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稱帝之路(八)

容韻見陳致面色冷峻, 好似不悅, 當下不敢再說。

離黎明尚有一段時間, 兩人重新躺下。

陳致躺在床上,剛醞釀出一點兒睡意,就感覺到兩道目光盯着自己的後腦勺, 翻身一看,容韻果然沒睡,頭枕頭胳膊, 眼睛呆望着自己的方向發愣。

清冷的月光映照他的臉, 蒼白得好似沒有血色。

陳致幽幽地說:“還在想賣身的事?”

容韻驚得彈了一下,忙道:“吵到師父了嗎?”

陳致說:“是啊, 你煩亂的思緒好似夜市叫賣的小販。”

容韻連忙躺平,雙手放在胸前, 閉上眼睛道:“我馬上就睡。”

那乖巧的模樣倒有幾分驚弓之鳥的意态,讓陳致不由地暗自檢讨, 是否管教得太嚴厲了些。離容韻十五歲剩下不到一年的時光,以年而論,自然很短暫, 換做天數, 也不算長。既然陪伴的時間所剩無幾,應該慢慢地放開手,讓他自己站穩腳跟,慢慢地向前行走。畢竟是未來的帝王,若養成了有想法卻不敢表達的習慣, 那就是自己的罪過。

他柔聲道:“既然睡不着,便說說你的想法吧。”

容韻睜開眼睛,偷瞄了他一眼,似乎在權衡他話裏的真心,讓陳致忍不住輕敲他的腦袋:“讓你說就說。”

容韻這才側過身來,與他面對面地躺着:“會盟這樣的大事,西南王一定戒備森嚴。越靠近長沙府,關卡越多,我們混在送禮隊伍中,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個道理大家都懂,但現實情況現實分析。

陳致說:“前提是,你能夠泯然于衆。”

托福于譚倏提供的精美面具,戴上以後走哪兒都萬裏挑一、萬衆矚目。

可惜奶娘性別不對,車夫年齡太大。若一定要在他們中間選一個泯然于衆的人,也只有真面目的自己。他仔細考慮着容韻的建議,便道:“既然這樣,讓我去吧。”如果主動賣身,興許還能帶上他們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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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韻瞬間瞪大眼睛,一臉的悔不當初:“不行。”

陳致逗他:“為何不行?”

容韻脫口道:“師父太老了吧!”

陳致:“……”

人争一口氣,佛争一柱香。

半夜三更起來點着蠟燭照鏡子的陳致覺得這口氣、這炷香都要掙回來!

“師父你聽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真不是這個意思。”容韻像條小尾巴一樣跟在陳致的身後甩來甩去,“我是說師父德高望重……”

陳致指着鏡子裏的自己:“不是年高德劭嗎?”

容韻用力地搖頭:“師父是高節邁俗、淵渟岳立。”

陳致冷笑道:“得益于歷經滄桑,才練達老成。”

容韻被擠兌得無地自容,哭喪着臉看他。

陳致說:“去看看村長他們醒了沒有,我有事與他們商量。”

容韻大驚:“師父真的要去?”

陳致站起來,皮笑肉不笑地拍着他的腦袋:“難得徒兒提出這麽好的建議,為師自然要鼎力相助。”

容韻去叫人的時候,暗暗祈禱村長一家人已經吓得連夜潛逃。奈何,天不從人願。雖然三個人面容憔悴,神情忐忑,卻依舊來了。

陳致說難得有接近西南王、一步登天的機會,為了像馬氏兄弟一樣享受潑天富貴,自己要拼上一拼。

村長父子哪裏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對方竟然主動要求賣身,又驚又喜又怕是做夢,連問好幾聲,被容韻惡狠狠地瞪了一眼。

村長兒子忙說:“是這個道理,要不是我面貌醜陋,不堪入目,一定也去争一争的。”

陳致:“……”還記得你爹不久之前還說過你們家三代單傳嗎?

為了确保村長父子不會倒打一耙,陳致讓他們簽下了合作契約與口供,若自己出事,他們也逃脫不了幹系。

村長雖然察覺他們身份不簡單,但人被眼前利益蒙蔽的時候,大多會自欺欺人地迷信于運道,不是安慰自己事情未必如自己想的那般糟糕,就是相信将來出事也不會牽連到自己,他們也不例外。

陳致向他們提出了一個要求,就是要将其他三個人都帶上。

原以為村長會為難,誰知道他兒子一口答應了:“就是要請這位嬸娘換一身裝扮。”

村長媳婦兒翻了一套村長的舊衣服出來給她,再将胸用布條束緊,看上去倒有幾分男人的模樣。

村長一家與他們已經是一根繩上的螞蚱,陳致倒也不怕他們耍花樣,大大方方地摘下面具,換回本來的面孔,再帶着容韻去竈間抹了一臉的鍋灰。如此,一行四人果然沒有之前那麽引人注目了。

容韻卻不開心,三番四次地要陳致将面具戴上:“師父的真容比面具好看千萬倍,要是讓西南王看到,一定會神魂颠倒的。”

陳致哭笑不得。又發現他與崔嫣的一大共同點——審美觀都很有問題,興許與譚倏有的一拼。他故意說:“那不是正好,色字頭上一把刀,我正好宰了他。”

容韻何嘗聽不出他是說笑,依舊認真地說:“西南王身邊高手如雲,師父不大可能成功的。”

陳致說:“也許西南王對我一見鐘情,二見失魂,傻乎乎地站在原地,見我拿刀捅過去,還以為與他玩游戲,一邊喊來呀來呀,一邊屏退左右。””

容韻想象出這個畫面,心情糟糕以極:“西南王何德何能,能讓師父與他做游戲。”頓了頓,小聲補充道,“我都還沒有與師父做過游戲呢。”

陳致說:“那我們現在做個游戲吧?”

容韻期待地瞪大眼睛。

陳致說:“從現在開始,你不對我說話,我不看你,看誰堅持得久。”

……

這算什麽鬼游戲?

容韻剛要抗議,陳致已經喊了開始,頓時糾結得不行,一邊想,師父分明在耍自己,一邊想,雖然是耍自己,可的确是第一次玩游戲,這麽放棄了多可惜。

陳致好不容易搶來一段清閑的時光,趕緊讓車夫與村長兒子準備上路。

村長兒子見了他們的臉,果然一句話都沒問,自己駕着牛車在前面帶路,車夫駕着馬車在後面跟着。沿路遇到不少村民,有幾個對村長兒子怒目而視,但是村長兒子看過去時,又急忙跑開了。

陳致想:那老村長說縣太爺要三個人,已經交了兩個上去,想來是威脅了村裏的人。

村子離縣城有一段路,村長兒子中途休息了兩次,送水送幹糧,十分殷勤。奶娘檢查了食物與水,沒有異樣,便每個人都用了一些。

搶在傍晚關城門前,他們總算進了城。

村長兒子熟門熟路地帶他們道縣衙後門等着,自己前去叩門,沒多久就有個小胡子男從裏面出來,兩人悉悉索索地講了會兒話,小胡子男便走了過來,目光飛快地掃過奶娘與車夫,落在他與容韻的臉上,懶洋洋地道:“這都是第幾回充數了?”

村長兒子向他使了個眼色,偷偷地遞了塊碎銀子過去,陪笑道:“您看另外兩個,難道還覺得不值嗎?”

小胡子男看看陳致,又看看容韻,總算滿意地笑笑:“總算你小子有點眼力。”他對陳致等人說,“既然你們是自願的,我就不說旁的了,進屋簽了賣身契,從此富貴榮華全看自己運氣。我們送佛送到西,該有的路子絕對會有,只是疏通的銀子要你們自己想辦法。”

陳致笑道:“走了這一步,我們都懂,這輛馬車反正也用不上了,還請笑納。”

一輛馬車是什麽價錢!

小胡子男眼睛一亮,終于撕下了敷衍,笑眯眯地引着他們進門,一路解釋:“賣身契不過是個形式,主要為了讓王爺放心。你們要知道,王府這種尊貴的地方,一般人沾都沾不上的。府裏只能留兩種人,一種是家生子,一種就是你們這樣簽了賣身契的。別委屈,你們以後要做王爺的枕邊人,是上等人,跟我們不一樣。不信你看看馬氏兄弟今日有多風光。”

陳致點頭稱是。

小胡子男将他們帶到一間小屋子裏等着,先拿出賣身契給他們,等他們按了手印之後,又取了晚膳,有雞有魚,竟十分豐盛:“吃飽了我帶你們去房間。”

奶娘等他走後,立刻檢查食物。

車夫鼻翼動了動:“是無精打采散。”

聽名字就知道不是好東西。

奶娘突然朝門口使了個眼色,示意有人偷聽。

陳致說:“就算我們都簽了賣身契,我也是你們的東家。你們怎敢與我一同吃飯?”

容韻反應最快,立刻誠惶誠恐地站起來,奶娘與車夫跟着站到一邊,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

陳致提筷夾菜。

看着他的動作,容韻心吓得幾乎要蹦出來,又怕自己壞了師父的好事,只能苦苦忍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将筷子裏的雞肉放入口中,咀嚼了幾口吞下去。

奶娘與車夫也看得目瞪口呆。

陳致一邊吃,一邊将掃進乾坤袋裏,等掃得七七八八,才讓他們三人坐下。車夫故意背對着門口,用身體擋住外面窺探的目光。

在陳致的示意下,幾個人裝模作樣地“吃”起來。

等他們放下筷子,小胡子男适時地走進來,沖他們微笑道:“各位吃得如何?”

陳致是最先吃菜的人,理當藥效發作得最快,可他摸不準什麽時候應該發作,只好頻頻看向車夫。但車夫見他的确吃了菜,以為早晚會發作,故而也在默默等待。

直到小胡子男說了半天廢話,還不見他們倒下,有些不耐煩時,陳致才算明白過來,人往前一歪,趴在桌子上。其他幾個人十分配合地驚叫、跳躍、然後依次倒下。

小胡子男哈哈大笑道:“不要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父,是陳大兒說你們有人懂武功,我才不得不防一手。”他拍拍手掌,幾個大漢從門口進來,拎小雞似的拎起他們,走出門,左轉右轉,進入一個上了鎖的院子。

那院子裏滿是地鋪,幾個年輕人正躺在上面曬太陽,見他們進來,立刻畏畏縮縮地避到一邊。

小胡子男将他們丢到院子裏,說:“不管你們到底是什麽目的,進了這裏,就只有一條路走,就是聽老子的話!”大概念着陳致送了一輛馬車好處,他還特意讓人搬了四套鋪蓋給他們:“放心,過兩天就出發,以後吃香的喝辣的,榮華富貴享之不盡,這點小小的委屈也就不算什麽了。”

他們出門的時候,門重新落鎖。

等門口的聲音走遠,容韻立刻走到陳致身邊,檢查他的額頭:“師父沒事吧?”

陳致沒好氣地說:“你的動作配上你的問題,別人會以為我腦袋壞掉了。”

容韻不敢說,他的确有點這樣的懷疑。

奶娘與車夫立刻跑去與其他人聊天,打聽眼下的情況。那些人見到他們一個個生龍活虎的樣子,十分驚奇,有個高大健碩的絡腮胡男主動挪過來,問道:“你們是怎麽來的?”

陳致說着了離後村村長兒子的道兒。

絡腮胡男臉色一變:“又是他們!”立刻說了自己的經歷,與陳致他們真正的經歷十分相似,也是在飯菜中察覺不妥。不過他當場就揭穿了,老村長也是一通鼻涕一通眼淚地哭訴自己的不幸。絡腮胡男聽後即表示第二天要去找縣太爺算賬,村長一家人自是感激不盡。因為說清楚了情況,他當夜睡得十分放松,誰知第二天醒來,就發現自己被五花大綁地躺在牛車上,老村長用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一路将他送進了這裏。

聽到這裏,陳致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絡腮胡男冷笑道:“你們猜不到吧,他們一家人就是一夥的。什麽心存善意的老村長,都是演戲!他們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是為了萬一失手,也好留個人求情。”

陳致聽得目瞪口呆,心中隐隐存在的違和感也終于得到了解釋。作為父親,村長的行為委實過于懦弱了,而且所有的善良都表現在口頭上,對于菜中下藥、隔窗噴煙這些實際行動半點沒有阻止過。

容韻問他:“你在這裏待了多久?”

絡腮胡男說:“三天。”

倒也不久。他又問:“剛才那個小胡子是什麽人?”

絡腮胡男說:“他們都叫他牛總管。”

他們說話的時候,其他人都在旁邊聽,偶爾還會插幾句,很快陳致就弄清楚了大致的狀況。

這個院子,加上他們一共有二十九個人,裏面住不開了,才住到外面來。好在這幾天沒有下雨,不然都得待在屋子裏裝鹌鹑。

他們這些人不全是離後村送來的,還有其他村莊,有的是本地村民,也有的是絡腮胡男和陳致他們那樣的過路人。送他們來的村長并不是被逼的,而是每送一個人都能拿到一定的好處。有兩個村民就是家裏窮得揭不開鍋,被自己父母親賣掉的。

陳致裏裏外外走了一圈,不是他老王賣瓜、自賣自誇,而是在這群人中,他竟然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美男子。別說他,就是絡腮胡也是難得一見的英挺。

要知道西南王愛美色愛到搞了個百美宴的人,要是饑不擇食到這個院子裏的人都吃得下去,那大概也是活到頭了。

陳致隐晦地表達了自己的想法,那絡腮胡男竟然十分贊同。

他說:“我早就覺得奇怪!我們可能不是送給西南王暖床的。”

容韻以為陳致讨厭斷袖,聽到“暖床”二字時,立刻皺着眉頭看他的臉色,見他臉色如常,才稍稍放心。

陳致問:“那你的意思是?”

絡腮胡男說:“要男不要女,要年輕體壯的不要老的,你覺得還有什麽可能?”

陳致靈機一動:“征兵?”

絡腮胡男點頭道:“我也是這麽想的。西南王雖然拿下了湖廣,卻也元氣大傷,這需要補充實力。但是怕大肆征兵會引起周圍鄰居的恐慌與戒備,所以才借這樣不靠譜的名目,暗中征兵。不要看院子裏的人少,湖廣那麽多縣,每個都這麽做,五天三十人,五天三十人……不出半年,就有數萬雄師。”

這話倒有幾分危言聳聽。

陳致說:“看兄臺見解非凡,不知怎麽稱呼?”

絡腮胡男抱拳道:“我姓楊,單名一個遠字。不知兄臺怎麽稱呼?”

雖說從南齊到陳朝,從陳朝到燕朝,已經過去了很多年,但是難保有人記得他的名字正如記得單不赦那樣。為免麻煩,陳致捏造了一個不會聯想到“陳悲離”的假名:“我姓程,單名一個琋。他們是我的小厮、奶娘與車夫。沒想到都陷到了這裏。”

絡腮胡男沒想到連女的都被抓進來,連罵了幾句喪心病狂。

雖然小胡子男說過兩天就帶他們離開,事實上只過了一天,他們就被分批送上了馬車。陳致一行人被分到兩輛車上。原本容韻與奶娘一輛車,他默默地找了下規律,飛快地與車夫換了個位置,才得以與陳致“團圓”。

陳致自然看到了他的小動作,不着痕跡地瞪了他一眼。

原本絡腮胡男與他們一輛車,但是小胡子男看到後,特意将人帶開了。

臨走前,小胡子男塞了串銅板給陳致,以供日後打點。

陳致忍不住氣笑了:“多謝牛總管栽培。”

小胡子男仿佛沒聽出他話中的譏諷,還裝模作樣地點點頭,讓他飛黃騰達後,別忘了自己。

陳致想:哪怕自己任務完成,也要找個機會回來狠狠地揍他一頓,教教他做人的道理。

他們被裝載完畢,馬車緩緩啓程。

一開始陳致還有些擔心,生怕他們被送往別的地方,見的确往長沙府的方向走才放心。馬車走得很慢,到第三日才到了長沙府的地界。

此後,他們就被蒙上了眼睛,戴上了手铐腳鐐。

容韻原本想反抗,見陳致一直保持着鎮定,才勉強接受。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他們正在一座村莊的某間房子裏。陳致與容韻同在一個房間,這讓兩人多少松了口氣。在容韻看來,無論什麽地方,只要和師父在一起,就沒什麽可怕的。而對陳致來說,只要容韻在自己的視線內好好活着,其他都好商量。

兩人在房間裏待了一晚上,到第二天早上,才聽到有人在門口經過。

陳致走到門口,用口水點了點窗紙,弄出一個小洞往外面看,正好看到一行人從前面經過,其中一人似乎感受到了偷窺的目光,猛然轉過頭來。

陳致往後讓了讓,等會兒再去看時,就發現對方正瞪大眼睛往裏瞧。那雙眼睛,又黑又圓,還骨碌碌地轉着,充滿了促狹之意,将陳致吓得往後一跳,險些叫出聲來。

正當他驚魂不定,就聽外面輕笑一聲:“沒想到你們還找了這麽有趣之人,真是糊了你們。”

有其他人應和了幾句,然後聲音漸行漸遠。

有了上次的教訓,陳致不敢随便往洞裏看,先側耳傾聽了一會兒,确定沒聲音,才瞄一眼,外面的人都已經走遠了。

容韻好奇地湊過來:“師父在看什麽?”

陳致總覺得剛才那人的口音有些奇怪,想了想說:“你有沒有覺得剛才那人的口音有點耳熟。”

容韻将剛才那人的話回憶了一遍,重複道:“‘沒想到你們還找了這麽有趣之人,真是糊了你們?’”

他記憶力極好,竟模仿得一模一樣。

陳致喃喃道:“真是糊了你們?”

容韻說:“如果他想說的是‘真是服了你們’,那好像福建一帶的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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