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一座位于皇都內部的“螺母”奏響了只有水生生物能夠聽見的樂聲。
樂聲自皇都而響, 經由各地海螺輻射四方水域, 當波動響起的那一剎那, 狩獵的黑鯨停止進食,奔逃的魚群緩下腳步,連同一些有着澤國皇族血脈的人, 都自這波動之中,聽見了來自皇都的消息:
真正的生滅空鏡已然回到澤國。
它在令海公主手中——
生滅空鏡。
令海公主。
誰得生滅空鏡,誰是澤國之主!
沉睡體內的精神種子在關鍵的句子中蘇醒, 張合跳動宛如人心之律。
理智再一次屈服欲望。
他們滿心貪婪, 調轉方向,再次朝不久之前才離開的皇都趕去。
令海公主端坐在大殿之上。
澤國之主的屍體還歪在椅子上, 自皇都門洞一路延伸到,就連皇都之外的死城也還是死城, 一切和令海公主回到此地之時幾乎沒有區別。
自回來直到現在,她只做了兩件事情。
第一件是将生滅空鏡在自己手上的消息通過皇都“螺母”通知四方。
第二件是将一張寶座放在澤王的座下的太子之位。
她雲鬓花顏, 一身可見浪潮層疊隐約的海藍銷金寶衫,雙眸淺生漩渦,膝橫離禹塵劍, 寶座之旁還放着一顆散發悠悠光明的雪海佛心。
滿地屍骸之中的活色生香, 詭異又嬌豔,聖潔而殘忍,如此之景,簡直叫人毛骨悚然。
她在此等待着,所有兇手一同回來的那一時刻!
皇都之上的最高一點, 界淵與言枕詞憑風而立。
天高水闊,皇城與水相接的地方,四面水域波紋隐隐,似有什麽在水下快速地前行……而後,第一個人冒出了水面,接着,第二個,第三個,直至無數個。
無數個人在差不多相同的時間裏登上皇城,通過皇城中四通八達的街道一齊向皇宮中趕去。
中途他們也碰到了別的隊伍。
殺戮在此時已成一種藝術。不論哪一方,他們的動作總是迅速而殘忍,并且悄然無聲。這些對立者在此時已達成默契與統一:前往大殿,阻止旁人前往大殿!
言枕詞沒話找話:“離禹塵劍可破萬法,雪海佛心照見光明。他們一入大殿,控制着他們的精神種子就算不被驅逐,也會被壓制到幾乎不能動彈,到時,被精神種子控制的人會恢複暫時的清醒……”他忽然輕輕一嘆,“界淵,你讓一個小姑娘獨自面對這一切,太過殘忍了。”
界淵垂眸下視。
無數的人在他眼中如同無數的蝼蟻。
有意思的是,不管他內心究竟如何考量,他實質上都算是在為這群蝼蟻而奔走。
那麽,界淵饒有興趣地自問,我參與入這一切,究竟是怎麽想的呢?
這真是一個畢生的難題啊——
他笑道:“阿詞,是可以選擇痛苦,還是不能選擇痛苦?”
言枕詞不語。
許久他才嘆道:“若是我,我寧願經歷選擇的痛苦。我只希望,無論是選擇的痛苦還是不能選擇的痛苦,大家都不要經歷來得好。”
界淵失笑:“阿詞啊,你可真是貪心……”
澤國的人已經進入了大殿。
屍上再添屍體,血上重染血痕。
他們的兵刃還向着彼此,目光卻已貪婪地在殿中搜尋着生滅空鏡的下落。
正是此時,光明猛然自雪海佛心之中爆發!光線如同流淌之水,如同旋轉之風,以令海公主所坐之處為圓心,驟然灑落在殿中衆人身上!
驅動着宿主欲望的精神種子接觸到光明之力,驟然一縮,蟄伏于人體最深處。
欲望有所熄滅,精神重新清醒,紛紛湧進大殿之中的人愕然看着彼此,最終将目光落在令海公主身上。
令海公主站起了身,她一手握住雪海佛心,一手抓着離禹塵劍。她的目光掃過殿中人群,全是熟人。
她的幾個哥哥、她的幾個姐姐,她小時候經常揪胡子的老丞相,她小時候撒過一泡尿的大元帥。
她環視着這些熟人,聲音朗朗:“是誰殺了父皇?”
沒人出聲。
她再度開口,聲音顫抖:“是誰殺了父皇?”
還是沒人出聲。
衆人目光閃爍,神态狼狽,仿佛心中埋藏最深的秘密突然公之于衆,使他們措手不及。
終于,寂靜被二皇子打破,這位與衆兄弟姐妹,包括令海公主都相處得最好的皇子露出笑容,對令海公主說:“妹妹……”
令海公主驟然抽劍,一劍刺入二皇子的胸膛!
視線相對,晶瑩的淚水在令海公主的眼眶中轉動。她看着二皇子錯愕的模樣,惡狠狠道:“二哥,你不知道吧,父皇跟我說過,他矚意你為太子,那張王下寶座,原本是為你準備的!你本來該是……澤國名正言順的……皇太子!”
刺入胸膛的長劍再被抽出,淋漓鮮血之中,令海公主反手一揮,如霜塵劍再斬身旁一人胳膊!
一人倒下,一手飛起,場中大嘩,身處在令海公主身周的人分作兩種,一種飛速退開,一種則持兵器向令海公主而去,不管因何原因走到了這一步,事到如今,也只有再殺出一個結果!
但是光明之下,身有精神種子的衆人手足俱軟,體內真氣運行不暢,刀兵砍在令海公主身上之際,她身上的寶衫忽卷重重水浪,包裹刀兵,抵消兇力,再将敢于前來的人輕輕一推,推到離禹塵劍的劍鋒之下。
一切如同紙糊一樣脆弱。
前一刻還活生生的人後一刻已經成了地上殘缺不全的屍體,熱血濺到臉上,燙得讓人哆嗦,又涼得讓人打顫,視線前的一切開始旋轉,如同她每一次使用生滅空鏡那樣旋轉,眼前所見,一時間是現在正發生的一切,一時間是過去曾經發生過的一切,一時間是她殺戮着他們,一時間是他們殺戮她的父皇,她的國家,她的所有親人。
混亂之中,熟悉的對話聲突然響起,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但另外一道聲音呢,是屬于誰的?
令海公主茫然想道。
“真正的……生滅空鏡……在我手中,我應該怎麽……怎麽做?”
“用‘螺母’。但螺母将消息傳遞到各處的時間不能完全一致。遠的先告知,近的後告知。這樣,他們才能夠同一時間回到這裏,你也才能在同一時間見到所有被精神種子感染的人。”
“然後……”
“然後我會将雪海佛心給你。道士也會将離禹塵劍給你。雪海佛心能壓制、驅散污穢之力,被污穢感染的人在這一時刻必然手足酥軟,真氣不暢。到時候,你身着寶甲,手持離禹塵劍……”
“我就能夠……報仇。”
“是的,好公主,你就能夠報仇。”
啊,我想起來了。
令海公主恍然想到。
這是界淵……不不,這是王夫的聲音。
她幾乎嬌氣地想:我讨厭界淵,我只要王夫,所以這就是王夫的聲音,只能是王夫的聲音!
王夫還在她耳邊喁喁細語,溫柔細致。她多喜歡,多喜歡王夫那張笑而不露,既視且嗔的臉啊,她在見面的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了,王夫那雙眼睛就如同這水底本身所擁有的最深邃的光,任何明珠于其一比,都成魚目。
“公主,你可以殺了殿中所有的人,你可以為澤王報仇,你還可以成為新的澤國之主……你……”
“令、令海,別,別殺我,我什麽都沒有做,我來時父王已經死了,我是你姐姐啊!”帶着哭腔的聲音将令海公主飛散的神智拉回原位。本已輕飄飄飛起的身軀再度落地,颠得五髒六肺齊齊一抖。
只剩最後一句了。
王夫最後一句話說什麽來着?
令海公主不悅地想,轉而瞪視着眼前的人,又看向四周,她發現在自己走神的時間裏,殿中的人死了一半,逃了一半。她正站在大殿的正門前,持劍指向四姐的咽喉。
記憶中一向溫婉美麗的四姐此時涕淚齊流,哀哀苦求,說話颠三倒四:“令海,你還記得我們的過去嗎?我帶你撲過蝴蝶,我帶你玩過刺繡,我之前還幫你悄悄離開,我放你去找原音流——”
令海公主又是一陣恍惚。
是的……是這樣的。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是這樣的,都寵愛着她,都照顧着她,可是他們都死了,都被她殺了,死的樣子和別人也沒有什麽區別。
令海公主呆呆不語,握着兩樣至寶的雙手不覺放松。
正是此時,四公主突然前沖,想從令海公主的身旁逃開,她撞到了令海公主握着雪海佛心的那只手,微張的五指沒能抓住雪海佛心,使得佛心自手中滾落,一路骨碌碌滾到殿宇之外,才被一具屍體給攔住。
雪海佛心消失,殿中衆人所受到的壓制也跟着消褪,本來向外跑去的四公主突然反手,将随身攜帶的一柄尖刺刺向令海公主!
令海公主的寶甲擋住了這一攻擊。
可更多的攻擊也在這一瞬來到,殿中所有的人同時向令海公主,雪海佛心就在殿外,精神種子本該沒有這麽早卷土重來,但人之心猶如欲之壑,永難滿足與揣測。
寶甲卷起的重重浪花終究敵不過無數利刃,一把劍穿透寶甲的防禦,刺入令海公主的腹腔!
利劍入體,劇痛降臨。精神種子随同利劍進入令海公主體內,令海公主只覺五內如焚,烈烈焚燒之中,憎恨忽然自四肢百骸一同出現,占據她的腦海,驅動着她一劍枭了四公主的頭顱。
頭顱飛起,鮮血濺射。
她想狂笑。
我要殺了所有參與這件事的人——我要殺了所有旁觀的人——我要殺了這幽陸的人——
誰都該死!
誰都該死!
一只手揀起了殿外的雪海佛心。
界淵一步步走入殿內。明光再一次将普照大殿,藏在衆人體內的精神種子再一次被壓制到角落。
界淵随之一振袖,漫不經心之中,一個接一個的人凝固當場,而後如同被風化的沙塵,崩裂散碎,簌簌落地。
場中只剩下一個人了。
雪海佛心再度回到她的手中。
她手握佛心,體內的精神種子如同陰影遇到驕陽,倏爾消散。
她的神智再度回到體內,她忽然明白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麽,那樣被控制被引誘的感覺讓她全身發顫,惡心欲嘔,更使她聯想到了殺了父皇的那些人,那些人就是在這樣的念頭下殺害她的父皇的,肮髒,惡心——
這時,劇痛更從腹腔中蔓延,讓她踉跄倒退,直到被人自後攙扶。視線已被未知的紅豔覆蓋,她轉頭尋找攙扶自己的人,看見被蒙上一層淺淺紅色的界淵。
她終于想起來了。
那最後一句話,繞着似有若無嘆息與憐憫:“公主,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麽呢?”
她知道了。
王夫……界淵一定……一定早就知道這個結果的。
她不想殺人,不想成為澤王,她只想一切回到最初,回到她離開澤國時候的樣子,可是回不去了,怎麽也回不去了,就連她自己,被精神種子感染之後,也不一樣了——
“界淵,界淵——”
她又哭又笑,雙腿再也不能支撐身體的重量,倒在界淵懷中。
界淵盤膝坐下,将令海公主放在自己的膝蓋上,他的一只手覆蓋在令海公主的傷口處,這道貫穿了身體、攪碎了五髒的兵刃可以抽出,這樣的傷勢雖然沉重,但也并非不能治愈。
但令海公主執拗地握住界淵的手:“我不要這樣……你聽我說!”
界淵并不勉強,他收回了手,道:“公主說,我在聽。”
令海公主嘴唇顫抖,失血讓她臉色蒼白,眼前重影:“我,我不想殺人。父皇死了,他們殺了父皇,可他們也是我的親人,是我的親人……”
這是一個世上誰人也無法解開的結。
殺了最愛令海公主的人正是令海公主最親的親人。
她應該複仇嗎?
她應該如何複仇?
令海公主痛苦道:“我不能放過他們,我想殺了他們的,但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她倏爾收聲,定定看向界淵,“我知道……我知道你幫我,是因為生滅空鏡,你想要生滅空鏡是吧?我可以把生滅空鏡給你,你要答應我,你要替我報仇,你要殺了他們,你要殺了幕後做這一切的人,你還要幫助澤國——澤國對你有用吧?你要幫助它安定下來,那我就做主把澤國送給你了,反正父皇最疼我,這種事情我說一說他就會答應的——”
“就是不答應,我多說一說,他也沒辦法……”令海公主輕聲嘟囔,片刻後,她忽然又笑,“界淵,你知道嗎,我剛才聽見了王夫了聲音。王夫是不是回來找我了?”可下一刻,笑着的女孩兒眼中盛滿了淚水,晶瑩的淚水在她眼眶中滾來滾去,大顆大顆地掉落下來,“可是,可是我不漂亮了,我被那種惡心的東西污染了,王夫不會喜歡我了,我配不上王夫了,我只想漂漂亮亮地和王夫在一起,王夫是最漂亮的,我也是最漂亮的,我們在一起——界淵!”
她叫了一聲。
下一刻,她大哭起來。
她擡手剜目,血淋淋的雙目,真正的生滅空鏡落在界淵手上。
“王夫!王夫!——”
她最後叫道,芙蓉悲泣,杜鵑啼血,而後咽下胸中最後一口氣。
這片水域最璀璨的明珠于此黯淡。
界淵将令海公主平放,拭去伊人臉上血痕。
美麗之物,難得長久。
作者有話要說: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文中兩個女性角色,德雲拉茉和令海公主的對比其實蠻有趣的,同樣是公主出身,一個在北疆的環境之中變成了女王,另一個并無任何野心,只想當一輩子的公主。
公平的說,從上一章到這一章中間,令海公主有無數的機會選擇別的道路,但是最終這些選擇都會繞到如今的結局。她不能報仇,又不能不報仇,并不是別人殺了她,是她內心的痛苦殺了她自己。界淵看清楚了這一點,才有“若有似無的嘆息和憐憫”。
界淵确實對令海公主懷抱着一點憐憫,但正如上一章所說,“平靜則是永恒的”。
同樣的,令海公主心知肚明界淵就是原音流,但她真正愛的還是原音流,對于界淵,她多多少少有點讨厭,因為覺得界淵的出現使得她的王夫再也不見了。這種有些偏執和無理取鬧的感情正是令海公主這個人物獨有的特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