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混戰之詭(七)
揭蓋前, 陳致腦中千般揣測, 一個賽一個恐怖, 真見了答案,反倒松了口氣:“西南王?他死了,我只有驚喜, 哪來的驚吓?”
皆無說:“這顆人頭忒吓人,我怕你瞧着難受。”
仔細瞧西南王面容,果然猙獰兇狠, 尤其那雙眼睛, 眼珠半凸,血絲密布, 像要瞪出眶來。陳致嘆息:“兩代西南王,一個野心勃勃, 一個窮兇極惡,最後都落得橫死的下場。”忽而想到, 單不赦殺老西南王是出其不意,陳軒襄神情這般不甘,是否也因為死于信任之人的手中?
皆無說:“除掉西南王, 容韻的統一大業, 指日可待。但他終究是凡人一名,我殺他便是觸犯天條,遲早被天庭追究。在此之前,我尚有事要做,你萬勿洩露我的行蹤。”
陳致留了個心眼, 追問道:“你要做什麽?”
皆無沉吟道:“也沒什麽不可說的。我要去找茍利生,他引魔入山,南山神君才化身碑石。”陳致不識茍利生,便解釋是一個鈎吻花妖。
陳致聽鳳三吉說過,南山神君曾為了一個花妖要死要活,便信了三分:“茍利生便是那個讓南山神君要死要活的花妖麽?”
皆無愣了愣:“那倒不是。南山神君當初喜歡的是水仙仙子,如今已經飛升了。”
好複雜的人際關系。陳致好奇地問:“他們沒有在一起?”
皆無攤手說:“沒有吧。看南山一天到晚閉關,過得比苦行僧還樸素……別問我他們為什麽沒有在一起,我上哪兒知道去?我又不是月老。”
“那你知道魚州上空那團光裏的人是誰嗎?”陳致話題轉得極快,叫人沒有思忖的時間。
皆無也不遲疑:“無盡火魔,焱無雙。據說萬年前神魔大戰時被俘,關入魔獄,不知何時逃了出來。我傷勢未愈,他魔力大減,打了個半斤八兩,誰也奈何不了誰,只能散了。”
陳致躺了會兒,得了一點兒力氣,慢慢地做起來,靠着床頭,但頭疼得厲害,扶着額頭說:“留他在外,必定禍害蒼生。”
皆無說:“待我處理了茍利生,便去解決他。”
這話說得戾氣極重。陳致放開手,瞥了他一眼:“你留下我,萬一他殺個回馬槍怎麽辦?隐身符也被燒掉了。”
皆無當場畫了一道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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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致接過來塞進乾坤袋:“但對方出手太快,我怕是沒時間貼。”
……
那剛才又收得這麽快?
皆無無語地往外走,過了會兒,才重新進來,遞了另一道符給他,讓他挂在脖子上:“我藏了大招在裏面,關鍵時刻,能護你一下。”
陳致摸了摸,猶不知足:“只有一個,怎麽夠用?”
皆無難以置信地看着他:“不見幾個月,你變得這麽遭人恨?”
陳致說:“你也知道不見了幾個月?”
皆無想了想,又掏出一張符來。
陳致喜滋滋地接過去。
“別高興得太早,只是千裏傳音符。”皆無說,“心中默念我的名字,便能對話。但次數有限,待符文消失,便失了作用。”
“這麽好的東西你早不給我?”若非力氣不夠,陳致想掀床。
皆無說:“這符是一對,我也只有兩張。”一臉好東西喂狗的滄桑。
陳致說:“給我就對了,給寒卿也沒用,它又不會說話。”只會腦內風暴。
皆無嘴唇動了動,倒是什麽也沒說。
見他臉色不好,陳致轉移話題道:“西南大軍如何了?”
皆無說:“容韻親率大軍南下,如今西南軍群龍無首,這一仗穩贏不輸。”
陳致還有千言萬語要說,皆無不耐煩了:“留着話等我回來再說吧!一下子全說了,我此行了無牽挂,反倒兇多吉少。”
陳致意見相左:“你留着話不說,徒增懸念,才是真兇多吉少。”
“呿!能不能說幾句吉祥話,送個好意頭?”皆無無語地敲他腦袋。
陳致原本就覺得腦袋隐隐有些嗡嗡作響,這下可好,竟有些耳鳴,抱怨出來,引來皆無一陣嘲笑。兩人打打鬧鬧,似是恢複了昔日的親密。
等皆無走後,陳致冷靜下來,不自覺地将剛才的話在腦海裏過了一遍。
“無盡火魔,焱無雙。據說萬年前神魔大戰時被俘,關入魔獄,不知何時逃了出來……”尤為特別,莫名其妙地回放了兩遍,仿佛冥冥之中有人在提點。
陳致不負所望,終于想出疑點:皆無說他不知焱無雙何時逃出來,便是之前沒見過。既然沒見過,一個萬年前就被關起來的魔頭,他是如何一眼認出的?
盡管下意識地找了幾個理由,但疑點的種子一旦種下,便生根發芽,茁長成長,将懷疑進行到底。之前的解釋也變得蒼白無力了起來,那句不要洩露行蹤的囑托,更是意味深長。
陳致越想越心寒,卻也是瞎想,幹脆放下。
當務之急,還是處理西南王留下的爛攤子。想來陳軒襄正年輕,也想不到自己會“子承父業”——沿襲了一出征便被殺的命運,兩廣、湖廣、江西、福建必然都亂成一鍋粥。與其等他們成了氣候,成為絆腳石,倒不如趁勢一鼓作氣,一統天下。
皆無說容韻親自率軍南下,必然要建立軍功,王為喜在為他名正言順地繼承皇位鋪路。
陳致調息了幾個時辰才恢複了五六成的力氣,從房間出來。
他正身處一間客棧,只是四周靜地詭異。走到大堂,才看到一個掌櫃伏在櫃臺上,似在翻閱賬簿,陳致走過去,發現那掌櫃面無血色,氣絕多時,再從客棧出來,街上便是初入魚州的情景。
原來,他仍在魚州。
屍體林立的畫面太過詭谲震撼,再看幾遍也難以适應。陳致躍上屋頂,從上面走。偌大一座城,竟無一個活口。連“巡邏”的西南士兵也木木呆呆地停在一家面館前面,面朝永遠也無法再進一步的前方……
出了魚州,陳致一路北上,希望能遇上容韻的軍隊,到了廬州府還不見人,便掉頭往西打聽。一路走,一路問,又到了信陽城。
此時信陽一片歡欣鼓舞。
有馬車載着老百姓,陸陸續續從外歸來,不少人自發地守在城門邊歡迎。
陳致混在馬車後面,聽前面的人眉飛色舞地描述黑甲兵大敗西南軍的光輝事跡。
他在人群中看到先前茶樓遇到的書生,不怕生地走過去打招呼,對方竟也記得他。一番寒暄,陳致問起戰況。書生大笑一聲說:“當浮三大白!”便領着他去了酒館,點了一壇白酒,不由分說地倒上,先幹為敬。
陳致看看四周,有人捧着酒壇直接往嘴裏倒,其他人轟然叫好,顯然是高興以極。
“你怎麽不喝?”書生将碗送到陳致面前。
陳致仰頭喝了,問:“西南大軍怎麽退的?”滿打滿算,也不過兩天時間,容韻怎麽帶着黑甲兵插翅飛來?
書生興奮地抹嘴:“自然是被黑甲兵打敗的!聽說領頭的将軍是燕朝小皇子!”
陳致雲裏霧裏,又問了幾個細節,懷疑更甚,再問了日子,才知“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以為自己睡了一夜,過去了一個多月。好在自己是神仙,不然光餓着,便餓死了。
不知誰吼了一句“天佑燕朝”。
滿樓震動,都歡呼“旗開得勝”。
陳致拉着書生問黑甲兵的去向,書生繞着桌子“打醉拳”,只好丢下銀子,去通判府,一問才知通判也喝醉了。好在下屬認得他,解答:“王大人說要乘勝追擊,大軍一路南下,想來已經攻下了湖廣。”
陳致匆匆道謝,從南門出,過大別山,直入湖廣。
與信陽相比,湖廣諸地倒是安靜,百姓井然有序地生活,無悲無喜,像是經歷了太多的戰亂,自有一番豁達。
陳致趕到郴州,才算追上尾巴,辎重慢吞吞正順着官道,慢吞吞地往前挪。他撿了個領頭的問話。那人聽說了他的身份後,說:“請教王爺,殿下幼時,您曾以何物威懾?”
陳致呆了呆,說:“鞭子?”
那人這才說:“下官參見王爺。”
陳致腹诽:多少年的事了,還記在心裏,真是小肚雞腸。
那人說:“殿下英武,将西南大軍打得落花流水,不得不退回兩廣。如今他們正以南嶺為屏障,與我軍對峙。不過,以殿下的聰明才智,一定能夠突破屏障,全殲對方,收複兩廣……”
陳致打斷他的歌功頌德:“如今西南誰人做主?”
老西南王走時,只留下了一根獨苗。如今這根獨苗折了,西南應當是群龍無首才對。
那人驚訝于陳致的神通廣大,說:“是鄂國夫人。”
陳致一時沒反應過來,等對方解釋,才想起了那是被陳軒襄封的張權遺孀,席氏。此女也是傳奇人物。當初張權沉迷崔姣美色,他還為張權留在家中的原配惋惜,後來知道她在兒子死後,向仇人陳軒襄寫了感謝信,并高高興興地去了廣州接受鄂國夫人的封號時,才不得不推翻了自己早點膚淺的猜測。以她的心智手段,對上崔姣,只怕是贏多輸少之局。
那人說:“據說西南王戰場受傷,在府中調養,鄂國夫人便代為主持軍務。”
竟沒人覺得陳軒襄讓一個不相幹的婦人主持軍務很奇怪嗎?
陳致想了想,便猜出了內中緣由。
為了穩定軍心,西南王不管是失蹤還是死亡,都是不可說,詳情參照當年燕朝對崔嫣失蹤的做法。只是西南情形比燕朝複雜得多,沒有王為喜這樣的親信獨當一面,也沒有黑甲兵這樣的絕對武力來威懾,必然是亂成了一鍋粥。幾方勢力牽扯,誰也不肯服誰,但大敵當前,必須同心協力,如何是好?
——推出一個傀儡。
席氏必然是抓住了這個機會,讓自己走到了臺前。
如此說來,兩廣內部定然矛盾重重。
再問容韻去向,那人如實交代。一天前,容韻已經帶領大軍挺進南嶺。
作為兩廣屏障,此戰關乎天下一統的時間,意義非凡。既然皆無都破了規矩,殺了西南王,自己當個斥候,打探軍情,通風報信,也不算違規。
他心安理得地跟着大軍的路線,追了上去。
黑甲兵訓練有素,雖有二十萬之衆,行軍卻悄無聲息。
陳致追了三個時辰,直接出了南嶺,調轉頭來,才發現端倪。卻不是他火眼金睛,而是大片森林竟然浴火而立。這火十分古怪,明明在燃燒,偏偏樹幹、樹葉都毫發無傷,像是火苗貼着它們擦了過去。
無盡火。
他腦海中浮現這個念頭。
若是焱無雙在此,容韻便危險了。
陳致将千裏通訊符抓在手裏,準備随時尋求支援。人則越到樹梢上,在繁密的樹葉中,尋找人影。火光為他指明了方向,沒多久,他就看到黑甲兵向東撤退的身影。
有幾個退的慢,頃刻被火焰吞噬,屍骨無存。
陳致看得驚心,加快了腳步,生怕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容韻也遭受此等待遇。
他飛得極快,沒注意到自己身後跟着一道淺淺的火光,仿佛逗他玩,忽左忽右、忽遠忽近,每當陳致有所察覺地扭過頭來時,它就墜入了下面的火焰中。
約莫飛了一炷香,陳致見到了王為喜。在他的左前方,容韻身穿銀甲,頭頂紅纓,鎮定自若地指揮黑甲兵撤退路線,不知說了什麽,王為喜頻頻點頭。
陳致正想落下去與他說話,跟在他身後的光團中忽然顯出一個人影來,手朝着容韻的方向,微微一擡,瞬間,一朵巨大的火焰從容韻的馬下燃起。
馬敏銳地往旁邊一跳,燒了馬尾,痛得亂蹦。
容韻從馬上跳下,正要翻身躍上一名黑甲兵讓出來的馬,又一朵火焰從腳下冒起。陳致當下蹿了出去,抱住他,掠到旁邊的樹枝上。容韻剛驚喜地喊了一聲“師父”,就被他塞到身後護住。
陳致對着那團光,沉聲道:“你想做什麽?”
光中的身影還能有誰?
便是将魚州變成死城的焱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