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 葉珩接過徐皓婉遞過來的橙汁,一下沒拿穩,潑了自己一身,杯子掉在了地上,因為太薄太脆,碎了。
“想什麽呢?”葉世寧問。
葉珩這才回神,忙站起身,拿紙巾擦拭。
“沒事沒事。”徐皓婉看着他笑,“好兆頭呢。不是有句話叫‘碎碎平安’嗎?”
葉铮道:“媽,你什麽時候也封建迷信了?”
徐皓婉拿筷子另一端戳了一下葉铮的腦袋,“不說話會死呢你?”
葉珩看着地上的玻璃碎渣,視線忽然模糊了一下。
窗外暗夜沉沉,西湖水映着熒熒燈火,兩岸光影交錯。忽地,音樂透過窗子隐隐約約響進來,幾道水線灑在空中,兩三下交彙成數股。
“哎呀,音樂噴泉。”徐皓婉訝道。
葉铮看了一眼手機,道:“正好六點。”
葉珩總覺得不太安心,給陳舟發過去一個消息:在幹嘛?
一般陳舟和他聊天,都是秒回。可是這一次,葉珩等了一晚上,都沒等到他回複半個字。
陳舟站在手術室外,看着稀疏的人潮閃過又閃回,感覺自己已經處在另一個世界,看不清、聽不見。刺眼的燈光打在他身上,他竟然覺得那光似乎要穿過衣服燒進來,把他的铠甲燒成灰燼,把皮膚燒出一個又一個血淋淋的洞。
他恍惚着。
好像有人在和他說話,在拍他的肩,可是他都感覺不到。
唯有燈光,讓他想躲起來。
“病人是心髒衰竭引起的急性心肌梗死,伴随肝衰竭。送到的時候其實已經不太行了……”戴着口罩的醫生快速說着,把一張單子遞過來,“家屬請先做好心理準備。”
這是第二張病危通知書。
陳舟麻木地接過來,一個字一個字地看過去,簽了字。
身邊的人似乎又在對他說什麽。過了許久,他擡頭,看見手術室的燈滅了。
裏面的醫生一個個出來,又說了什麽,他沒聽,只看到宗疏影忽然哭了。他的手被她緊緊攥住,指甲掐進肉裏,疼痛帶來了一點清醒,他問:“奶奶怎麽樣了?”
這次沒有人回答他了,只有抽泣聲。
他轉身,看着身後站滿了一條走廊的人。有許多是之後趕來的,他似乎認識又似乎不認識。
“我爸呢?”
依舊沒有人回答他。
陳舟有點慌了,甩開宗疏影的手,推開人群,大步往外走。
“陳舟!!”
他聽見了,卻當做沒聽見,一直走到急診大廳,才猛地回過神來。
手裏的兩張病危通知書掉落在地。
滅掉的燈,哭泣的人。
奶奶走了?走了。
——她怎麽會走呢?
——陳遠在哪?他怎麽還不來?!
陳舟哆哆嗦嗦地拿出手機,視線不停地在搖晃,他都沒看清提示上的微信消息和未接電話,只是靠感覺劃開了鎖,想去按一個號碼。
“舟舟?”
才按下去一個數字,忽然有個熟悉的聲音在前方響起。陳舟望過去,瞳孔一縮。
來人沒穿西裝沒穿警服,四五十歲的年紀,身量高挑,眉眼銳利,此時此刻眉峰攢在一起,顯得壓抑又威嚴。
他身後跟着一個女人,年輕漂亮,五官輪廓很深,又很濃麗,穿着平底鞋小跑着過來,雙手有些不自然地貼在肚子上,做保護狀。
陳舟做什麽的?刑警。一眼就什麽都明白了。
“你去哪兒了?”他看着陳遠在他面前站定,發着抖問。
他毫不退讓地直視父親的眼。
他沒打算等陳遠回答。根本不需要回答。
“你知道嗎,奶奶在等你回家吃年夜飯……她一直等到現在……”
“你沒接電話。她以為最近又出亂子了,你在外面工作。”
“結果呢?結果你和你的姘頭在幹什麽?!她死也沒等到你回來!!”
陳舟最後一句,喊到嗓子都嘶啞了,喊到整個大廳回響陣陣,喊到身後趕來拉他的人吓得頓住了腳步。他歇斯底裏,他怒火中燒,陳遠卻只是在聽到“死”這個字眼時愣了一下。
那個女人也一臉不可置信,胳膊微顫,瞪大了眼。
裝什麽呢?陳舟在心裏嗤道。
“現在,誰都不需要你,麻煩你帶着這個婊子有多遠滾多遠!!”
陳遠一把抓住他伸出的手,沉聲道:“說話尊重,這是我教你的。”
“滾!!”陳舟吼道,“你現在要教我什麽?教我自己親媽病危的時候跟婊子在一起翻天覆地等她死了再來看一眼?陳遠,我親媽早死了,她是被你害死的!!你們兩個狗男女害一個不夠嗎?!”
“啪!”
時間靜止。
陳舟被這一巴掌打得臉往左偏,陳遠的眼底壓着一團火,手腕往上翻,這一掌他在一瞬間克制住力道,終究留了情的。
可是被打到的地方,還是迅速腫起來,紅了一大片。
陳舟保持着這個姿勢。
女人抽了一口涼氣,連忙拉開陳遠,上前想去看陳舟的傷,卻被他一把推開。
她沒有防備,踉跄幾步,差點摔倒在地,被陳遠及時扶住。
“你開心了吧?”陳舟冷冷地說。
說完,挺直腰板,無視陳遠看他的眼神,一步一步走出去,推開玻璃大門,獨臨風雪。
零下十幾度,寒氣灌進來,幾乎迅速結霜,在身體裏蔓延。
黑夜裏,暖黃色的路燈光照得人無所遁形。
A大門口也是這種路燈。從前他覺得溫暖漂亮,如今卻只感到刺眼反胃。
要燒穿了他似的。
宗疏影追了出來,從背後抱住他,不讓他走,哭着說:“哥!你別這樣……”
陳舟低頭看着她扣在自己腰間的手,聲音在此刻又忽然失去了波瀾,他平靜得不能再平靜,說:“你說,人心都是肉長的麽?”
宗疏影沒有回答他。
他輸了。無論在哪個方面。他沒有留住奶奶,也沒有鎮定過陳遠。
他在陳遠面前,就像個跳梁小醜,張牙舞爪,亮盡底牌,試圖通過刺人的言語把自己僞裝成一個刺猬。可陳遠一巴掌就把他打回了原型。
陳遠了解陳舟,陳舟并不了解陳遠。
他還是個小孩子。
他記仇,一直記着,如果不說,所有人都以為他忘了。
孫澄是他用來對付陳遠的最後一招。也是他和陳遠都永遠忘不了的一個心病。
他崇拜他,感激他,又恨他。這是最完美的解釋了。
陳舟掰開宗疏影的手指,繼續漫無目的地往前走。
“哥!”
他沒有回頭。
一直走到馬路邊上。
大年夜車流稀疏,燈光下,只有空蕩的馬路,還有呼嘯而過的寒風。
陳舟順着馬路走了幾步,終于撐不住了,蹲下來,眼淚霎時如泉湧一般,流過他的臉,再流過下巴,滴在地上。吧嗒吧嗒。
他什麽也聽不見,除了自己的抽泣聲,還有發抖的呼吸聲。
手機又響了。他拿出來,迷蒙中看到了“珩”字。他強忍住情緒,接了起來,把手機放在耳邊。
“陳舟?”
葉珩的聲音柔軟又急切,幹淨且蓬勃。像一輪小太陽。
陳舟沒忍住,鼻子抽了一下。
“你在哭?”葉珩問,“怎麽了,你不是在奶奶家麽?”
“珩珩,珩珩。”
陳舟的眼淚無聲地淌,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喊了一遍又一遍葉珩的名字。
“奶奶走了……”他說,“沒人要我了。”
電話那頭,葉珩的嗓子像是被人死死卡住,說不出一句話來。
晚上九點,客廳裏,葉世寧正陪着徐皓婉看春節晚會,徐皓婉咯咯地笑着。葉铮坐在陽臺看文件,而他趴在葉铮旁邊的窗戶上,吹着冷風。
和諧,美好。
可是……
“我要你。”他說。堅定、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