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天山遙相望, 江心獨一船。

江中船上, 火狻猊的地毯, 碧玉竹的簾子,金絲楠的矮幾,還有一把黃泥小爐, 擱在火焰上,溫着一壺酒。

如斯舒适的布置之中,界淵盤坐于地, 拿着一支筆, 在一張白絹上寫寫畫畫,只見那張白絹上已經有了三五個墨字, 分別是“男”、“女”,“原袖清”、“原缃蝶”、“巫頤真”等。

如今界淵又在這幾個墨字之下再寫了兩字。

左邊為“男”、右邊為“女”。

他看着白絹沉吟片刻, 頗帶可惜地劃去了“女”字,同時自語:“雖然再出一個女身也不錯, 不過我可愛的道長恐怕承受不了人妻的誘惑。”

于是他在“男”字下面開始圖畫。

他先寫了“智謀”二字,再在智謀之下寫“自負”,又在“自負”之下寫“純粹”。

而後諸如“山中之人”、“燧族血脈”、“幼時蒙難”等等, 不過界淵信手一揮, 很快就将一個新的人物勾勒在了腦海之中。

正是這時,他心念忽而一動,已感覺到熟悉的氣息遠遠而來。

界淵伸手向白絹一指,火焰突兀升起,将白絹付之一炬。而後他出了船艙, 于甲板上舉目遠眺。

江上無風,江面如鏡,遠處天水一線,天接水,水粘天。這一線之中,忽生一點灰芒,灰芒由遠而近,變作一道淡淡人影,當人影出現在江上之際,言枕詞已掠至船上!

自天柱一別已有旬日,無論兩人還是幽陸,都發生許多變化,言枕詞眼看界淵,千言萬語都在這一睇之間。

言枕詞微肅道:“你有客人?”

界淵笑着搖頭:“已經走了。”

言枕詞這才朝簾子裏看了一眼,其中空空落落,只有一座香山還冒着袅袅的煙,倒映在桌面明鏡之中。

簾兒籠煙,水似蕩漾。

周圍既然只有彼此,話便可以說了。

言枕詞:“你——身體如何?”

界淵自懷中抽出一把折扇,“唰”地打了開來,不緊不慢搖起來:“三餐如舊,向來安好。”

言枕詞:“你與神念那一戰……”

界淵忽然嘆道:“唉,你我旬日不見,如今只有這些話題可以聊了嗎?”

言枕詞頓時一怔:“這?”

界淵曼聲道:“天下正道之士皆關心神念,道長自然也關心神念,這倒不足為奇。”

言枕詞解釋:“我并非關心神念,我只是關心你。”

界淵:“既然如此,你我相處,從此不提‘神念’二字,如何?”

言枕詞又是一怔,不明所以。

界淵笑吟吟道:“觀其行,明其心,道長連這等簡單之事都不肯答應,又叫我如何相信道長所說?唉,你我一別再見,道長不好奇我近日做何事、見誰人,哪怕正正蒙面亦熟視無睹,對我之關心如此浮于表面,對神念卻念念不忘,窮追不舍。如今想想,倒是證實了一點……”

言枕詞狐疑不已,開始覺得不對勁了:“哪一點?”

界淵長長嘆氣:“道長與我一道,不過為神念而已。唉……鏡留君啊鏡留君,想不到你為正道竟肯獻身,也不知道正道中人是能理解你的苦心呢,還是斥你私德不修?不過想必真到了兵戎相見那一日,鏡留君也會大義滅魔,再留三百年清名供後人敬仰了。”

話題如瘋狗,言枕詞目瞪口呆:“???”

界淵完全入戲,嗟嘆不已:“情之一字何等磨人!哪怕明知你另有圖謀,吾……我……亦不舍……”

“等等,”言枕詞覺得再這樣放任下去,界淵就要羅織無數罪名加在自己身上了。他辯駁道,“我的腦子有問題嗎?我為何要以這種方式為正道獻身?”

“我亦不敢相信你願意以這種方式為正道獻身。”界淵道。

“我并沒有為正道獻身!”言枕詞強調。

“那你為何而獻身?”界淵追問。

“那自然是因為——界淵!”言枕詞話到一半,忽而醒悟,半是氣,半是笑,随手一掌揮去,意在讓人閉嘴。

掌風撲面,界淵并無閃躲回擊的打算,他“哎呀”一聲,向後倒去,後腰堪堪碰撞闌幹之際,胳膊被言枕詞拉住,身體又向前傾。

兩人在地毯上翻了一圈,上下交疊。

界淵的長發披散下來,滑過言枕詞的臉,落在毯子上。

有點癢。言枕詞心道。就見身上的人瞅了一眼頭發,慢條斯理地抽出手來,将發別入耳後。

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由眼前人做來,便有一種驚心動魄之美。

言枕詞定定看着界淵。方才思緒紛亂,他并未注意這人今日種種細節,如今細細觀察,只見他換了身大紅衣衫,拿了把白檀絲扇,顧盼且笑,回眸是嗔,端的是風流無匹,俊美無俦,不是尋常身為魔主之時慣有的黑衣慵懶之态,更似乎……回到了兩人初見,他身為原音流之際。

“原音流”當代表界淵很大一部分的性格。

過去為混淆神念注意,界淵種種分身性格均不相同,如今神念已死,界淵再不需刻意區別。

如今神念已死……

繃緊的心弦得到一刻松弛,言枕詞注視界淵的雙眸染上笑意。

這一忽的溫柔中,界淵笑道:

“看着我幹什麽?阿詞,你剛才想說什麽?”

“我想說……我什麽都不想說。”

言枕詞道,下一刻,他手臂一用力,攬着界淵的肩膀将自己托起,吻上對方。

唇舌相交,以吻封緘。

氣息突而浮動,欲望染上緋紅。

先掌握了一瞬主動而後全化作被動,禁欲多年的道長在欲望的漩渦中掙紮着理智地仔細評判着:原來‘以吻封箴’這四個字不止是書中的笑鬧,更能化為實際言行,還……還挺好用的……

長長的一吻仿佛能吻盡胸中的最後一口氣。

當兩人唇分,界淵臉不紅心不跳,言枕詞卻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時界淵再提起兩個字:“獻身……”

言枕詞頭皮一麻:“夠了,別再說着兩個字了,你不就是想要我承認——”

界淵:“承認什麽?”

言枕詞大大方方、坦然自若:“承認我之所以同你在一起,不過因為我喜歡你。同喜歡的人一起鬼混,有何不可?”他說完了,不免一笑,“阿淵,你不夠了解我啊,莫非以為我會不好意思承認我喜歡你?”

“阿詞說得好有道理。”界淵咬着言枕詞的耳朵笑,“但我自覺我頗為了解阿詞,阿詞想與我在一起是真,阿詞願為天下不惜己身也是真。若有朝一日,天下與我不在一處,阿詞擇何者選?”

言枕詞調笑未出,心頭一震。

“界淵……你還想做什麽?還有何事未完?”

“這個嘛……”界淵笑意吟吟,“你猜?”

“阿淵,”言枕詞并不消極被動,他也追問,“若天下與我二者只可選其一,你選天下還是選我?”

這一次,界淵笑而不語,并不答話。

江風徐徐,兩人對坐,幾息靜默。

靜默之中,言枕詞緩緩吐出一口氣,忽然換了個話題:“神念如今殘存在你體內,你可有解決之法?”說完後他還添了一句,“這不是關于神念的話題,是關于你的話題。”

界淵啞然失笑:“阿詞真是可愛呀,我還以為你會将上一個話題追問到底。”

言枕詞一挑眉:“我本也以為阿淵會說江山美人我都要,二者不可舍其一。”

界淵:“這樣俗套的回答可配不上本座。”

言枕詞:“我自然知道阿淵不願敷衍于我。所以……你尋找去除體內神念之法,我亦回劍宮翻閱典籍。你若有眉目,就讓嬌嬌帶信來劍宮,我必相幫。”

言枕詞肅容道:“只要不違天下大義,心頭肉,喉間血,但凡我有,無不可幫。”

一面匆匆,人來了又走。

界淵悠然倚靠,手拍闌幹,握着酒杯将杯中酒緩緩傾倒入江中。

遠方白雪,船下綠水,風平浪靜的江面忽然翻出潔白浪花,浪花之中,一條巨大白魚冒出水面,一口吞了天降之酒!

吞了口酒,大魚立在水中,定定片刻,腮邊忽而泛紅,搖首擺尾,意态醺醺,又一次馱着大船,往前游去,一路疾馳,萬重山過,等大船出現在大慶與世家邊界的之時,守在此地等待界淵的明如晝所見,便是如此白魚嬉戲,紅袖招展的雅致美景。

美景确實美,就是怎麽總覺得……自家大人衣服的顏色越來越豔麗了?

明如晝心生迷惘。

他很好地藏起了自己的小心思,上前将界淵迎入大帳之中,将之前與高澹見面時所談種種一一禀報。

明如晝出現在了高澹室內。

高澹目光仿若不經意地瞥了眼燈罩上的飛蛾,發現那只飛蛾不知何時已經死了,如今輕飄飄從燈罩上落下,也斂了牆上黑影。

高澹趕在飛蛾污染室內之際将手輕輕一握,叫飛蛾化了飛灰,方才覺得膈着指尖的一塊砂石終被剔除。

他收攝心情,對明如晝道:“你我也算舊友,不如先喝一盞酒,敘敘舊情?”

兩人認識乃是在許久之前。

當日高澹與明如晝同在鹿鳴宴中,一人欲得世家地位,一人欲得大辰之盤,自有交集。

明如晝笑道:“以利相交者,利盡則散。”

高澹撫掌道:“我正有一樁大利益要與燧宮分享!如今燧宮侵犯世家,不知是想自世家之中得到什麽?我願與燧宮合作,将各地人馬兵力,其餘五人行軍布陣諸事盡皆告知燧宮,只有一點要求。”

明如晝:“哦?”

高澹:“世家的下一任主宰者,是我。”他不待明如晝說話,繼續分析,“燧宮若想徹底占據世家,非是等閑之事,不說密宗與劍宮,至少無量佛國與落心齋不會袖手旁觀,還要顧及世家本土之人銜恨破壞。但若你我合作,我對外可排斥正道盟員,對內可安撫世家百姓。燧宮要何,我便給何。”

明如晝一笑:“高族長欲以這一席說辭,讓我燧宮平白幫高族長奪權?”

高澹泰然自若:“燧宮若有需要,世家之地,燧宮自可占據一半。”

明如晝:“燧宮本就擁有世家全部。”

高澹:“則天下正道群起攻之,世家百姓三世不忘此仇。”

明如晝搖頭笑道:“恐怕沒有三世那麽多了。”

高澹亦不反駁,只道:“我要說的話盡在此處。為表達我之誠意,回頭我會将世家六姓第一次調兵的大體數量及路線一一告知于點夜繁燈,其後是否合作,便由點夜繁燈決定了。”

敘述末了,明如晝對界淵道:“我觀高澹狼子野心,但凡我們助他奪權,使他站穩腳步,他必然游走于我們與正道之中,以獲取最大利益。”

界淵十指交握,昂着頭,懶懶靠在寶座上。

片刻之後,他忽然笑出聲來,對明如晝道:“有點意思,高澹之人往哪個方向走?”他不待明如晝說話,又道,“高澹想要世家權柄?可以,給其餘五人迎頭痛擊,讓高澹的人戰無不勝。世家可以擁有一個英雄——”

他以指按唇,似有些忍俊不禁。

“由我制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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