,江南一帶就被各大世家占領了,雖然衙門還設在明面上,但實際掌權人早就換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們知道容家敗落,也不敢稍有怠慢。
打發走衙役,容韻回頭就看到陳致不贊同的目光。
容韻說:“有師父在,我不怕。”
你不怕我怕。
陳致沒好氣地想:他并沒有做好以寡敵衆的心理準備。
容韻過去蹭蹭他的胳膊:“師父不是讓我一統天下嗎?現在就要做準備了,我要将容家重新立起來,遲早要對上他們的。”
陳致說:“你還小。”
容韻咕哝道:“師父讓我看《月下記》的時候可不是這麽說的。”
陳致說:“還頂嘴?”
容韻連忙道:“都聽師父的。”
都先斬後奏了,他還能怎麽樣?
當下,陳致就退了房,帶着容韻回了容家。
作為江南最古老的幾大世家之一,容家祖宅占地廣袤,站在門口,就能感受到來自百年世家的深厚底蘊。容韻還沒敲門,裏頭的家仆就得了信兒,早早地等在門邊上,他們一到,就迎了進去。
容家外頭看着大,裏面走着深。
一個院又一個院,一進屋又一進屋,簡直如迷宮般叫人眼花缭亂,但陳致是住膩了皇宮的人,點了點頭,沒露出什麽吃驚的神情。
容韻看到家仆崇敬的目光,心中很是舒暢。
家仆一路送他們到容韻以前住的“古音軒”:“公子不在的日子,小人們一直在打掃。裏面的東西一件都沒有動過。”他本打算将陳致安排在隔壁院子,被容韻一口否決:“師父與我一起住。”
客随主便,陳致自然不會有異議。
住下之後,陳致忍不住問起他日後的打算。
容韻說得頭頭是道:“當初我爹因械鬥過世,我娘随之而去,那械鬥的羅家知府已經處置了。明面上我們家與各大世家并沒有撕破臉皮,就算我回來了,他們也不會明着對付我。”
陳致說:“暗箭難防。”
“所以,我要遠交近攻!”容韻說。
陳致說:“怎麽個遠交近攻法?”
容韻說:“胡家家主與我家是世交,看在過世的爹娘份上,他必然不會為難我。吳家嘛,好歹我們救助過他們家的小少爺,他們又剛剛經歷了一場內鬥,必然不會馬上翻臉。所以,只要我寫信向金陵的幾大世家服軟,安撫住他們之後,便可以向林家動手。”
陳致:“……”
陳致眨了眨眼睛:“你說哪個林家?”
容韻說:“就是那個西湖畔、綠柳蔭的林家啊。”
那不就是譚倏混進去的那一家?
陳致舔了舔發幹的嘴唇,腦袋飛快地思索着阻止他的說法。
容韻注意到他臉色不對:“師父認識林家的人?”
他提供了非常好的思路,陳致順坡下驢:“不錯,我與林家的林之源有數面之緣。觀其為人,倒不失為一個君子,讓我與他談談,說不定會成為你的一大助力。”
容韻酸溜溜地說:“師父相知遍天下,日後一定要事先告訴我,險些惹師父不開心了。”
陳致說:“林家擱一邊,你還有什麽打算?”
容韻說:“那就吳家吧。反正他們內鬥一場,元氣大傷。”
兩人正說着吳家,家仆就說吳家送了拜帖上門,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吳家來了兩個人,一是少奶奶的奶娘,還有一個便是剛成了鳏夫的吳少爺。那少爺雙眼紅紅,似乎大哭過一場,倒引起陳致的幾分好感。
吳少爺一見面就情真意切地感謝了一番,然後送了一份厚禮。
陳致見容韻看自己,頓時有些尴尬。雖說他是容韻的師父,但這裏是容家,吳少爺送東西的對象也是容韻,自己無論是接受還是婉拒都有越俎代庖之嫌。
好在容韻機靈,說:“我瞅着這幾樣東西都極适合師父的,難得吳少爺一片好意,我便替師父收下了。”
陳致點了點頭。
吳少爺仿佛這時才注意到陳致,抱拳道:“久仰四明山悲離先生,可恨俗務纏身,未能拜見,今日見面果然勝聞名百倍。”
陳致微笑道:“可見我的名聲不大好。”
吳少爺笑容僵住。
陳致道:“我說笑的,吳少爺不要介意。”
吳少爺幹笑道:“悲離先生真是風趣。”
三人又聊了一會兒,吳少爺突兀地問起自己妻子分娩時,幾個家仆的表現,言下之意,似乎懷疑妻子的早産與難産,是他們從中作梗。
陳致并沒有看到分娩的過程,自然不好開口,容韻則說他們都在車廂內,他們是外男,也不太清楚狀況。
吳少爺似乎早已料到答案,仍是感謝再三。
他走後,陳致嘆氣:“那個高手倒還好,只怕奶娘、丫鬟與車夫要遭殃了。”
容韻見他關心,立刻派人去打探吳家的消息。
果然,第二天就有消息回饋,說吳家半夜擡了三具屍體出來,因為天太黑,他們又埋得急,沒有看清楚臉,但是根據身材,應該是一男兩女。
容韻立刻對陳致料事如神歌功頌德了一番,說得陳致幾乎要懷疑自己是不是不該當神仙,而改行去當個神棍。
另外,吳家還附帶一則重要消息。
吳家大房雖然敗了,但是大房的大小姐如今正在西南王府上住着,說是要迎進門做王妃的,所以二房也不敢對大房下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