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向月之心(九)

好說歹說, 連胡子都揪下, 那先生總算信了幾分, 說:“實不相瞞,宮主到現在都還沒有醒來。我們聽說宮主受傷之前,是去收拾‘梅花殺’那個叛徒, 便一起去報仇。誰知我們找到他們的時候,‘梅花殺’上下被殺了一幹二淨。”

陳致一怔。

那先生說:“我聽說他們與西南王關系密切,就自告奮勇地過來打探消息。能不能找到兇手還是其次, 最重要的是, 找到救我師父的辦法。仙人,你與我師父相交甚篤, 難道就眼睜睜地看着我師父一日日地虛弱下去嗎?”

陳致心虛不已。他本是要去神魔戰場找人幫忙兼幫忙,但各種事情一混, 竟抛到腦後了,當下幹咳一聲道:“其實, 我來這裏,與你的目的也有幾分相似。”

那先生感動地說:“仙人真是好人啊,自己大難臨頭, 竟還惦記着我師父。”

衆口铄金, 算命先生一張口頂仨,拼起來就是個“衆口”,陳致也不得不重視起來:“……你口口聲聲說我印堂發黑,大難臨頭,到底是真是假?”

那先生不高興地說:“仙人竟懷疑我梅數宮的占蔔之術?”那眼神仿佛在說:師父怎麽沒有打死他。

陳致幹笑道:“不, 我只是很信任我自己的運氣。”

“別信了,別信了,到頭了,到頭了。”

陳致:“……”梅若雪可能是被這群熊孩子連累,才挨了黑棍。他問:“先生怎麽稱呼?”

那先生很高興地自我介紹:“閻芎。閻羅王的閻,川芎的芎。”說完就聽陳致嘀咕“冤有頭,債有主,知道名字就好辦了。”

“……仙人在說什麽?”

陳致說:“沒什麽,好名字。”

難得有人稱贊自己的名字,閻芎高興地說:“仙人認為好在哪裏?”

“川芎,有解郁、通達之能,自然是好的。”

“哈哈,我師父說,芎通藭。上草下窮,活該一輩子餓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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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致安慰他:“你師父思想太狹隘了。窮可行乞,只要你不說對方印堂發黑,大禍臨頭,總能填飽肚子的。”

閻芎說:“……多謝仙人安慰。”

通報過名字之後,兩人的關系拉進了許多,看着彼此的臉,都有種老友相間的嫌棄感。閻芎說:“仙人為何降臨光孝寺呢?”

陳致說:“最近戰事吃緊……”

“是了,求神拜佛也是好的。”

“……”我就是神!睜大眼睛看看!陳致深吸一口氣說,“對,你說得對。”

閻芎被稱贊了非常高興:“我有事情要告訴仙人。”

陳致不是很想聽。

“鄂國夫人……”

陳致耳朵豎得筆直。

“的奶娘剛才來這裏解簽。”閻芎慢條斯理地說,“抽的是第五十七支簽。”

陳致丢給他一角碎銀子:“繼續說。”

“……”閻芎很想說自己不是說書的,但是手已經習慣性地将銀子收入懷中,“‘甯戚飯牛叩角’,是讓抽簽的人随機應變、因地制宜,不要太墨守成規,使轉運之機平白流逝。”

簡直瞌睡送枕頭!陳致聽得心中一動:“你确定是鄂國夫人的奶娘?”

閻芎說:“當然不是。”

陳致:“……”

“區區一個奶娘,我何必特特地說出來。這支簽的主人,是奶娘背後之人。”閻芎手指在桌上輕輕劃下了“鄂”字。

陳致眼皮擡起,正要說話,旁邊就有人過來解簽。

閻芎接連做了兩門生意,眼見着還要說,陳致等不及,直接放下五兩紋銀,說:“這先生我包了。”

其他人怪異地看着他。

閻芎在旁顫聲道:“在在在下只做嘴上生意,不做皮肉生意。”

陳致白了他一眼。

閻芎又補充道:“這嘴上生意也做那幹淨的。”

陳致搶過他的錢袋子:“走不走?”

閻芎拿起桌上的五兩紋銀,立刻就走。

陳致與他一路走來,見洗硯池邊無人,且視野開闊,不怕被人偷聽,便停了下來。

承接上個話題,閻芎說:“今早我路過客堂,就叫人趕走了,說是有貴客在。那個奶娘正好從裏面出來。你說這客堂裏待的會是誰。”

鄂國夫人無疑了。

陳致暗喜:“我想私下見一見鄂國夫人。”

閻芎說:“你現在黴運當頭,還敢到處亂跑?不若我先瞧一眼,看她近來會不會沾血,你再去見她吧。”

陳致說:“你打算如何見她?”

閻芎說:“那奶娘叫我在原地守着,過會兒就來找我,估計要給鄂國夫人看相呢。”

……

“你怎麽不早說!”

陳致抓着他跑回去。

閻芎半路就甩開他的手,自己往前奔。

陳致收了腳步,看着他跑到一個胖乎乎的老婦人面前。那老婦人似埋怨了幾句,還朝這邊看了眼,閻芎彎腰賠禮,兩人說說笑笑地走了。那老婦人多半就是奶娘。

陳致鬼鬼祟祟地跳上屋頂,縮着身子在上面跟蹤。好在香客們不是虔心朝拜,就是低頭交談,無人注意屋檐上的大耗子。

走到客堂附近,便有不少人巡邏,陳致沒了隐身符,不敢魯莽,靜靜地等了一陣,有兩個丫鬟打扮的人突然靠近,守衛立刻圍了上去,陳致趁機飛到客堂屋檐上,像壁虎一樣趴下來,輕手輕腳地揭開瓦片。

閻芎已經坐在客堂等候了。過了會兒,就聽到一個悅耳的女聲說:“先生可能測字?”

閻芎說:“使得。”

女聲問:“要幾個字?”

閻芎說:“都使得。”

女聲說:“那便‘西南王’吧。”

閻芎又問:“不知女客問什麽?”

女聲說:“問戰事。”

他們在下面說,陳致在屋檐上使勁,希望将意念傳遞給閻芎,讓他說個“黴運當頭”出來。

閻芎在原地轉了一圈,手指的飛快地運算,半晌才說:“西南是巽位。巽,兩陽在上,一陰在下,以陽遮陰,是僞裝也。正象為風,風無孔而不入,又飄忽而不定,故常左右為難,不能盡信也。只是,風往往借勢而用,有火則燃,有水則流,然而西南如今何勢可借之?”

女聲說:“依先生之意,此戰不祥?”

但凡算命的,都愛故弄玄虛,不将話說死,他日追究起來,也可說另有隐喻,閻芎也不例外:“非也。天無絕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機遇稍縱即逝,若能把握,或有轉機。”

女聲說:“請先生明示,機從何來?”

閻芎大笑道:“天上來。”且說且走,走到門口,守衛攔住。

閻芎:“……”好不容易營造出的高人風範頓時被打回原形。

女聲說:“先生會看面向否?”

閻芎只好回轉身來:“也使得。”

下面簾子撩起,一個婦人被攙扶着出來。陳致的視角只能看到頭頂,被滿腦袋的珠光寶氣閃得眼睛疼。

奶媽在椅子上鋪了墊子、背靠,婦人才款款落座:“先生以為我的面相如何?”

閻芎淡然道:“勞碌之象。”竟是半分面子不給。

這時,內屋才傳來一聲輕笑,與先前相比,少了分嬌柔,多了分沉穩。一個雲鬓婦人從裏面出來:“先生好本事,老身有禮。”

閻芎點點頭。

奶媽便在旁邊喝道:“大膽,敢對鄂國夫人無禮。”

席氏擺手道:“不知者不罪。”

閻芎這才行禮:“看夫人的面相,長壽富貴,便知身份不凡。”

與先前出場的婦人相比,席氏打扮得十分樸素,可見閻芎對人不對物,心中更信了幾分:“先前聽說光孝寺來了位算命神準的先生,果然名下無虛。只是先生之前那句‘巽,兩陽在上,一陰在下,以陽遮陰,是僞裝也。’略有不懂,還請指教。”

閻芎說:“局勢撲朔迷離,有真有假。夫人觀察入微,當察先機才是。”

席氏說:“不瞞先生,我有一事想請先生幫忙。”

“閻某世俗之人,拿錢辦事,談不上‘幫’字。”

席氏沖奶媽颔首,奶媽立刻奉上一個小匣子,打開全是黃澄澄的金子,可謂誠意十足。

閻芎笑眯了眼:“夫人請講。”

“我想請先生幫我看一個人的面相。”

閻芎也不問是誰,便說:“好,我明日此時在此恭候。”

席氏說:“不,我想先生随我一見。”

閻芎皺眉。

席氏朝奶媽使眼色,又是一箱金子奉上。

閻芎嘆氣說:“實不相瞞,我出門前,師兄曾替我蔔了一卦,讓我十日之內待在光孝寺中,寸步不離,不然,就有大禍臨頭。”

席氏走近他,笑眯眯地牽起他的手,放在掌中,輕輕地拍了拍說:“富貴險中求,先生以為呢?”

去!去去去去去去……

陳致在頭頂上用意念發功。

閻芎舉頭擡起,一擡就對上了陳致渴盼的目光:“……”

席氏覺得他擡頭有點久,正準備跟着去看,就聽閻芎暴喝一聲:“好!”

席氏被吓了個踉跄,奶媽立刻沖上來,咒罵道:“喊這麽大聲作死!想吓死夫人嗎?”

閻芎說:“‘死’字不吉,需慎言。”

席氏看了奶媽一眼,奶媽當下低頭認錯。

席氏說:“既得先生同意,我們即刻出發吧。”

閻芎道:“現在?”

“先生還有何疑慮?”

“我要去師兄說一聲,萬一有個好歹,起碼有人為我超度。”閻芎說。

席氏說:“我派人送先生,有什麽雜活,先生只管差遣。”

閻芎出門,就有三個守衛,一個奶媽相随。他走後,席氏擡頭往上看,屋頂嚴嚴實實的,并無異常。

陳致在屋檐上等了會兒,才跑出去找容韻。洗缽泉人去樓空,又到後堂,便見容韻正被幾個公子哥圍着,說不上調戲,畢竟佛門聖地,但看眼神看舉止,便知不懷好意。

陳致嘆氣。有個美貌的徒弟,他頭很疼。

“夫君……”

在他還沒有準備好怎麽出場時,容韻已經用矯揉造作的呼喚聲将注意力吸引了過來。

陳致只好捋袖子上去。

幾個公子哥眼神不善。

容韻奮力擠出一條路,繞到陳致背後躲着。

一個公子哥說:“我見小娘子孤身在此,凄楚可憐,還以為被她不要臉的夫君抛棄了呢。”

容韻挽起陳致的胳膊:“夫君最疼我最愛我了,才舍不得抛棄奴家呢。”

陳致:“……”徒弟!你會不會太入戲了?

公子哥見陳致半天不語,嘲笑道:“你夫君到現在屁都不放一個,該不會是啞巴吧!”

陳致懶洋洋地說:“你用嘴巴放屁嗎?”

公子哥們:“!”

好看姑娘成了別人家的媳婦兒,正一肚子火呢,這個別人竟然不夾緊尾巴,還敢出言挑釁,簡直送上門來找揍!

公子哥們熱血上頭,二話不說沖上來。

陳致往容韻身後一躲:“夫人救命!”

……

公子哥們一怔,正要嘲笑幾句,那小娘子突然暴起,哪裏還有臻首低垂的嬌羞模樣,一雙素手看似輕盈,拍在臉上,如烙鐵一般,啪啪啪幾聲,就打得人仰馬翻。

容韻拍完了,還撩起裙子,對着眼神最淫邪的那個狠踹了幾腳,陳致見有人圍觀,忙拉起他跑:“行了行了,他知道錯了。饒他一回吧。”

容韻“嘤咛”一聲,投入他懷中,哭喊道:“夫君,奴家怕怕!”

陳致:“……”你這樣,我更怕怕。

倒在地上的公子哥更是怕得不能再怕!

光孝寺不大,陳致怕那幾個公子哥再找茬,帶着他上了鼓樓,路上講了自己遇到閻芎的經過。

容韻幽幽地說:“一會兒不見師父,又鬧出個閻兄來。”

陳致說:“要不我再鬧個徒弟給你看看?”

容韻立馬說:“師父想讓閻芎說服鄂國夫人,站到我們一邊?”

陳致說:“我懷疑鄂國夫人想讓閻芎看的人,是西南王。”

“師父不是說西南王死了嗎?”他很快反應過來,“師父懷疑王府裏有個假西南王?”

陳致說:“鄂國夫人與項闊聯手,梁雲被打壓。若是沒有一個‘西南王’在府中坐鎮調停,西南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平靜。”

容韻說:“師父的猜測雖然有些道理,但是,猜測的成分過重。”

陳致說:“若是可以,我倒想親自混進去。你會不會改頭換面的法術?”

容韻說:“師父若教我,我一定學。”

陳致嘆氣。為何當初飛升的不是燕北驕呢?以他無師也要自通的本事,當初皆無教他捏臉,一遍就能會了,何至于現在。

陳致不抱希望地問:“我若說幾個竅門,你能自行領悟嗎?”說完,又覺得自己異想天開。自己都沒有學會的法術,竟然妄想教別人……

“能。”容韻雙目透露出來的喜色,幾近狼光。

“這個,首先嘛,跟我念:‘萬色皆為空,萬物皆為無。’”這段口訣,陳致背得挺熟,可惜皆無念了之後,就能随心所欲變換面孔的口訣到了他嘴裏,就像童謠一般,沒有半點作用。

容韻跟讀了兩遍,又閉目想了會兒。

陳致蹲等了會兒,想着自己耽擱這麽久,閻芎說不定已經出發了,有些着急,說:“我先去找閻芎,與他接個頭,一會兒回來。”

“等等。”容韻叫住他,嘴裏念着口訣,然後動手去揉他的臉。

陳致有些期待又有些擔憂。期待他成功,又擔憂自己被毀容。

……

後來的事實證明,他的擔憂非常有先見之明!

閻芎原本看到陳致在屋頂上偷聽,以為他得到消息之後,必然會想辦法與自己的會合,商量下一步如何合作。誰知左等右等,行李的結都解開系上來回五六遍,廂房內除了痰盂已經無物可帶了,他竟然還沒有動靜,不覺有些心灰意冷,正打算咬咬牙,帶上痰盂,就聽外面傳來一聲心虛氣短的吶喊:“師弟……”

他出門一看,三個護衛守在門前,嚴陣以待。一個口鼻歪斜的奇怪男子被一個大臉盤婦人攙扶着,眼巴巴地望裏看。

“師……兄?”雖然樣貌變了,但是聲音和身材沒有走樣,閻芎還是一眼認了出來。

“師弟。”陳致拍拍容韻的手,兩人慢吞吞地往前走。

閻芎也邁了一步,被奶媽擋住。閻芎不悅道:“來之前,夫人不是讓你們聽我差遣嗎?”

奶媽說:“夫人讓老奴送先生上車,不敢違命,還請先生不要為難老奴。”

閻芎還沒說話,陳致已經嚷嚷起來:“什麽?你要出門?我不是跟你說過嗎?不許離開光孝寺半步!不許離開光孝寺半步!這裏有佛祖保佑,你當我的話是耳邊風不成?”

閻芎一臉委屈地說:“我答應了人家,還收了定金。”

“不成不成!去不得。錢你給我退回去。”說着,陳致就要上來搶人。

奶媽朝護衛使了個眼色,将兩人擋了下來。她說:“這位是先生的師兄,必然也是高人。我家夫人請先生幫忙看相,您要是不放心,也可以一起來。事成之後,該給的錢一分不會少。”

陳致又推拒了幾次,終于在閻芎與奶媽的勸說下,才“勉強”同意。

奶媽怕夜長夢多,當即帶着他們上馬車。

馬車窗戶用紙糊住了,雖然有光照進來,但是看不見沿路的風景。奶媽與他們同乘,四個人在車廂裏稍嫌擁擠。

奶媽與容韻同坐一排,中年發福的身體将十四歲少年擠成了杆兒。

容韻委屈地瞅着陳致。

陳致摸了摸自己的歪鼻子,再撇了撇斜嘴,回瞅。

容韻低下頭,默默地忍了。

馬車走了一段平路,就開始颠簸了,仔細聽,還有“哔哔波波”車輪碾壓碎石子兒的聲音,約莫過了一個時辰,路複平坦。

容韻坐得腰酸背痛,用腳尖踢了踢陳致。

陳致還未開口,奶媽已經發話了:“還請夫人再坐坐。”

容韻對着陳致吐了吐舌頭。

他的面盤雖然被捏大了,但眼睛還很精致,看上去倒也有幾分俏皮,讓閻芎忍不住多望了兩眼。

“咳咳。”陳致幹咳兩聲。

閻芎老臉一紅,趕忙将眼睛轉向窗紙。

又過了半個時辰,外面響起了推門聲,馬車放慢速度,沿路依稀有說話聲與腳步聲,都極輕,仿佛刻意壓低了聲音。

走了半柱香,馬車總算停下來。

奶媽率先下車,閻芎正要跟着下去,門就被用力地關上了,只好無奈地坐回去。

容韻說:“別難過,你不是一個人。我也希望你剛才擠下去了。”

閻芎:“……”吃了一鼻子灰還要被人嫌棄多餘,印堂發黑、黴運當頭的那個人,該不會是自己吧?他拿八卦鏡照臉。

容韻好奇地問:“這是照妖鏡嗎?”

閻芎:“……”

容韻問陳致:“他為何不說話?”

陳致說:“因為他說話收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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