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混戰之詭(八)
焱無雙支着腦袋看他:“複原得真快, 不愧是大功德圓滿金身。看你命大, 我放你一馬, 把你身後的人交出來,我就罷手,如何?”
陳致感覺到容韻想鑽出來, 手上用力。兩人一前一後鬥得歡,無人應答。
焱無雙有些生氣:“我若是燒了這片山,可知會釀成多大的禍事?山中生靈都要焚成灰燼, 無一幸免。那些依山而居、靠山生活的人, 也要餓肚子。以一人為代價,換一方百姓安居樂業, 是多劃算的買賣啊。”
陳致說:“你若是死于一個多月前,魚州城的百姓就能安居樂業。你為何不去死?”
焱無雙臉色一變, 道:“放肆!”
話音剛落,容韻終于按捺不住, 使了大力氣拉人。
陳致被他拉得一個踉跄,從樹上跌落下來。
容韻一手抱着他,一手從懷裏掏出一個哨子, 放在嘴邊吹響。
哨聲刺耳, 直入耳膜,陳致聽得頭暈目眩,腳剛落地,即有些發軟,好在容韻一直沒有松手, 抱着他往更深的樹林跑去。
王為喜與黑甲兵不知何時竟散了開去,僅留着他們與焱無雙鬥智鬥勇。
焱無雙身影倏然從原地消失,又在他們面前出現。
陳致穩住腳步,再次将容韻拉到身後。
容韻嘴唇湊到他的後頸,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往左十丈。”
陳致:“?”雖然不明白什麽意思,他還是擡腳往左走,誰知剛走了兩步,就被容韻拽住了,耳邊輕響了一個字“右”。
難道他教了個左右不分的徒弟?
陳致正要換方向,焱無雙已經在他的左邊放了一把火,讓他名正言順地往右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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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跑得飛快,好幾次拉不住容韻的手,為免失散,他放慢腳步,與容韻并肩,再一把摟住他的腰,半抱半拖地往前跑,粗估了十丈後,他看向容韻。
容韻反手抱住他的腰,又往東跑。
焱無雙追上來,火焰一簇簇地在腳邊冒氣。眼見着一團落在陳致前路,容韻下意識地搶過想踩,被陳致攔腰抱起,一躍而過。
“不能踩!”
他說完,就感到頸上一緊,自己的脖子被摟住了。
陳致:“……”其實他只打算抱一下就放下來的,抱着跑很吃力啊。解釋也費時,只能硬着頭皮繼續向前。
焱無雙似是厭倦了追跑游戲,猛然攔在他們前面,巨大的火焰在他背後燃燒,直指九霄。
容韻猛然道:“向後跑!”
陳致下意識地轉身,剛跑出兩步,就聽到一陣梵音從天外來,模模糊糊地鑽入耳中,仿佛化作了一條無影無形的鎖鏈,将他團團困住。
容韻只覺得身下一松,人從陳致的懷裏掉落下來。陳致迷迷糊糊的看不清局勢,他卻一清二楚。剛才還有陽光從枝葉縫隙中鑽進來的樹林此時已然黑暗一片。
四周安靜得過分。
容韻腳步朝陳致挪動,鞋底擦着草葉,竟沒有絲毫聲響。他想背起陳致,剛低腰,四周驟然亮起一道光圈,随即朝着中央,蕩漾出千萬圈七彩漣漪。漣漪環繞陳致的周身,刺目的光輝漸漸地淹沒了他的身影。
容韻大驚,撲過去抓陳致的手,摸了個空,又去碰肩,雖然抓住了,但一股無形的推力要将他的五根手指一根根地彈開去。
指尖的衣料越來越滑、越來越輕,仿佛兩人的命運,忽地到了路口,一個朝左,一個朝右,向着兩個方向前進……
但是,怎能容許?
他使了勁、豁了命,才抓住的師父,怎能他人分離?
滾燙的心燃燒起欲念,生出無窮力道,逆着那股推力,重新抓住了陳致的肩膀,他咬牙将自己的身體貼過去,将沉重如鐵的臂膀慢慢擡起,将陳致圈入懷中。
四明山上懵懵懂懂、戰戰兢兢的第一眼,就定下了他與師父相伴終生的未來。
師父是他的,就是他的。
誰也不能搶走。
光圈忽然爆開,如一層巨大的光幕,覆蓋了半壁樹林,只是頃刻之間,光散盡。藏在左近的王為喜與姜移帶着黑甲兵匆匆跳出來——
光中的陳致、容韻、焱無雙都消失無蹤。
陳致的腦袋像要炸開。
上一世的人生像攤開的畫軸,從出生起,一幅幅地掠過,直至飛升。緊接着,成仙後的大事小事也走馬觀火般地過了一遍,模糊的變得清晰,清晰的變得深刻……只是最後留在腦海的,是容韻沐浴在七彩光環中,執着擁抱自己的畫面。
他猛地睜開眼,翻身坐起。
視線所及,一片黑紅。天是黑的,無數條細細長長的紅光在空中交彙,将四周的樹木“割”得斑斑駁駁、影影綽綽。
容韻躺在他不遠處的枯葉堆上,雙目緊閉,但眼珠詭異地轉動着。
陳致拍了他幾下,見喚不醒他,只好轉頭觀察周圍。
看景色,這裏應當不屬于人間,也不屬于天庭。體內的仙氣似乎十分忌憚紅光,紅光穿過自己身體的每個位置,都有紅光護體。
以此推論,怕是闖入了妖魔之地。
陳致想起最後古怪的梵音響起前,容韻喊的那句向後跑。他必然知道什麽。可惜,卻不能回答。怕他着涼,将容韻放平後,撈了一捧枯草,勻稱地覆蓋在他身上,自己在旁打坐。
有時候,打坐與發呆,只有一線之隔。
陳致打坐到一半,思緒便如紅光一般,縱橫交錯,又如纏亂的線團,越理越複雜,只是轉來轉去的,都是陳家事——陳致的事、陳應恪的事、陳悲離的事。後來,竟不由地發了會兒呆,醒來時,空中的紅光愈盛開,天空亮如陰天時的晝日。
容韻不知何時坐了起來,盤膝練功。
因為單不赦曾在他體內打下一道魂印,為了修複受創的魂魄,容韻一直在練一門功法。故而,陳致見了也不覺得奇怪,默默地坐等他練完。
等天光重新黯淡下來時,容韻終于睜開了眼睛。
陳致剛要打招呼,便覺得對方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怎麽了?”
容韻遲疑着喚道:“師父?”
陳致說:“是我。”
容韻垂目,仿佛舒了口氣:“我适才做了個夢,有些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想到自己的回憶,陳致心裏咯噔一下:“哦,你夢到了什麽?”
“小時候的事。”容韻說,“中秋的時候,我娘說到過年的時候,親自給我裹湯團吃,可惜沒有實現。”
“還有呢?”
“很多……還有我第一次見到師父的時候。”
陳致問:“什麽時候?”
容韻擡眼看他:“師父不記得了嗎?管家帶我上山……師父穿着杏色的長衫,嚴肅地站在光裏看我。”
陳致心中放下大石:“哦?你當時在心裏罵我了吧?還記恨着我拿出鞭子的事?”不然也不會把它當做暗號,交給運送辎重的軍官了。
容韻否認:“我當時想,這人這麽好看,好像以前見過。會不會,前世就已經種下了緣分。”
陳致心突突地亂跳了兩下,小心翼翼地看着容韻,生怕單不赦打下的魂印在他腦袋裏留下了蛛絲馬跡。
容韻扶着樹幹站起來:“這是什麽地方?”
“我也不知道。”陳致說,“也許與那奇怪的光有關。”
容韻說:“那是姜移煉制的滅神弑魔大陣。”
陳致目瞪口呆。
容韻嘀咕道:“但他說,這陣只對神仙和妖魔有用,對凡人沒有一點兒作用……”
當時聽姜移說起,還以為是唬人的玩意兒,沒想到竟有如斯威力,陳致不敢掉以輕心:“這陣他是怎麽煉的?”
容韻說:“王為喜搜集了很多古籍供他研究。”
陳致怕他懷疑自己的身份,趕緊污了姜移一把:“紙上談兵,太不靠譜了!不然怎麽将你我都拉扯進來了。”
容韻說:“連累師父了。我們在路上就被那個火魔騷擾過幾次,姜移便要祭出大陣對付他。只是這陣法既要地下的靈氣,又要人間的生氣,他選了很久,才選中了南嶺。我們原先打算再嶺南動手,誰想他按捺不住,在嶺北就對我們下了毒手,無奈之下,只好讓姜移倉促布陣,我們再将他引過去。幸好這次師父來了,不然,還不知道要折損多少黑甲兵進去。”焱無雙陰晴不定,喜怒無常,若非陳致出現,讓對方一心一意地追過來,他們怕是要另費一番功夫,才能請君入甕。
陳致坦然接受了他的謝意,順便将姜移丢到髒水盆裏再涮一涮:“原來是倉促而就,怪不得我們也被卷了進來。”
容韻說:“我們來了,那火魔說不定也在,我們還是找個地方避一避,等弄清楚地形再說。”
陳致深覺有理。他是神仙不怕餓,容韻是凡人,若是找不到出路或是能夠入口的食物,怕是沒遇到火魔就先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