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夤夜深深, 合該安睡, 但今夜之中, 世家之地,只怕無人可以高枕無憂!

高澹來到智氏一族時,智九恺神情嚴肅, 已在高堂等待衆人。他左右一看,六姓來了四姓,只餘聶經綸與游不樂還未見蹤跡。

他将随身兵刃交給門前侍衛, 随手一振衣, 進入廳中,進入之時, 目光與坐在對面的邵乾元輕輕一碰,又互相挪開。

自鹿鳴宴方鴻德身死之後, 世家六姓已分作三個陣營,智九恺與許清平, 他與邵乾元,聶經綸與游不樂。看似六大世家等分三份,實則不能如此來算。

智九恺身為世家中的老牌強者, 本就握有絕大勢力, 其次許氏身為醫家,在世家領地之中擁有極高人望,兩者結合,可說擁有世家七分江山。

剩下他與邵乾元,聶經綸與游不樂……

“高族長來了。”首座之上, 智九恺招呼道。

“智族長。”高澹欠身回禮。

高澹落座,目光在面前茶杯上蜻蜓點水一碰,繼續思量。

邵乾元與游不樂本是方鴻德的支持者,可惜方鴻德一敗塗地,這兩人頓時失去支撐,懸吊半空,上下不着。此後兩人與其他四人多次接觸,終于做出選擇,他争取到了邵乾元,邵乾元與他越走越近;游不樂卻被聶經綸籠絡過去,兩人均未曾想過要依附于智九恺。

也許是因為,座中除許清平外,四人皆知,若再有一兩人倒向智九恺,世家便是另外一個大慶了。

一念至此,門前又傳來動靜。

這一次,聶經綸與游不樂相攜而來,步履匆匆。

他們的面色頗有奇異,一半焦慮,一半異樣,混雜在臉上,看上去頗為精彩。

看來想到此節的不止有我一個。

高澹不免在心中微笑。兩人來得如此之遲,莫非是因為能說會道的游不樂将目下局勢一一對聶經綸分析,讓聶經綸明白,今夜固然是世家絕大危機,今夜之後,亦是在座之人的絕大機遇——

成王敗寇,在此一舉!

六人齊坐,錯眸交相,心思各異!

智九恺擡手出聲,直入主題:“幾位族長想必聽到外頭鐘聲了。我已經接到信報,燧宮從西、北兩方入侵,來勢洶洶,似早有預謀。如今兩地戰線已經告急。”

聶經綸突然驚疑一聲:“北面?哪個北面?”

智九恺一字一頓:“我們與大慶交界之處。”

聶經綸失聲:“這怎麽可能!若燧宮從大慶邊界進攻我等,那大慶呢?他們莫非是個死人,連有人摸到了自己邊界都不知道?”

“大慶當然不是死人。”高澹适時出聲,說出自己的猜測,“以我之見,恐怕大慶和燧宮達成了某種協議,故而才讓燧宮出現邊界,攻打我們。就算大慶與燧宮并未達成協議,等我們與燧宮打得難解難分,莫非大慶就會袖手旁觀,而不前來分一杯羹?”

片刻靜默。

智九恺道:“高族長說的正是道理。幾位族長如今有何良策?”

許清平最先接口,快得近乎漠然:“許氏一族以智族長馬首是瞻。”說完之後,他微一欠身,閉目歇息,看上去是打定主意不再開口了。

聶經綸頗有些暗恨,立刻表态:“世家乃我六人之家。不管來敵多少,都必須守家不失,家在人在,家亡人亡。”

智九恺平淡地看了一眼聶經綸,并不置評這一句實在處都沒有的廢話。

游不樂此時笑道:“大家不需格外悲觀。大慶行止暧昧,與燧宮牽牽扯扯,恰似那水性楊花之婦,東頭也有茍且,西頭也有茍且。如今事發,他選了西頭,東頭豈不就發現自己頭上帽子顏色變了?”

智九恺微一沉吟:“游族長之意是……”

游不樂:“我們立刻去信劍宮、佛國、落心齋、密宗,将大慶與燧宮勾結的消息散布天下。屆時便不是我等抗擊大慶與燧宮,而是幽陸所有正道抗擊大慶與燧宮。”

始終沉默的邵乾元終于開口,卻是潑了一盆冷水:“密宗龜縮不出,佛國剛剛出事,劍宮與落心齋關于靜微女冠的事情還未了結,恐怕沒有心神管我等之事。”

雖是過去盟友,如今卻分立兩地,游不樂微微冷笑,并不給昔日同伴面子:“今日家中塌了籬笆,就可不管明日的傾盆大雨了嗎?若是不管,別說籬笆,就是房子也要塌了。”他一語畢,再對智九恺道,“若消息發出而其餘勢力沒有反應,我願為使者,前往四家,将厲害對他們一一游說。”

智九恺緩緩道:“此是解決辦法之一,不過遠水救不了近火。目下我們還當調集人力,前往西、北二地支援。”他的目光集中在一直沒有開口的高澹臉上,口中之話,卻不止對高澹說,“我們的兵力如今大部分陳設在與大慶交界的北方,西方防守薄弱,十萬火急,故而一盞茶前,我如今已讓家中子弟帶人前往支援。至于諸位的家中子弟——”

高澹施施然笑道:“好叫智族長得知,若智族長願意将情報與我互通,則我願意聽從族長調派,共抗燧宮與大慶。”

此言一出,在座皆驚!

聶經綸邵乾元游不樂,三人看着高澹,臉上明晃晃寫道:你是智障?

智九恺也被這突然一擊砸得有點頭暈,不明高澹為何突然如此合作:“高族長是說願聽從我的調派?”

高澹道:“不錯,不過我高氏一族與智氏一族平日也未曾合作過幾次,為了防止互相添亂,智族長指派哪裏,我高氏一族便單獨前往哪裏既好。”

“這是自然……”短短四個字,智九恺已經找回平素鎮定。他環視衆人,雖不知高澹想法,目下來看,這個表态對他有百利而無一害。他不動聲色道,“我必與高族長一同參詳戰局,協商共進。”

高澹含笑點頭。

智九恺再向與高澹同在一陣線的邵乾元:“不知邵族長是何想法?”

除非邵乾元還想再改換門庭一次,否則他還能有什麽想法?

他心中既是無奈也是不滿,也只能低頭:“自然與高族長所想一致。”

智九恺再向座中聶經綸與游不樂。

大勢已去,游不樂搶在聶經綸表達出不滿之前說話:“在座中人所想一致,我與聶族長也願聽從智族長調遣!”

半宿的會面散在天亮以前。

高澹走出智氏族地之時,朝着還蒙昧的夜色輕輕呵出一口氣。

白氣朦胧,朦胧之中,邵乾元冷着臉越過高澹身旁,丢下一句:“來日高族長要做什麽事,最好先派人通知我一聲,否則我恐怕會以為過去同高族長說的種種不過夢中協議。”

說罷,徑自上了前方寶車,辘辘而去。

高澹看着離去的馬車啞然失笑。

初回世家之時,他需要一位列坐之人為自己緩頰奧援,如今他需要的卻不是這種暧昧含混,若即若即,誰都不敢直抗智九恺,只能牽連拉扯,朋比結黨,相互壯膽的關系了。

他已經物色到了一個更深的利益同盟。

他亦上了車,回了家。

到家之時,高澹回到靜室,将周遭之人都趕了出去,一個不留,同時自己換了衣衫,在室內坐下,親手引燃一盞燭臺。

但聽輕輕一聲“哔剝”,火星閃爍,火光舔舐高澹的面孔。

高澹手撫膝蓋,嘴角忽然一牽,聲音便在室內響起:“……點夜繁燈?”

火光大炙,一只不該出現此地的飛蛾忽然慢悠悠自窗外飛入,停在燈罩之上。光焰染過燈罩上的異物,投射在雪白的牆壁上,先是細細一道黑影,繼而突然撐出一個人形來。明如晝的聲音便自這漆黑人形中傳出:“不想世家六姓竟會引我來此。”

高澹克制着欲殺飛蛾之手,含笑道:“是我有事與你相商。”

明如晝:“何事?”

高澹:“我欲與燧宮合作,替燧宮徹底打開世家大門,你意下如何?”

日夜輪替,天空陡亮!

将明未明的昏惑蒙昧之間,牆上黑影一旋身,添了色彩,有了厚薄,明如晝手提明燈,自牆而出。

日升月落,劍宮缥缈。

但缥缈的孤峰如今也被鮮血所染!

晏真人走在劍宮群山之中。劍宮有無數知名之峰,亦有無數無名之峰。他行了半晌,停于一座山前,此山坐地望雲,龐然恢弘,但山中央卻有一道裂自自底橫貫而上,将一山劈作兩半!

山裂之前,左右刻有兩尊獸類鎮守石像,這獸類石像頭生角,尾生刺,三足,四目,不同于幽陸常見鎮守獸那般踞坐在地,威風凜凜,而是一趴伏枕草,一回身卷尾,意态潇灑慵懶至極。

晏真人向兩尊石像拜了一拜,下拜之際,左邊枕草石像眨了一下眼,右邊回身石像甩了一下尾,等他再直起來,石像又是石像,巍然不動。

晏真人徑自入得裂隙之內。

這裂隙亦是劍宮密地,自師祖揮劍而成之後,經年關押劍宮重犯,但劍宮千載,能成重犯且還有命活着的人着實不多,如今更只有二人,一人齊雲蔚,一人翟玉山,為劍宮當代傳功、執法長老。

他先至齊雲蔚石牢。

石牢之中有天光,天光之下祖師像。

祖師像屹立石牢,高過百丈,橫眉怒目,一時降雷,一時降劍,雷剛擊壁,劍剛落地,石牢之中就成雷窟劍池,雷獸神劍自中飛出,齊齊襲向祖師像!

方才還恍若神臨的祖師像此時怒吼連連,狼狽應對,恰如群螞噬象,不一時,萬丈巍峨也轟然坍塌。

塵埃遍布,塵埃之中,齊雲蔚衣衫髒亂,意态癫狂,陷于自身幻覺不可自拔,她身周種種玄奇地獄,皆是她內心之倒影!

若其不能勘破內心幻境,則終将消亡于心中臆想。

晏真人輕輕一嘆,并不嘗試叫醒齊雲蔚。他亦不知,齊雲蔚如今是何情況,劍宮是否還可救這噬殺同門之人……

他繼續向前,又來到了端木煦之牢。

翟玉山石牢風平浪靜,四四方方之地,平靜端坐之人。翟玉山跌坐在此,一如端坐方圓殿中。

天圓地方,八方來風,我自不動。

一絲細細的氣纏上晏真人足踝,此地距離端木煦石牢還有五步。

不需言語,只此一阻,便叫晏真人明白對方之意。

那是事發之日,翟玉山所說之話:“如今劍宮三大長老同室操戈,執劍長老死,傳功長老瘋,剩下執法長老活着出去,難道很是好聽?為平我派及天下口舌,請掌門掩飾此中情景,只說劍宮三人執行一秘密任務,如今執劍長老不幸,而我與傳功長老還在繼續。同時,我将前往斷山峰中,傳功長老不醒,我不出。”

言如石刻,其如何說,便如何做。

三大長老一死一瘋已是劍宮慘事,無論如何,晏真人都不希望翟玉山再卷入此等漩渦之中,讓他再感手足被廢之痛。

兩人均已見過,晏真人正要離去,轉身卻見言枕詞停在身後,負手而立,也不知在此呆了多久。

言枕詞與晏真人一前一後走出了斷山峰,回到接天殿後殿。

言枕詞正色道:“我有一事要與你說。”

晏真人:“師叔請說。”

言枕詞光棍道:“離禹塵劍被我弄碎了。”

晏真人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明明對方比自己小上很多,但看其須發皆白老态龍鐘的樣子,言枕詞還真怕把人氣出事情來,連忙道:“物是死物,人是活人,師侄你還是放寬懷抱,萬萬不可做出拿活人去填死物的蠢事啊!”

晏真人深吸兩口氣,勉強鎮定:“不知離禹塵劍是如何碎裂的?如今斷劍何在?師叔,你雖是師侄長輩,但離禹塵劍乃是劍宮鎮派至寶,師侄實在兜攬不下。若你不給師侄一個理由,師侄只能延請劍宮隐世長老一一出山,問個究竟了。”

言枕詞:“離禹塵劍……”他思索着要編個怎麽樣的故事,“是為了天下蒼生而斷裂的。”

晏真人一怔。

言枕詞将自己和界淵的事情删删改改,将關鍵主角打了模糊光影,再虛拟了好幾個戰友,又把自己安入大戰場面,也沒什麽不好意思,對着師侄就直接吹噓起自己為天下蒼生一身轉戰三千裏、一劍曾當百萬師的豐功偉績了:“我日前游歷各派,發現各派之所以頻發事故,是因為有一幕後之手蓄意挑動操縱他們發生紛争,以因紛争而生的混亂之氣滋養己身……”

晏真人聽完之後,眸光一厲:“邪魔原來名為神念。”

言枕詞道:“不錯,神念可以‘精神種子’控制旁人。最近來說,靜微女冠與端木煦之死,便是神念傑作。”

晏真人:“如今神念已死?”

言枕詞:“神念自然死了。”

晏真人:“那精神種子?”

言枕詞此時卻是沉吟:“神念雖死,精神種子卻不知是否随之消亡,此事還需仔細排查才可。但可以确信的是,未來再不會有‘神念’橫行無忌,随意操縱他人神智了。”

晏真人追問:“不知與師叔合作的那些人是誰?如此犧牲,理應廣布天下,不可叫英雄無名。再有,既然離禹塵劍也因戰鬥而碎,為抗衡神念,想必其餘幾人用的也是神器,只是幽陸之大,如離禹塵劍一般的至寶也是不多……”

他說着便沉吟了起來,只覺在言枕詞的敘述之中,自己似乎模糊想到了什麽。

言枕詞見晏真人若有所思,連忙道:“我亦想将那幾個人昭告天下,可他似乎沒有這個意思。我與他是生死之交,這點小事,總不能拂了他的心意!”

晏真人一時沒有接話,他覺得自己快要想到什麽了。

糟糕,我給這小道的信息還是太多了,畢竟他對阿淵也是頗有了解的……

言枕詞暗暗叫苦,念頭幾轉,突然嘆氣:“可惜——”

晏真人:“可惜什麽?”

言枕詞遺憾道:“可惜我功力太深,竟然沒受到什麽外傷。”

晏真人早已發現這個問題:若以大戰之後的姿态而論,言枕詞身上确實太過完好幹淨。

言枕詞這時又以手捂胸,咳了兩聲:“只是受了一點點內傷,完全不必在意。”

晏真人一下忘了方才所想,忙道:“師叔受了內傷?請師叔暫且留在劍宮好好養傷,師叔乃是劍宮如今威望最高、輩分最高之人,師侄還多賴您的扶助勘正。”

正是這時,晏真人貼身小童疾步來到接天殿前,高聲叫道:“師祖,不好了,燧宮出現大慶邊界,自西北兩方進犯世家,世家認為大慶勾結燧宮,如今發函劍宮,邀我宮讨伐大慶與燧宮——”

晏真人一站而起!

言枕詞看準機會,腳下抹油,推開窗子就跳了出去。

晏真人又看言枕詞,疾呼一聲:“師叔?如今世家出事,您正該留在劍宮與我等商讨決議!”

言枕詞大步向前,哈哈一笑:“這天下總是要打戰的。神念是我的事,燧宮、大慶、世家,卻與我并不相幹了。鏡留君再是煊赫,言枕詞也不過七尺微軀,還有所愛人事,不可輕抛啊——你們的事你們做,我去查查神念遺留問題!”

前方,蒼山覆冷雪,皚皚延了千裏前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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