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黑暗,疼痛,冰冷的觸感,被束縛的雙手,一切的一切交叉疊加成淩亂的線條,在鮮紅色的幕布上粗魯野蠻地刻畫——

“呼——”游珂猛地睜開眼,粗聲喘息。

旁邊的人正在替她去掉腦袋上的線貼,有個人還順便替她理了理被弄亂的頭發。游珂一怔,有些木然道:“謝謝。”

對方明顯被吓了一跳,結結巴巴地擺着手:“不不不,沒,沒關系。”

很快,游珂被拉起來,視線一黑。

從腰間撕裂的傷口仿佛還在持續疼痛,然而實際上,她全身上下只有右手打着石膏。

走道應該是狹窄幽長的,被一股潮濕的黴味帶着鐵鏈和腳步的回聲飄蕩充斥。

她終于緩過來,聽着自己的心髒逐漸跳得平穩,步子變得規律輕快,鐵鏈嗤嗤喇喇來回磨刮着腳下路面。

這聲音就像是微笑的小醜手舞足蹈地在自己耳邊帶着誘惑低低絮語,不斷呢喃,告訴她,她雙手攀爬在邊緣,腳下是無從踏足的深淵。

她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陷入死地般焦急掙紮,眼前通往地獄的火焰流漿腐蝕着土地不斷陷落,萬丈之外的四周滿是密不透風的銅牆鐵壁。

她一個人站在原地。

她一個人跪在那裏。

她一個人死在地上。

她變得枯萎,自己的骨灰将自己埋葬。

一把刀猛地插進心髒。

游珂恍然醒過來,繼續聽着自己的心跳,聽着快要接近走道盡頭的六個人的腳步聲,然後,她聽到了林欣的話:“……你不要命,就湊過去。她就是個神經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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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珂仔細琢磨着這句話,忽然覺得心情不錯,不錯到抑制不住地笑出了聲。

林欣停頓一下,也跟着笑起來,問她:“我是不是該換幾句話了?”

游珂自顧自笑了好久,才想起來般問:“你是要我替你想嗎?”

“不。”林欣搖搖頭,走上去和她并肩:“你看起來似乎心情不錯。”

游珂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低聲應了句:“哦。”

林欣微微滞後,對着身邊剛調過來的小獄警,指指自己的腦子:“補上一句,腦子不夠用在這裏是會死的,但是腦子不正常在這裏卻可以活下去。你最好不要問我為什麽。”

牢房越來越近,游珂默念着步數,嘴角的弧度愈發明顯。

林欣讓人替她取下蒙在雙眼上的黑布條,自己走到欄杆邊,用警棍敲着扶手,等犯人聚到門邊後,大聲道:“我不喜歡晚上打報告!更不喜歡晚上打報告的人!”

有人突兀地“嗤”了聲:“西太後的小可愛,聽清楚了嗎?”

林欣微微笑,随手摘下帽子來回捏着:“禿子,你的腦子越來越夠用了。雖然,我沒關你小黑屋的主要原因不是這個。”

說着,她戴上帽子正了正,擡腳離開,靴子在地上發出“踏踏”的聲音:“但我還是很高興的。”

口哨聲伴随着歡呼瞬間淹沒一切,禿子吼道:“安靜!”

接着,她在一片安靜中咧嘴笑道:“我喜歡聽響聲。”

林欣有些頭疼地看着身邊的小獄警抖了一下。

監獄裏就這點不好,整個牢房的隔音太差,回響還厲害。

她想了想問:“我看起來像是喜歡不斷重複的人嗎?”

“不像。”助手很快反應過來,“我記住您今天說的那些話了。”

林欣滿意地看着小獄警:“知情識趣總是不令人讨厭,不像這裏的人總是要讓我操心。”

她說着拍拍小獄警的肩膀,想要替對方拍掉不知何時粘上的灰塵,卻發現拍不掉,于是只好收手,背在身後,繼續朝着明明滅滅的走道深處走去:“一個星期後再來告訴我你的名字。畢竟,我的腦子不夠用來處理一群瘋子之後,還能記太多活不過一個星期的人的名字。好了,接下來我得去想想新的話,然後背下來。”

然後,她“啧”了一聲:“這裏的燈不光少,還不亮。你要小心點。”

“咔噠——”

游珂将鎖上的門甩在身後,徑直走到自己的床前,躺好閉眼。幾乎要睡過去的時候,她忽然睜眼,擡腿用力踹向瑟瑟發抖的上鋪木板。

“砰——”

仿佛一個開關,屋子裏驀地安靜下來,是一種所有人都熟悉的刻意的屏住呼吸的安靜。

游珂翻身上去,揪着田星的頭發直接拽下,猛地磕地。

田星開始驚恐地叫起來:“啊——等等等等請等一下!我有話說——啊!你難道不想知道誰把我送進來的嗎?”

游珂有些不耐煩地停下來,田星松了口氣,剛要開口就被重新用力磕下去。

田星再次掙紮起來,被游珂直接卸了胳膊。她抱着手臂趴在地上,額上冷汗涔涔,艱難道:“不不,我全部都告訴你,全部都告訴你。”

游珂眼中的不耐更甚,她開始無法抑制地暴躁起來。

“啊——我知道你畫啊——”

“牆上的——你啊——”

好吵好吵好吵……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

怎麽還不死?為什麽還不死?

狠厲煩躁的眼神中有一瞬的出神,游珂仿佛聽到有誰把頭撞在床板上,一下一下,越來越快越來越用力。

旁邊有個聲音卻不疾不徐地插入其中:“我今天看了一本關于馴養的指南,覺得自己有很多需要學習。比如,首先要讓對方打消逃離的念頭。”

她被粗暴地掰過去,用被血糊過的眼睛去看對方的鞋子。

她不得不眯起眼才能看清楚,那是一雙精致秀氣的手工皮鞋:“你要記住,好的女孩子是從來不越獄的。連這個打算都不會有。我的小天使——”

“啊——救命救命!救救我——”

游珂的動作突然一頓,看着無邊的黑暗帶着牢籠将自己圈起來,一只鮮血淋漓的手伸到眼前。

那只手帶着渴求,帶着哀求。

她聽到那個聲音在叫:“游珂!”

她看着,忍不住朝那只看起來如此無助的手伸過去。那只手卻忽然揪住她的頭發,扯着她擡起頭,帶着笑意,柔順和意地問:“你想要誰來救你呢?”

東邊禿子的笑聲突兀響起,一聲一聲,像一把陳年鐵鍬搜刮着人心。

田星發現不僅整個牢房,甚至連獄警都沒有動靜。她額角已經碰破流血,眼裏含着淚,看起來楚楚動人,惹人憐惜。

可是,游珂說:“到現在,你還指望誰來救你呢?”

田星含着淚一個一個人看過去,最後慢慢閉上眼,任眼淚一滴滴落下去。

禿子的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瘋狂,她甚至忍不住用力捶打着牢門。

笑聲和牢門吱嘎的聲音混合成一部風雨撕争的交響曲,在衆生沉默中,越來越激昂奮進。

游珂面無表情地盯着她,在這接近高/潮的交響曲中宛若地獄惡鬼般對她一字一句道:“沒有人會來救你。”

暴雨傾盆而下,将所有光明洗下去,天迅速暗淡,黑夜升上來,龜裂的紋路爬過貧瘠的荒原。

她埋在裏面,眼裏,嘴裏,鼻子裏,全部都是幹涸的泥土。

沒有人會來救你。

在這暗無天日的,滿是魔鬼的地獄中,沒有人會來救你。

他們身為魔鬼,只會把人類身份的僅有的你拉下去。不論你肮髒或是幹淨,他們會用自己罪惡的雙手将鮮血塗滿你的每一寸身體,看你在這片沼澤裏掙紮,呼救,必要時刻推你一把,讓你離岸邊更遠一些,然後看着你,看着你在掙紮之後絕望,絕望之後沉沒,最後淹死在血水裏,離開人類,成為惡鬼。

沒有人會救你。

沒有人。

沒有人——

除了,你自己。

游珂的手忽然松了,居高臨下地垂着眼皮看她。田星沒有察覺,趴在那裏不斷顫抖。

此刻的她看起來如此無用,無用而可憐。

可憐而無用。

她埋在裏面,眼裏,嘴裏,鼻子裏,全部都是幹涸的泥土。

她想要擦幹淨,卻發現自己的雙手埋在深土裏。她想要走出去,卻發現自己的雙腳埋在更深的土裏。

她仍埋在這裏。

游珂的眼神冷下去,變得冰涼,卻喘息着笑起來,伸手抓住對方狠狠砸在地上。

凄厲的叫喊貫徹牢房,不甘而又無可奈何地漸漸低弱不見。

禿子的笑聲陡然停歇,她興奮地扒着門問:“小天使,死了嗎?”

沒有人。

除了,你自己——

變成惡鬼,群魔共舞。

游珂對着奄奄一息的田星彎下腰,在她耳邊聽到輕不可聞的呢喃,于是湊過去同樣低聲道:“你死了。”

你已經死了。

沒有人救你。

一個都沒有。

除了我。而我亦是惡鬼。

我仍埋在這裏。

而你,将埋在這裏。

在這片長滿屍體的荒原上。

躺在床上的時候,游珂看着自己的雙手,看着手縫裏的田星在那裏一動不動,像是死了,身體簡直和黑暗融為一體。

細瘦的月光穿過屋子裏僅有的一扇小鐵窗,框出一個框,邊界分明,随着時間走動,卻無論如何走不到她的身邊。

真絕望。

游珂突然想到,啊,陛下在游戲裏。

然後,她翻了個身,閉上雙眼。

田星在地上趴了一夜,額頭的血從眉毛流進曾漆黑明亮的眼裏,又滑過鼻梁,滴落到地上,裹着薄薄一層灰塵慢慢彙聚,滲下去,趨黑,變成地面一樣得冰涼。

她死了。

她終于埋在了這裏。

第二天,田星的屍體已經和地面一個溫度了,甚至還沒有地面溫暖,然後被一大早過來的獄警拖了出去。

林欣無奈地搖搖頭,指着地面的血跡:“游珂,你不能總這麽邋遢。你要記着,你是個女孩子。”

游珂朝牆躺着,頭也不回:“可我的頭發不是。”

“這我做不了主。不過我認為,頭發長度不是唯一決定因素,發色發質都可以算進去。”林欣一面指揮其他人把血跡擦幹淨,一面道:“好了,你該起床了,我不想每天都要親自喊你起床。女孩子一般不賴床的。”

游珂坐起來:“是好的女孩子。”

林欣不置可否地點點頭,轉身離開。

等屋子裏其他人全都出去之後,游珂坐在床邊發了會兒呆,忽然把床板翻過來,然後看着中間那片已經發黑的血跡以及用指甲摳出開來的亂七八糟的線條,慢慢低下頭抵住。

“你要記住,好的女孩子從來不會越獄,連這個打算都不會有。我的小天使——”

那個聲音拖慢了,湊近她的耳邊問道:“知道為什麽嗎?”

“因為她們已經變成了魔鬼,理當呆在地獄。”

“而魔鬼,都是這樣想的——”

“游珂。”

游珂猛地醒神,卻沒有回頭,聽身後的人戰戰兢兢道:“要,要開工了。”

游珂把床板收拾好,轉過身,看着對方陌生的臉上露出熟悉的驚恐,慢慢後退。

她一步步靠近,然後走過去,轉過門,繼續往前走。

牢房通往工房的走道沒有窗戶,昏暗的聲控燈距離太遠,所以大部分的時間,人都是走在黑暗裏,但因為那一點點的光明,就可以不斷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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