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向月之心(十)
奶媽再出現, 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 陳致慶幸自己沒有人的三急, 下車時依舊從容淡定,閻芎克制不住,幾乎是飄着下來, 甕聲甕氣地問:“我想淨手……”
他被領走後,陳致和容韻直接被帶到客房,奶媽說:“兩位現在這裏休息。那位先生回來之後, 就住在隔壁。”指着身後的兩名丫鬟說, “這是小藍小紅,你們有事只管差遣他們。”
陳致還想問, 奶媽已搶先一步道:“不該問的別問,不該說的別說, 只管在這裏住着,用得到你們的時候自然就用上了。”
閻芎放完水回來, 等在門口的小藍正要領他回屋,就被隔壁拖了進去。聽見背後的門“砰”的關上,閻芎貼着門板說:“鄂國夫人給了我兩箱金子, 分你們一半, 有話好說。”
陳致說:“你接下來有何打算?”
閻芎說:“我收了錢的,照我們梅數宮的規矩,當然要替人消災。”
陳致勾着他的肩膀往裏走,不等容韻出手,閻芎已經嫌棄地推開他:“不是我說, 你的臉醜得太真實了,遠看吓人,近看下鬼。”
陳致:“……”回頭看容韻。
容韻立刻沖過去,抓住閻芎說:“師父你說,砍手砍腳還是砍頭?”
閻芎說:“師父?你們不是夫妻嗎?”
容韻說:“先師徒,後夫妻。”
“少貧嘴。”陳致将閻芎從容韻的手裏解救出來,整了整衣服,說,“鄂國夫人想讓你看的人,很可能是西南王。”
閻芎驚住:“看西南王的面相?要是他的面相不好,我該怎麽說?挑好的說是砸自己的招牌,實話實說那是砸自己的命啊。”
容韻嘲弄道:“梅數宮不是修真門派嗎?”
閻芎說:“修真的人更怕死。”他們歷經千辛萬苦就是為了不死。
陳致說:“你實話實說便可。”
Advertisement
閻芎一臉懷疑:“我們三個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我被問罪,你們也逃不了。你不會來一招欲揚先抑,讓我說難聽的,自己說好聽的吧?”
陳致說:“西南王已經死了。”
閻芎:“……”
容韻疑惑地問:“你抖什麽?”
閻芎哭喪着臉說:“他們讓我去看死人的面相……那還要怎麽看,不就滿臉死氣嗎?要是他們問我,西南王什麽時候活過來,我該怎麽說?總不能讓他們清醒點吧?”
容韻說:“你可以算他下輩子投胎在哪裏?”
閻芎立馬不抖了,深以為然道:“有道理。我只要掐指一算,算一個過幾年出生的孩子當繼承人,不就可以了。”
陳致萬分懊悔自己跳上了這艘不靠譜的賊船。
容韻說的胡話被閻芎奉為寶典,自認為找到了自保之道,鎮日裏潛心享福,一點兒都看不出來西南是為了給師父報仇。
陳致忍不住問他:“初心呢?”
閻芎理直氣壯地回答:“西南王已死,這仇就算報了,我總不能挖他的墳鞭屍吧。”
就算挖了墳,也認不出是誰,陳軒襄那顆頭還被皆無順走了呢。
沒有腦袋,就算看死人的面相也是不能的。所以,鄂國夫人要閻芎看的人,多半還是個活人。想通了這點,陳致卻懶得告訴閻芎,反正他知道了,也拿不出對策。
入夜後,他上屋檐轉悠。
此處房舍此起彼伏,數量占地極廣,一眼見不到頭,多半就是王府——來時,那輛車必然是出城轉了一圈,故布疑陣。
但他沒敢走遠,屋舍之間很多參天大樹都是望鬥,有侍衛潛伏。屋舍之間的小徑也是過一會兒便會有人巡邏,時間長短不一,根本無跡可尋。
至此,陳致不得不相信,西南王府的确已經成了一座密不通風的鐵壁銅牆。
無法可想,只能随機應變。
受閻芎的态度感染,陳致也“自暴自棄”起來,權當是微服私訪。其中,過得最悠閑的,還數容韻,這幾日已經深陷在賢妻良母的角色裏,演得淋漓盡致,不管陳致信不信,反正閻芎是信了,一口一個師嫂,叫得親熱無比。
為此,容韻看他順眼了一點點——只有一點點。因為有時候,陳致會以“男人之間的悄悄話”為名,讓他一個人玩去,自己和閻芎喝茶下棋聊天。
一日,陳致聽了一早上的“夫君”,便找閻芎透氣。
棋盤剛置下,閻芎便勸說起他來,嫌他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有我嫂夫人這樣貌美溫柔的道侶,真是做夢都會笑醒呢。哎,不過你既然是四明山的仙人,為何會娶一個凡人為妻呢?”
陳致落子:“孽緣吧。”
閻芎抓起一把棋子:“孽緣也是緣。你何不傳授道法于她,說不定能修成正果。”
許是室內太靜,對面太煩,陳致竟生出一股“自己多說點,讓對方閉嘴”的沖動:“他有他的路,他的路不在修煉。”
閻芎疑惑道:“她都嫁了給你,還有什麽別的路可走?”
陳致拿着棋子,在棋盤上橫豎一劃,才落下:“這樣的路。”
閻芎說:“橫豎都要下嗎?”
陳致搖頭道:“別說了,輪到你了。”
閻芎對他和容韻的關系越發好奇:“既然道不同,你們以後不是要分開?”
陳致抓棋子的手遲疑了一下。
容韻不修仙,那無論是九五之尊,還是四明小徒,都會有壽終正寝的一天。只是,自己當初在化外之地已然許諾,下輩子無論他要做什麽,自己都奉陪到底……
他緩緩道:“分開也有重逢日。”
“咿呀”,門突然被推開。
陳致下意識地回頭,見到小紅低着頭,拎着熱水壺進來,一言不發地将茶壺添滿了水,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閻芎去拿茶壺,替自己與陳致斟茶,嘴裏嘀咕道:“這小紅今天怎麽回事,倒了水以後也不斟茶,還一句話都不說。”
陳致手猛然一頓,突然放下棋子追了出去。
“哎,你去哪兒?”閻芎身體擡了下想追,又停住,“嫂夫人還在啊,就這麽着急追其他小姑娘,這仙人也是……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現在長成了什麽樣子。”
陳致出門的時候,小紅已經不見了。他毫不猶豫地追回了自己的房間,門虛掩着,裏面隐有動靜,推門而入,便見容韻從屏風後面走出來。
“你的臉……”
站在他面前的,赫然是那個俊秀無雙的十四歲少年。
容韻說:“臉盤一直被捏得那麽寬,看着不舒服,所幸今日沒人,我就恢複了,透透氣。”
陳致說:“你确定下次能捏得一模一樣嗎?”
容韻笑道:“師父不信任我的技術嗎?”
陳致說:“每次照鏡子前,我是相信的;照鏡子之後,我連鏡子都不信了。”那時候捏臉,容韻怎麽捏都醜,捏臉、恢複、捏臉、恢複……來回不知道多少遍,最後實在拖不起時間了,他只好頂着這張歪斜的臉出門。
容韻湊過去,手指透出一道勁風,将門關住,人伸出胳膊,将陳致抱住:“師父,難道看不出,我是故意的嗎?”
陳致說:“你打算承認了?”
容韻蹭了蹭他的肩膀:“師父是我一個人的。”
“我們永遠永遠都不分開。”
“沒有人能夠把我們分開的。”
這些話,每一字,每一句,都說明了,剛剛進閻芎房間的小紅究竟是誰。
抱着陳致的手越來越緊,卻始終沒有等到那人的回應,哪怕一個字。容韻的眼神暗淡了下去,就在要放開的當口,陳致突然摸了下他的頭發:“嗯。”
容韻驚喜地擡起頭。
陳致說:“我會陪着你一起走。”看着你老,看着你死,在跟着你去地府,等着你投胎轉世,再早早地認識你,将我會的教給你,不會的也教給你。再不讓你一個人孤單寂寞地離開。
容韻眼眶微微濕潤:“師父說話也要算話。”
“嗯。”
“再過兩天,我就十五歲了。”
陳致愣了愣,喃喃道:“這麽快?”
容韻皺眉道:“師父希望我一直是個小豆丁嗎?”
“我是在想,十五歲,該為你行成童之禮了。”
容韻說:“師父在我身邊,就比什麽禮都好。我會牢記師父對我的恩德和教誨,以後會好好地孝敬師父,聽師父的話。”
陳致摸摸他的頭:“但願如此。”又想着他擁有燕北驕和崔嫣的記憶,這句話等于是他們說的,便覺得十分可樂,忍不住笑起來。
容韻疑惑道:“師父笑什麽?”
陳致說:“我在想,該如何為你慶祝。”
“師父送我一件禮物吧。”
“你想要什麽?”
容韻原本想說長生不老的功法,但話到嘴邊,仍克制住了:“師父送的,我都喜歡。”
陳致點頭道:“好,你放心,到那一天,為師一定送你一份大禮。”
容韻伸出手:“擊掌為誓!”
陳致看着他不說話。
容韻舔了舔嘴唇,微笑道:“師父,拉鈎鈎。”
到了生辰那日,容韻早早地醒來,見陳致還在睡,便躺在床上對着帳子數時間,數着數着,覺得陳致睡覺的時間為免也太長了些。他故意起身,弄出動靜來,果然驚醒了陳致。
陳致打着哈欠,賴床。
容韻說:“師父,我先去練功了,一會兒回來用早膳。”
“嗯,去吧。”
容韻輕手輕腳地關上門,在門口轉悠。這裏是西南王府,他當然不可能真的練功,引人懷疑,只是四處轉悠,轉了差不多時間,便去了小廚房。
依照他的想法,禮物受地域限制,不可能是新買的東西。想來想去,便是做一頓美食了。以陳致的廚藝,做一頓早膳便是極致了吧。
他走到小廚房門口聽動靜,果有鍋碗瓢盆的撞擊聲,再探頭看去,就見小紅站在竈臺前忙碌。
容韻:“……”
陳致洗漱完,一開門,就見容韻面無表情地靠在門邊:“你不是去……啊,你有什麽事?”
容韻說:“心情不好。”
“……為何?”
“今天的日子不好。”
“……為何?”
容韻說:“若是好日子,師父不會這麽晚起。”
陳致皺眉說:“你現在是隐晦地譴責師父睡懶覺?”以他以往的經驗,此時此刻的容韻應當開口辯解,然而,容韻只是淡淡地看着連抹微雲都沒有天,一臉的滄桑憂郁。
他無奈地說:“已是成童之年,怎麽還這麽……你那是什麽眼神?”
容韻雙眸閃亮亮地看着他:“師父沒有忘記。”
你暗示得這麽明顯,就差寫上“忘恩負義”四個字了,能不想起來嗎?
陳致說:“來,師父有話對你說。”
容韻乖順地靠過去。
陳致一字一頓地說:“誠實守信。”
容韻茫然。
陳致說:“我送你的禮物便是這四個字,若能做到,必然受用終身。”
容韻:“……”
兩人一整天沒有對話。
準确的說,是陳致對容韻說了一整天,容韻一條也沒有回。
對此奇觀,閻芎表示幸災樂禍:“我早就說過。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總要陰溝裏翻船的。”
陳致禍水東引,指着他,對容韻說:“他說你是陰溝。”
閻芎:“……”
閻芎說:“嫂夫人,我不是這個意思。”
容韻幽幽地說:“先生不要再說了,奴家在夫君心中一點分量都沒有。”
閻芎想起陳致的話,立馬站到了她一邊,對陳致說:“這就是你不對了。夫妻一場,竟然一點分量都沒有。枉你還自稱為仙人。”
陳致說:“你不如聽聽他的理由。”
容韻說:“今天是奴家的生辰,夫君送了我四個字‘誠、實、守、信’。”
陳致:“……”同樣一句話,不同的語氣說出來,怎麽完全不是一個意思了呢?
果然,閻芎打抱不平:“嫂夫人哪裏不誠實哪裏不守信了?你居然在生辰之日觸黴頭?”
陳致:“……”他不誠實不守信的例子說出來,吓死你!
正鬧着,“失蹤多日”的奶媽突然出現。她用眼角餘光不屑地瞟了三人一眼,顯然将他們剛才的玩笑話都聽到了耳裏:“這些粗魯的話,兩位先生關起門來說說還可,一會兒見了夫人,你們千萬要謹言慎行。這位夫人先随老奴去後院用茶吧。”
容韻頓時抛棄剛才的“成見”,面露“驚慌”地抓住陳致的胳膊:“夫君!”
陳致拍拍他的手背:“我夫人膽小,怕見生人,還是随我一起吧。”
奶媽說:“她是女眷,多有不便。”
陳致說:“在門口等候也使得。”
奶媽見他執意不肯松口,不甘不願地說:“罷了,就請這位夫人進屋之後,不要說話不要鬧出動靜,權當自己不在就好。”說罷,令人搬了木桶來,着他們沐浴焚香,确認全身香噴噴之後,才叫他們乘上軟轎,颠颠地出發。
因為只預備了兩頂轎子,容韻與陳致同乘。
轎子的窗依舊是糊上的,模模糊糊地能看到兩旁景物的輪廓。
容韻坐了會兒,突然抓過陳致的手心寫字。
陳致開始還用心猜測,後來發現都是“誠實守信”四個字,便一把抓住那只調皮的手。
容韻用另一只手作怪,陳致白了他一眼。
容韻輕笑,故意嬌聲道:“夫君沒有丢下我,真好,奴家剛才真的好害怕呀。”
果然,陳致一臉忍耐的表情。
“咳咳。”外面響起奶媽警告般的咳嗽聲。
陳致放開容韻的手,端正地坐好。
容韻撇嘴,柔弱無骨地倒在陳致身上。
陳致閉上眼睛,告訴自己:沒事沒事,自己是大功德圓滿金身……就當被倒下的書櫃砸了。
軟轎也繞了一段路才停下,最後幾步時,陳致明顯感覺轎夫上了臺階,邁了門檻。果不其然,他們一下來,就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個寬闊的客堂中央。
轎夫随後快步退離,順便帶上了門。
比他們先入轎子的閻芎早到一步,正坐在一張太師椅上,悠閑地喝茶。
茶點是預先準備好的,都是南粵名點。
閻芎邊吃邊稱贊:“都說南粵有美食,果然好吃。”
陳致沒好氣地說:“吃吃吃,只知道吃!當初師父收下你的時候,都什麽時候了?小命不要了?”
閻芎愣了愣。相處這些時日,陳致給他的印象一直是溫文爾雅,就算後來變醜了,也醜得很溫柔,這種态度,倒像是他第一次假冒師兄的那個時候……頓時恍然,委屈地說:“不是有師兄保護我嗎?”
容韻插進來:“自己的小命自己保護!你師兄還要保護你師嫂我呢。”
閻芎:“……”虧他剛才這麽支持她!呵呵,還是多關注你黑印堂夫君自己的小命吧。
三人用簡單的對話闡釋了彼此的人物關系給藏身在暗處的人聽之後,就不再廢話,坐下來靜靜地喝茶吃點心。
因為陳致認定西南王已死,閻芎自認為想到了解決問題的辦法,兩人表情都很放松。
沒多久,鄂國夫人和一個陳朝傳統長相的人一起出來。
陳致只看了一眼,心跳就驟疾驟緩,不正常起來,臉色血色也緩緩退去。
陳朝的皇室血脈是一支極其霸道的血脈,其後人或多或少都繼承了先人的樣貌。當初百美宴上,陳致第一眼看到陳軒襄,便仔仔細細地打量了許久,可說記憶猶新。而
眼前這個“陳軒襄”,分明就是當初那個陳軒襄。
陳軒襄進來之後,也不說話,只是坐到了閻芎的對面,眼對眼、臉對臉地看着他。
鄂國夫人介紹說:“這是我遠方侄兒,聽說先生每言必中,是游戲紅塵的高人,才讓我請先生回來。之前的試探,多有莽撞,還請先生見諒。”
她微微一笑,神态謙恭卑微,哪有光孝寺請人時的從容?可見心裏早已認定眼前這個就是真的西南王。請閻芎來,也不是為了識破替身。
如此推論,主張請閻芎過府的,必然是陳軒襄本人了。
陳致心中不安到極致。他若是獨身一人,如何都罷了,反正不會死,可是容韻與閻芎在,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被看穿。
閻芎不知他複雜的心理活動,連忙對陳軒襄說:“不知公子想問什麽?”
陳軒襄說:“便問……前程吧。”
閻芎端詳了他的臉半晌,面露奇怪之色,凝眉想了想,叫來陳致說:“師兄以為呢?”
容韻悄悄地攙住陳致的胳膊。
陳致是因為心裏篤定死掉的人突然出現在面前,才有些驚慌失措,此時已經完全鎮定了下來,低聲說:“師弟,相面之術,你猶在我之上,就不必謙虛了。”
閻芎暗道:狐貍。嘴上便說:“實不相瞞,這位公子原本是大富大貴、福祿雙全的面相。”
“原本?”陳軒襄說,“那如今呢?”
閻芎說:“撲朔迷離。”
陳軒襄笑道:“好一個撲朔迷離。”驟然沉下臉色,“我找你來,就是讓你解開迷局,你竟然說撲朔迷離?”
閻芎見他要發怒,忙道:“雖然撲朔迷離,卻也不是不能解。人機遇變遷,往往在瞬息間的決定。而人面相的改變,卻在時間的潛移默化之中。故而,有時候命運改變了,人的面相還停留在當時,便會有撲朔迷離的狀況發生。”
陳軒襄說:“那你要如何解開迷局?”
閻芎說:“請賜字。”
陳軒襄漫不經心地說:“多少也使得?”
到了這個地步,也容不得後退。閻芎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請随意。”
“那就……”陳軒襄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陳致,緩緩道,“陳應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