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林欣帶着人到工房之前的廣場上,整個西屋的人都在,還有東屋的一個禿子。
她直接走過去,被禿子刻意提高的聲音吸引,于是站在原地,拎起警棍随意地敲着。
林欣忍不住笑了一下,她突然想起來,她最近好像經常想起以前的事,那些事如同本來就死存在記憶裏,随着她的回想,而不斷補足完善,越來越清楚仔細。
就像昨天林欣送完游珂,轉回來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來,禿子是個文化人。
她記得她以前還聽禿子念過詩。
禿子真是個文化人,還是個很烈性的文化人,總是因為和其他犯人沖突被關小黑屋。
每次關小黑屋,林欣都能聽到她念詩。
那時候林欣還不是頭兒,禿子也不是。
于是,頂着大太陽的林欣幹脆轉去小黑屋問她,“我記得你以前背過那個什麽三生……魂魄之類的是什麽詩?”
禿子眯着眼看她,倒是當時身邊的小姑娘接過話:“‘三生石上舊精魂’嗎?”
林欣聞言朝小姑娘看過去,她又發現,她是頂喜歡文化人的。
禿子……哦,禿子是這麽說的:“三生石是哪個?舊精魂又是哪個?”
之後禿子沖着她一下子露出八顆牙齒:“只要是上,哪個上哪個有什麽不一樣嗎?”
林欣點點頭,發自肺腑道:“說得有道理。”
哪個上哪個都一樣。
“‘……仿佛我一直等着的就是這一分鐘,就是這個我将被證明無罪的這個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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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點熱。”林欣扯了扯領口,繼續往前走:“我看禿子的疤都露出來了。”
“是。”助手開口,“夏天快要來了。”
林欣沒說什麽,自顧自接上自己的話:“如果進來的犯人都是瞎子就好了。”
進了工房,林欣掃視一圈,直接朝游珂走過去:“老規矩。”并補充道:“另外,我最近有點缺人手。”
游珂停頓了一下,起身跟在她身後。
“‘……為了把一切都做得完善,為了使我感到不那麽孤獨,我還希望處決我的那一天有很多人來觀看,希望他們對我報以仇恨的喊叫聲。’”
游珂忽然停住了,禿子壓着喉嚨笑起來。林欣警告道:“昨晚熬了一晚上,我已經很煩了。”
廣場上其餘紮馬步的人安靜下來,有的不小心跌倒,坐在地上。
林欣立刻讓人過去把人拖走打一頓了事。
禿子毒蛇般釘着游珂,後者低頭不知道在想什麽,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搖搖頭,走開了。
林欣松了口氣,讓人收手,快步跟上。
在走出廣場之前,游珂照舊被蒙上了眼睛。她在心裏數着步數,在聞到意料之中的味道時,微微一笑,随之低下了頭。
林欣站在那裏,看看準備藥物的醫生,看看端坐在病床上,一手扶着床欄的游珂,無聊地點了支煙,然後擋住禁煙标志,抱歉地沖醫生晃了晃,道:“開始吧!”
女醫生有些無奈地對林欣點頭示意,走到游珂右後方,最後試了下針頭。
游珂在脖頸刺痛的瞬間擡手,将身後的醫生直接過肩摔到了地上,同時醫生後腦準确無誤地撞擊床欄,當場死亡。
游珂動作極快,林欣不及反應就被掐着脖子摁在了牆上,手中的警棍和煙頭掉下去。
看起來就像是煙頭砸出了響聲,或者警棍摔出了火星。
自注針筒還留在游珂的脖頸,推注速度因為她的動作緩慢下來。
林欣的臉色已經漲紅,眼中的血絲逐漸密集。
助手帶着押解的人迅速開始對游珂拳打腳踢,箍在頸項要命的手卻一動不動。
林欣覺得針筒推注似乎已經凝固了,于是她迅速努力瞪大眼睛朝助手看過去。
她的雙眼幾乎冒出血來。但她只是看着,雙眼不錯地看着那個令人心安,足以救命的顏色。
助手終于注意到她的目光,然後拿起了槍:“砰——”
仿佛一個開關,麻藥如洪水傾瀉而下。
林欣扶牆站好,如願松了口氣,大口呼吸着。喉嚨充血的滋味并不好受,她花了一番力氣才能說出話來,嗓子啞得像刮在牆上的粉刀。
游珂單腿跪在那裏,左腿的關節處不斷往外冒血。她動作利落地拔下針筒攥在手裏,然後摘掉布條,雙手抖動着捧到眼前想要看清楚,嘴裏不斷小聲說些什麽。
針筒裏的藥已經推完。林欣扭了扭脖子,抄起警棍朝游珂的背部狠命甩過去。
游珂吃不住直接應聲倒下,擡頭間覺得眼前的世界都旋轉起來。她強撐着想要站起來,又被一棍蒙下去。
沉悶的聲響接連不斷,被拷住的手好容易擡起又無力垂下,游珂雙眼緊眯,呼吸也逐漸慢下去,嘴唇還在緩慢地一開一合。
林欣終于住手,喘息着蹲下身,用警棍拍拍游珂的臉:“我跟你說過,最近的人手有點緊。”
“頭兒,她在說什麽?”助手把一張手絹遞過來。
林欣看着手絹,最後看着遞手絹的人:“背書。”
“知情識趣總是不令人讨厭。”說着,林欣接過手絹站直,走到醫生旁邊踢了踢,然後低聲罵了句,一邊示意助手打落的醫療器械撿起來,一邊轉身左右尋找着什麽,随口問道:“剛才是你開得槍?”
助手收拾着“嗯”了聲,林欣彎腰撿起警棍拿在手裏掂了掂,道:“其實我挺想知道你的名字的。”
她走過來,朝助手的後腦用力砸下去,繼續道:“可我是個言出必行的人。”
接着,林欣用剛到手的手絹擦了擦警棍上的血,又塞回躺在那裏一動不動的助手上衣口袋裏,拿手拍了拍,起身吩咐正在拖屍體的兩個人:“這兩個,拖着,跟我走。”
她站在那裏,素白的手腕上帶着青翠欲滴的玉镯子,裙邊繡着安靜秀雅的玉?薊ǎ黑緞般的頭發绾起來,又留下幾縷垂在耳邊?
她慢慢走過來,越走越近。
她終于說話了:“我其實不太喜歡你們用這種野蠻的手段。但是,這畢竟是你們的事,和我沒什麽關系。”
“至于這個人,林小姐,”她似乎笑了,“你也知道,養得久的,我難免就會寵一點。”
她又說了什麽,但是聽不清楚。
“對了,我聽說活體捐獻的效果最好。正所謂‘實踐出真知’,希望屆時,林小姐可以轉告。”
她朝這邊看過來了。
她看着這裏,她看着這個鐵栅欄裏的自己。
她的眼……她的眼……她的臉為什麽看不清楚?她的臉是什麽樣子?
她的臉應該是什麽樣子的?
“有反應了。”
她看起來那樣近,好像一伸手就能碰到。
她的聲音很溫潤,她又說話了:“你開心嗎?”
可以碰到,可以碰到的。這個距離,可以碰到。
游珂慢慢擡起手,從牢籠裏伸出去,張開五指盡可能伸出去。
她還在問:“你最近過得好不好?”
碰不到,為什麽碰不到?
游珂有些頹然地垂下胳膊,卻不想放棄,指甲無力地抓着地面,一點一點向前。
她好像忽然離得很遠了,無論如何夠不到。
“我聽說你最近也喜歡上了加缪的《局外人》,我記得以前給你讀的時候,你總是很暴躁。”
“但是這個消息竟然不是你親口告訴我的。
“小珂,你太調皮了。”
游珂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她似乎并沒發覺,坐在那裏,拿起了書。
“‘我知道這是愚蠢的,我走一步并逃不過太陽。但是我往前走了一步,僅僅一步。’”
什麽都沒有。
游珂放松了些,再次舉手,徒勞地張着,等力氣漸漸恢複,稍稍昂揚起貼滿管子的腦袋。
她努力着,一點一點靠近,臉撞在栅欄間,兩手伸出去,在半空中微微發抖。
胳膊上的輸液管裏滿是紅色粘稠的血,五顏六色的電線管跟着紅色的輸液管混在一起,挨着地面被慢慢拖動。
“‘……我知道我打破了這一天的平衡,打破了海灘上不尋常的寂靜,而在那裏我曾是幸福的。’”
有誰在天空點了一筆,于是大片大片的藍塗抹開,撐起一角歡聲笑語。
游珂忽然回過神,看着身邊的人,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搖了搖,盯着對方潔白纖細的手腕開口:“我不是那個意思。”
“小珂,別動,你受傷了,需要輸血。”
眼前的畫面有一瞬得停滞,所有的所有卡帶之後繼續前進。
游珂紅着臉,小心地擡頭看對方,想知道對方有沒有為自己遲到的回答生氣。
“‘這時,我又對準那具屍體開了四槍,子彈打進去,也看不出什麽來。然而,那卻好像是我在苦難之門上短促地叩了四下。’”
游珂順着手腕看上去,忽然看到一張沒有五官的臉。
周圍的歡聲笑語變成亂七八糟的嘈雜,那張臉還在問:“小珂,你在看什麽?”
為什麽沒有臉?
臉哪裏去了?
“正在恢複,她現在的腦電波不太穩定。”先前那個聲音道,“她出現幻覺了,并且她在驚恐。”
“幻覺?驚恐?”她終于走近了些,溫雅的聲音也近了:“小珂,你在怕什麽?”
你在怕什麽?
一種恐慌突然蔓延全身,游珂瞪大眼睛,只看到無邊的漆黑從兩人腳下的陰影瞬間淌開,暈染整個世界。
眼前的人坐在那裏,被風吹日曬得陳舊破爛,綠色的葉芽從她皲裂的皮膚裏長出來,眨眼長成繁茂的藤蔓,交錯纏縛在一起。
游珂不得不退後,一下子坐在地上。她擡起自己的手,發現自己的手上滿是鮮血,一滴滴滑落下去,落到不遠處的綠葉上,将之清洗浸染。
她站起來,往後退去,這片漆黑卻伸出利爪死死纏住她的身體,化為沉重的鐐铐,鎖住她的手腳,壓得她動彈不得。
巨大的藤蔓纏繞過來,一雙手穿過密不透風的葉子,穿過滴滴答答的血液,從裏面伸出。
仍然是那雙手,只不過現在帶上了一雙藤蔓繞成的镯子。如同帶着兩條毒蛇,吐着信子,森冷陰沉。
她聽着有個聲音在層層疊疊的藤蔓之後叫:“小珂,小珂?”
她伸出帶着鐐铐的手,覆上那雙血跡斑斑的手,然後看着鮮血從交握的手不斷流下來。
夠到了,終于夠到了。
她忍不住笑起來,垂着頭,身體輕微顫抖着,任枯燥的頭發遮住雙眼,唇角不斷上揚。
她探起身,湊近對方——
“小心!”
腦子裏突然爆發出劇烈的疼痛,她不得不松手,向後翻滾,最後平躺在地上,不時抽搐着。
針頭被帶出來,鮮血拖出長長的痕跡,又被電線擦得七零八落。
她揉着被撞得青紫的胳膊,退回去站好,在身邊人塗藥時問:“她剛才在想什麽?”
“除了幻覺什麽都沒有。”那個人開口,“她很冷靜,看不出任何異常。對不起,是我疏忽了,讓您受傷。還好及時使用電波阻斷擾亂,她現在正處在精神異常狀态,将會在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內失去反抗能力。”
她沒有說話,看着那個人,過了一會兒才道:“抱歉,我想了許多誇贊之詞,但不知道哪些适合你。”
對方緊張地從儀器後站起來。
“你得記清楚,她是我的寵物。”她拿過禮帽,看着那個人,“她是一個寵物。”
說完,她起身走到門口又停住了,對籠子裏縮成一團的游珂道:“我本來有個驚喜給你的。可是小珂,你太調皮了。”
“調皮,是要受到懲罰的。”
游珂沒有任何反應,趴在那裏,頭發淩亂地遮住失去焦距的雙眼。
她的天空沉下來,到處是沒有止境的雨,人影憧憧在她灰色的視線裏來來去去。
她無知無覺地站在那裏,忽然感覺有什麽滑過自己的臉,于是低下頭,看到透明的水滴落下去,落進黑暗裏,蕩起波紋,又消失不見。
她坐那裏,自己的雙手按在琴鍵上,開始彈奏。
音樂響起來,旋律朝着熟悉的方向奔走呼號。手卻越來越輕快,越來越用力。
她瞪大了眼睛,瘋狂地笑着,看着血液從手指的傷口上流到琴鍵上,流到地上,流到腳底,塗滿整個世界。參天的大樹長起來,枝丫橫生,相互阻攔擠壓着。
她開始前行,一個人披荊斬棘,遍體鱗傷。
路盡頭有一把刀站在逆光之下,她越走越近,終于握住刀柄,接着被刀劈開的刺目白光瞬間籠罩。
作者有話要說:
繼不相信手稿,手機文本,□□空間,網頁後,又對word産生了懷疑。我的稿子我的手T_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