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西京的大火燒了一日夜。
到了星夜時分, 太陽落下, 大地不是暗的, 而是亮的,紅彤彤的地火取代了天日,将整片幽陸染出一層擦不去的血色。
如是驕陽墜地, 烈焰焚世之景,與百多年前天聞明炎時期何其相似?哪怕天聞明炎初時,恐也沒有如此滔天之勢。
尚還專注世家戰場的正道諸派萬萬沒有料到幾日之間, 禍起藩籬, 相顧駭然,一時之間人心惶恐。別說繼續對燧宮部衆施壓, 能夠在燧宮反攻之下穩住陣地不失,已是統帥心如鐵石, 機智多變了。
西京失事,首當其沖的乃是滞留于世家戰場的大慶部隊。
十萬精兵眼看家鄉大火烈烈, 立即嘩然,當夜便出現數百逃兵,也虧得領兵将領此際內心與士卒相同, 早有預料, 提前一步帶人埋伏,将這些逃兵一一抓住,正要在全軍之前明正典刑,忽覺遠方的火光飛至近前,再凝神一看, 燧宮大舉出動,襲營而來!
此回領兵之人乃是明如晝。
自界淵親自前往大慶,大慶結局便已注定。明如晝算好時機,以有心謀無心,僅一個照面,大慶精兵便大敗虧輸!
這一次,遠方的烈烈火光真的蔓延到了近前,明如晝取了領軍者頭顱,于夜空中四下一望,大好河山,盡收眼底。
西京有山,山名西山。
西山之上,被拿秤之人救出的五候互相拉開距離,正在打坐調戲。他們前方,拿秤之人依舊在山崖邊界,只是改站為坐,慢悠悠揪着地上的青草,一葉葉投入秤子的一邊。
當他拔出周圍的第七十五只草,投入秤子之際,他等的人來了。
劍宮掌教晏真人,佛國戒律首座,落心齋靜疑女冠,三大教派的首腦聯袂而至,齊來西山,找上五候與拿秤之人!
靜疑女冠方一落地,一擺拂塵,聲音微肅,向五候詢問:“大慶究竟發生了什麽?我觀亂象自皇城中生,但界淵如何能不驚動任何人,出入大慶皇宮似無人之地?又如何能不通過沿途關隘,向西京運輸大批人馬?”
這位高德女冠不開口則已,一旦開口,字字句句皆落在問題關鍵之處。
五人對視一眼,均感苦澀自嘴中蔓延。
但事到如今,恐怕也不能隐瞞了。
監國候正欲開口,奉天候已搶先一步:“此事……全是我的罪過!”
靜疑女冠并未動容,只道:“請奉天候詳說。”
奉天候神色平靜:“世家自古以來乃我大慶不可分割一部分,大慶國土一寸不容少,何況世家如今所占之地已與大慶分庭抗禮?故此,當知道燧宮有意在世家與大慶中抉擇對手之際,我自作主張,前往燧宮大營,面見界淵,陳述厲害,以大慶借道燧宮為誘餌,說動燧宮将目标轉向世家。而後我又回到西京,矯诏聖旨……陛下深深信我,這一切都進行得十分順利,在陛下不曾知曉的情況下,燧宮的人穿過大慶,來到了世家邊界。”
其餘四候神色各異,但均沒有打斷奉天候的話。
宣德帝雖然身死,大慶還在。既然已與界淵有了血海深仇,無論如何,更不可讓大慶見棄正道……除此之外,也要謹防其餘正道,借機将手插入大慶內部,瓜分大慶。
“總之,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陛下直到燧宮衆人到了世家的邊境,才心生疑慮,着手調查,前一段時間方發現所有真相……為了給正道一個交代,陛下決定将計就計,引來界淵,布局誅殺。卻沒有想到界淵之力比我們預計的都要可怕,此計反而害了陛下,害了大慶!”
雖說借道燧宮,謀取世家乃是宣德帝一貫以來的欲求,但此計最終能夠通過,确實與他一直以來的贊同态度大有關聯。
奉天候最後兩句說得情真意切,罷了慘然一笑:“如今鑄下大錯,我也無言茍活于世,只望諸位掌教不要誤會陛下,陛下……陛下皆被我誤!”
說話之間,他的一只手已經按上胸腔,就要催吐內勁!
電光石火,靜疑女冠一聲“不可”,一擺拂塵,灰色塵絲根根筆直,拴住奉天候自伐之手。
同一時間,五候之中,承運候同時開腔,他乃是最初贊同借道的兩人中的一人,外表看來,風流儒雅的中年人,有一把精心保養的美髯。此時他微微一嘆,撫了撫須,道:“奉天候何必将所有事情都攬在自己身上?你一個人是無論如何也做不下這一件事情的。”他環視周遭,泰然自若,“此事我也參與了,其餘幾候見木已成舟,在你我軟硬兼施之下也被裹挾了。若非五候齊心,如何能将陛下瞞得滴水不漏?”
可我們最初本也覺得此事不可行!若非陛下一意孤行,何至今日?
剩餘三候心裏實在冤枉,此時卻不是內讧之機,為全宣德帝身後之名,只能苦嘆:“全是我等的罪過,陛下是被我等害了性命啊!”
“大慶之事,我已知曉。”靜疑女冠沉聲道。
她見奉天候已然冷靜,收了拂塵,又道:“如今界淵勢大,你等雖犯下彌天大錯,誤了帝主性命,也得留待有用之身,再圖後計。”
“我還有一問。”她沉吟道,“你們是如何自界淵手下逃出的?”
靜疑女冠與五候對話之際,晏真人和戒律首座卻在觀察山上的另外一人。
就他們推測,大慶直面界淵,宣德帝不幸身亡,五候更無生理。但如今五候好好在此,必然有外力出手相助。
這一道外力,恐怕就是面前之人!
但此人是誰?
晏真人不動聲色地觀察着拿秤之人。
只見此人盤坐在地,素服黑發,單手支颔,面前擺着一把秤子,此秤流光溢彩,絕非凡品,擺于身前兩步這一位置,更顯得是後者的慣用之物。但這更造成兩人的疑惑,縱觀幽陸,似乎還未有知名之輩是用秤子的。
還有……
此人合該是救出五候之人,可方才奉天候與靜疑女冠一番交談,奉天候出手自裁,此人卻一眼未曾瞟去,異常冷漠。
但未等他們開口,拿秤之人率先出聲。
他眼睑下垂,目光依舊集中在秤子之上,雖然聲色俱都十分寡淡,但字字句句,也說得清楚明白。
“界淵謀算世家之際,早已把大慶列入其中。借道大慶,伏兵沿途,等到關鍵之際,則盡起伏兵,殺一個血流成河。你們來得太早了,若是直接趕去世家,雖有七成的概率和界淵碰個正着,也有三成的概率襲殺燧宮衆人。”
“這三成算的是時間差距?”晏真人沉吟道。
若說剛殺了宣德帝的界淵趕不回世家,倒是可能。可是眼看西京大火,皇宮變亂,當時未知情況,又何人有此冷酷心腸,不前來一觀,而是直接襲擊世家中燧宮之衆?
“這三成算的是界淵受傷。”拿秤之人淡淡道,複又說,“界淵雖然謀算大慶與世家,其舉動卻有三分奇怪之處。他在世家之中未曾速戰速決,在大慶之中也未曾徹底留下五候。如今正道集中世家,世家戰局陷入泥潭;大慶宣德帝死,五候存,則大慶分裂,乍看之下是燧宮占優,優勢卻搖搖欲墜,這正是你們心裏不急的緣故吧。”
晏真人三人還未說話,旁邊被說中了心思的監國候不堪忍受,厲聲脫口:“信口雌黃!如今陛下血仇未報,世家尚在左近,五候身為大慶柱石,絕不可能背棄大慶,攪起戰亂!”
拿秤之人卻壓根沒有看向說話的監國候,仿佛厲喝之聲不過耳邊清風,不值得分毫注意。
他依舊垂着頭,用手撥弄秤中雜草,擺出了一個地方圖案,又擺出一個天圓圖案,最後再擺出了“界淵”二字。
“界淵本有能力奠定更多的優勢,卻并未如此做。理由當然不是他對正道手下留情,而是……他現在在做的事情,就是他想要做的事情。世家膠着,大慶混亂,他意欲叫這混亂,席卷天下。”
看界淵架勢,本就欲席卷天下、統治天下。這普通百姓都知道的事情值得特意拿來一說?
五候懵然不解,唯獨曾去過指南亭,聽過晏真人一席話的奉天候細細品味,心頭陡然一驚。
晏真人三人更是失态,他們竟齊齊上前一步,戒律首座疾聲問:“你的意思是——”
“我曾聽聞有‘神念’一物,以戰亂為食。天下越是混亂,其越是有如神靈。界淵……”
“界淵如何?”
一道聲音自遠方響起。
衆人循聲看去,萬丈晴空的天際遙遙垂來一片黑雲,近了近了,見一只黑鶴振翼下飛。
言枕詞身背長劍,騎鶴而來。
坐在地上的人倏爾擡眼。
衆人這才發現他的雙眸顏色偏淺,被晴空一映,似盛滿流光,無比宏大,無比廣闊,又不興波瀾。
黑鶴落了地。
言枕詞自天而來,似攜了天之威。天之威勢,浩浩湯湯,無邊無際,又無影無蹤,不可捉摸。
在場衆人不能承受這無從抵禦的氣勢,紛紛被迫得退後數步。
拿秤之人也向後倒。
他本就坐在懸崖邊際,此時再向後一倒,背後落後,身形一晃,似乎要栽落崖下。
但哪怕這時,也不耽擱他以平平語氣,說出該說之話:“界淵或有神念之想,或有神念之實。”
場中,晏真人最先反應過來,對言枕詞道:“師叔。”
戒律首座與靜疑女冠同樣行禮:“見過鏡留君。”
言枕詞随意擺了擺手,明亮的目光落在拿秤之人身上,須臾之後,一切氣勢雲散雨消,了無蹤跡。
以勢迫人,毫無意義。
他內心明白,對方所說一切皆切中要害。
若非如今阿淵或有神念之實,他與阿淵早就攜手隐退,逍遙自在了,如何還會有如此多塵俗之事惹人憂煩?
神念之實……
也許這輩子都不會遺忘的畫面再一次出現在言枕詞的眼前。
那一刻,界淵半邊面孔如舊,半邊面孔被黑氣環繞。
他轉頭看他,笑容竟一如往昔,喚了一聲“阿詞”……
他這些日子時時在想,神念秉天地而生,界淵是否會被殘留體內的東西所影響。
倘若他真的被影響,有朝一日無法控制,自己能夠做什麽呢?
而這些事情,除了自己,又有誰能得知?
再過百年,歷史又會如何書寫,真把阿淵定為一位使天下颠亂的魔主嗎?
不可使英雄無名啊……阿淵如今所做,世人皆知;阿淵過去所做,便該埋葬歷史嗎?
他內心恍惚片刻,忽而轉眸看向眼前之人。
過去之事如此隐秘,眼前之人……是如何得知的?
他這樣想着,也這樣問了:“你方才所言不過推測,只憑推測,你就如此肯定界淵能與神念扯上關系?”
拿秤之人扯了一下嘴。
這大概是他自出現以來第一個類似笑容的表情,像是畫家敷衍似地随手一描,還沒揚起,已然厭倦落下。
“世人都說界淵是燧皇,你們對燧之一族了解多少?”
他漫不經心地丢下一枚炸彈,震得人兩耳隆隆:“我亦是燧族中人,我對界淵,知道的比你們都多……如今我之所以出現,不過因為我不承認界淵乃燧族皇者,你們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只欲……”
“殺界淵!”
他說罷,忽然将手一撐地面,拿着秤子翻身跳崖。
勁風倏忽。
諸人還未反應,山上已不見拿秤之人蹤跡!
西山之上,衆人面面相觑。
靜疑女冠皺起灰眉,片刻才道:“真人,首座,你們覺得此人所言真的可信?”
晏真人沉吟道:“此人出現得突兀,所言恐怕也不盡不實。但有關神念與對界淵的分析一段,我恐怕……”
三人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出: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靜疑女冠緩緩颔首:“他究竟是何意圖,我們徐徐觀之。當務之急,還是結合幾家實力,共同遏制燧宮發展,以不變應萬變。如今局勢突變,落心齋會再遣弟子進入世家,務必不讓界淵得逞。”
戒律首座與晏真人也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我們兩家也會盡量遣弟子進入世家,全力清繳燧宮。”
三人談話告一段落。
五候看準時機,走上前來告辭:“此番多累真人、女冠、大師奔波,如今大慶風雨飄搖,我等無論如何得即刻趕回,穩定局勢。”
靜疑女冠道:“幾位不急。如今幾位有傷在身,氣血兩虛,恐路上出事。我欲往世家一會界淵,如今便先送你們一遭。”
晏真人和戒律首座皆道:“女冠一人去或有危險,如今我們三人聚首,索性一起前往吧。”
靜疑女冠也不推遲,一口答應。
戒律首座此時忽然一咦:“鏡留君呢?”
幾人都是絕世高手,山上少了一人,本不該沒有發覺,只可惜言枕詞乃是高手中的高手,舉手投足合有自然之意,不能被輕易窺探。
晏真人這才發覺,嘆了一聲,千回百轉:“想必師叔自有去處,你我做好自己的事就好。”
山崖之下是一片竹林。
拿秤之人落了地,向前走兩步,定住,冷冷開口:“跟着我幹什麽?”
言枕詞輕飄飄落在拿秤之人身旁兩步,和聲說:“貧道還有一些疑問,想向閣下請教。”
拿秤人默不作聲。
言枕詞自顧自說:“貧道昔年曾與燧族之人相交,且交情不錯,對于燧族人身上的事情,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就我所知,燧族之人最根源的特別之處在于能與火焰親近,其後則是因種種緣故生出異象,諸如頭上長角,皮膚覆鱗,性情暴虐等等,這才被人斥為‘妖魔’。但從未曾聽過燧族與神念、與混亂有所幹系……閣下還未曾說,你是如何推測出界淵與神念有關的。”
拿秤人依舊不語,向旁邊再走兩步。
言枕詞不明所以,只當對方謀劃離開,跟着上前兩步。
拿秤人立刻再走兩步,忍無可忍開口道:“不要靠得那麽近!授受不親!”
言枕詞:“……”
他呆滞了那麽一瞬,特意看了看兩人間的距離。
若說以一男一女而言,這距離恐怕近了一點。但若以兩個男人而論……他狐疑道:“我從未聽過此言可以形容兩個男人。”
拿秤人面上似乎發生了一點點變化。
言枕詞再度強調:“若你是女子,那這個距離确實太近了一點。”
拿秤人面上似乎又發生了一點點變化。
接着,他什麽也沒說,捏着秤子站在原地不動了。
此人原來不如外表那樣平淡冷漠。雖對天下大局看得細致入微,但于細節之處,卻似乎有兩分疏漏可愛之處。
言枕詞忽然覺得對方的形象在自己心中發生了一點微妙的變化。
等等,疏漏……可愛?
當意識到自己到底用了什麽詞形容這個頭次見面的人後,言枕詞的心弦被撥動一下後。他腦海中忽然掠過了一個極其大膽的想法,他開始認認真真地注視拿秤人,仔仔細細地看着對方的眉眼、身形,試圖從中找出些與某人喜好貼近的地方。
于是言枕詞忽然不糾結對方是怎麽知道神念殘留正在界淵身上了,他道:“還未知閣下名諱?”
拿秤人:“量天衡命。”
“嗯……”這不像是名字,更像是外號,這個外號……十分的嚣張,十分的放肆,十分的貼切。就他所知,還是蠻符合某人喜好的。言枕詞的表情有點微妙,“果然不凡,就是不知道……貧道要叫你量弟?天弟?衡弟?命弟?……”
拿秤人看了言枕詞一眼,目光冷冷冷冷。
言枕詞心中越覺趣味,微笑道:“量天衡命賢弟……”
拿秤人默了片刻,吐出三字:“度驚弦。”
量天衡命度驚弦?
驚弦?朱弦!
言枕詞看着度驚弦的眼神更不對勁了。
但他克制着自己沒有太跨越界限。
如果對方真是阿淵僞裝之人,那當然大好特好。
但萬一不是,回頭他對阿淵解釋不清啊!
所以言枕詞一本正經問:“為何姓度?燧族有度姓?”
度驚弦:“收養我的人姓度。”
言枕詞:“未知賢弟被誰收養?”
度驚弦不語。
言枕詞:“所居何處?”
度驚弦不語。
言枕詞:“還有——”
度驚弦:“你真讨厭。”
言枕詞:“???”
度驚弦寡淡着臉,再補充:“今天說的話夠多了,下回別來找我。”
言枕詞張口結舌,想及度驚弦可能是的那個人,幾百年的金剛心都碎成渣渣了!
作者有話要說: 正确的打開方式:
度驚弦:你真讨厭,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