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如何撬開銅牆鐵壁】 (1)
阿誠三步并作兩步往前走。
他今天剛剛到辦公廳,就聽說明長官在辦公室已經跟人開了一個多小時的會。
可是他昨天居然沒有聽到任何消息,也沒有人通知他需要為會議做準備。
他正疑惑明樓葫蘆裏不知道賣的什麽藥,書記員就過來了。
“聽到風聲了嗎,聽說進出口的放關制度要改了?”
“哦?”阿誠立刻豎起了耳朵。
“明長官說了,以後進出關方面的事情,您這裏一個章不行。必須由三位高級秘書一起,三章齊全才可以放行。”
阿誠一驚:“什麽時候的事?”
“就是今天早上的事情,”書記員說,“剛剛小孟去明長官的辦公室送咖啡,聽見明長官跟劉秘書說的。聽說過兩天正式文件就會發下來了。”
見他不吭聲,書記員說:“您得罪明長官了?”
“瞎說什麽。”
“這擺明了杯酒釋兵權呢。”
那日在辦公室見面時,那個人明明笑眯眯地握着他的手,說了要“精誠團結”,到了晚上,還請大家一起去吃飯喝酒,一片和樂融融的氣氛。沒想到,才多少時間,就要拿他開刀。
也許是有人在中間搞鬼,阿誠想。
雖然同是高級秘書,但是就他手裏的差事最肥,也許是劉秘書和李秘書妄圖從中間橫插一杠,也并非不可能。目前的局勢還不明了,自己最好觀察觀察再做後手決定。
他打定主意,離開了自己的位置,徑直去了明長官的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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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了辦公室門口,卻看見汪曼春和梁仲春就在門外直直站着,像兩根樁子。
“你怎麽在這裏?”他驚奇地問梁仲春。
“我怎麽敢不在這裏?”梁仲春瞥了他一眼說,“你們明長官叫我們來的。”
“什麽你們長官?”汪曼春雙眼直視前方,似乎連看他們一眼都懶得看,“梁處長,小心說話,是我們明長官。”
“是是是,梁某人還是比不上汪處長說話周全,是我們明長官。”梁仲春口是心非地答應道。
明樓不僅是新政府的時局策進委員會的會長,也是特工總部委員會的新會長。雖然他不在76號呆着,也無法撥出太多時間管情報工作,但名義上也算是汪曼春和梁仲春的上級。
“明長官把你們叫過來什麽事?”阿誠問他。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梁仲春說,“劉秘書只讓我們在外面等着。”
原來一大早梁仲春還在情人的被窩裏睡得正熟,手底下的人就給他打了電話,說是明長官找他,要他今天一早來新政府辦公廳報道。他連忙手忙腳亂地爬起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新政府辦公廳,不料卻被劉秘書攔在明樓會長的辦公室外面,說是正巧碰上明長官正在辦公室裏開上一個會。
劉秘書告訴他們“明長官請他們在外面稍等”。
“結果這一稍等,就是一個多小時。”梁仲春看看表,“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
“你就不問問。”
“問了啊,劉秘書說他也不知道。”梁仲春搖頭,“長官都說了要我們等,我們這些下屬當然只有等的份兒了。”
他本來一條腿就不好使,這時候忍不住揉了揉腿。
汪曼春不理他們,倒是站得筆直。看汪曼春沒有注意他們,梁仲春湊到他耳邊,壓低了聲音道:“明長官這是要給我們一個下馬威啊。”
他還想說什麽,忽然辦公室裏響起來一陣鬼哭狼嚎的聲音。
門一開,一個穿得人模狗樣的中年男人被拖了出來。
“明長官,誤會啊,誤會,您聽我說……”那男人幹嚎着,就被人拖了出去。
梁仲春和阿誠同時認出了這個男人。
“壞事了。”梁仲春一哆嗦。
“別慌。”阿誠立刻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
“可是他……”
“敵人還沒打過來,你先別在這裏自亂了陣腳。”阿誠說。
梁仲春和阿誠手底下有幾個貿易公司,專門來替他們的走私生意打掩護。當然,名義上的運營人都不是他們。被拖出來的那個男人,正是其中一個貿易公司的董事長。他是新政府軍事訓練部次長的侄兒,在政府裏背景很硬,梁仲春才派人找他來做這個虛職。平時不需要做任何事,大把的鈔票送上,只在關鍵時候請他出面,到政府裏來走動走動,打點打點。
這次明樓到任,梁仲春他們自己不好出面,就讓這個人以貿易公司的名義出面,給明樓送了一些禮物。明家家大業大,錢自然不缺,于是備置了一些價值連城的古董和字畫。昨天晚上送出去的,回來就給梁仲春底下的人來了電話,說是談得特別好,肯定沒有問題。只不過,明長官回國之後公務繁忙,一直沒有回明公館,就在金門飯店住着。禮物送到明長官下榻的金門飯店,明長官卻說酒店房間小沒地方擱,叫他第二天來早一點,把東西秘密送到辦公室來,交由明家的仆人帶回去。
可是沒想到,今天早上起了一個大早,興沖沖帶着禮物到了辦公廳,卻被辦公廳護衛截下來,直接拖到了明樓的辦公室。
明樓如同昨晚商談好的,正在那裏等他。不過不是等他來送禮,而是等他人贓并獲。
明樓就坐在辦公桌對面,要他當着自己的面一樁一件把送來的東西都寫下來,然後一并交到警察廳去。那人哪裏見過這樣的陣仗,早就吓得索索發抖,都給老老實實樁樁件件寫清楚了。
“兇多吉少啊。”梁仲春焦躁地用拐杖拄拄地面。
“你咒自己也就罷了,別咒我。”阿誠說。
“你這還看不出來,昨晚不殺雞,是因為猴子不在。今天猴子到齊了,”梁仲春指指自己和阿誠,“是時候大開殺戒了。”
梁仲春還想說什麽,劉秘書跟着出來了。
“汪處長,梁處長,明長官剛剛正在處理一件緊急公務,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你們跟我進來吧。”
“是是。”梁仲春連忙點頭,跟着汪曼春後面進去了。
見劉秘書沒有攔他,阿誠也不動聲色跟了進去。
一進門,就看見明樓斜靠在椅子上,閉着眼睛,一言不發。幾個管關稅的官員,就站在辦公桌前,個個一聲不吭,如臨大敵。
阿誠低頭一瞧,地上有一只摔碎的杯子。
他想了想,走到旁邊的茶櫃重新泡了一杯咖啡,給明樓端過去。
“長官。”
仿佛沉浸于沉思中的明樓終于睜開了眼睛,擡起眼睛看看他,然後接過了他手裏的咖啡。
“剛才說到哪兒了?”喝了一口咖啡,明樓再度開了口。
盡管辦公室依然安靜如斯,但是阿誠似乎能夠聽見每個人的心裏喘出一口大氣的聲音。
“關稅的額度。”劉秘書答。
明樓點了點頭,又喝了一口咖啡,然後放下咖啡杯。
“你們知道每天港口有多少船進港出港嗎?”
幾個官員面面相觑,一時間答不上來。
“不知道?”明樓把堆在桌子上的冊子甩在他們腳下,“那就好好看看。”
“每天港口來來往往這麽多船,每個月的關稅卻連六百萬都不到。”他敲着桌面,“劉秘書,離需要的統稅還差多少。”
“一半。”
“一半。再這麽下去,我這個海關總署督察長的職位還當不當了?”明樓長長出了口氣,“只怕是有些人的心,根本就沒有放在工作上。”
說者有沒有心不知道,聽者可是心裏一陣翻江倒海。
梁仲春眼睛盯着皮鞋面,都快盯出一個洞來。
“梁處長。”突然聽見明樓喊他,他吓得三魂丢了一魂。
“屬下在。”回過神來,他連忙應聲答道。
“梁處長,你的行動處一向是效率最高的,就這點,你們這些上不傳下不達的人都要向梁處長好好學習。”明樓站起來,“可是梁處長,我也要提醒你,做事也要注意方式方法,我看了你前幾日交上來的抗日分子的槍決名單,四十五名裏面,居然有好幾個十五六的年輕人,罪名居然是破壞案發現場,擾亂治安?梁處長,效率高是好事,但是凡事要講究真憑實據,沒有真憑實據就胡亂殺人,老百姓會覺得我們是個草菅人命的政府。”
明樓在他面前踱步,梁仲春卻覺得每一步都踩在他自己的心上,直吓得額頭上浸出了一層薄汗。眼角瞟到汪曼春,卻見她一臉得意,不禁氣得牙癢。
“當然,我知道你也有你的難處。”然後明樓話鋒一轉,“抗日分子魚龍混雜,錯殺一個兩個再所難免,過去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只不過将來,我希望不要再讓我看到這樣的事情,所有證據存疑的名單都要跟我報告。梁處長,你能做到嗎?”
“能!”梁仲春立刻一個立正。
明樓給了他臺階下,他敢不馬上承這個情嗎。
“好。”明樓點點頭。
眼看事情就這樣過去了,汪曼春着了急:“可是師哥……”
“你說什麽,汪處長?”明樓轉過臉來,表情嚴厲。
汪曼春也明白過來,自己竟然一時情急,叫錯了稱呼。
“……明長官。”她低聲道。
明樓拍了拍汪曼春的肩頭,把汪曼春本來要說的話都壓了回去。
“新政府正在用人之際,76號能夠得到你們兩位人才,是新政府之幸。而今保護新政府的安全為第一要事。你們的擔子還很重,單打獨鬥會分散寶貴的力量。你們一定要學會無間合作,精誠團結。只有團結和合作,才能造就新政府的安全保障。”
“好了,今天的會就開到這裏,大家都回去工作吧。”明樓說,“希望下個月擺上我桌子的工作報告,能夠看到大家的實績。”
“是是。”梁仲春和一幹官員都連聲應道。
“是。”汪曼春雖然也應了。但是一看她咬着嘴唇,就知道她心有不服。
“汪處長你留下,我還有話同你說。”在大家邁開腳步往外走的時候,明樓叫住了汪曼春。
“是,明長官。”她仿佛帶着點生疏意味地氣惱叫他。
“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你可以叫我師哥。”明樓的口氣不同剛才,變得緩和了。
“師哥,你明明知道,為什麽還……”
“曼春啊,你怎麽不懂我待你的心呢。”
阿誠回身關上辦公室門的時候,仿佛看見明樓的視線越過汪曼春的肩頭看向他。
+++
梁仲春從明樓的辦公室出來,才終于把他憋了好久的那口大氣出了。
“我們那點小生意,恐怕明長官是知道了。”他鎖着眉頭,“汪曼春這個毒婦,平時跟我争搶功勞也就算了,這回居然暗地裏去向長官舉報我,是真想害死我啊。”
阿誠沒有回答,只是跟着梁仲春往前走。
明樓的道行比他想得高深,他想。
一邊說着要梁仲春和汪曼春無間合作,精誠團結,一邊卻又恰到好處地在他們之間埋下了你死我活的種子。他平衡着梁仲春和汪曼春之間的力量,讓他們兩個互不信任,互相牽制,最終是要把這兩個人都抓在自己手裏。
“我們的生意怎麽辦?”梁仲春苦惱地摸着下巴,“明長官這已經擺明了是敲山震虎啊。”
“你不要自己吓自己,”阿誠說,“風言風語,聽過一些正常,至于到底盤子有多大,汪曼春那裏也沒有證據。”
“阿誠兄弟,論辦事能力,你是一頂一的,可是論官場道行,你還差一些呢。”梁仲春說,“你啊,沒有聽明白剛剛明長官話裏的深意。”
“哦?”
“明長官講了兩句話你還記不記得?一句是真憑實據。”梁仲春說,“那是什麽意思,那是告訴我們雖然汪曼春把我們捅上去了,但是她手裏沒有證據,所以還壓得住,可是一旦要是有了證據,他也不會保我們。”
“那還有一句呢?”
“既往不咎。”梁仲春說,“明長官的意思是,過去他不在這個位子上,所以可以不跟我們翻舊賬。可是将來,我們要是再犯,他就不會那麽輕易放過我們了。”
“怪不得早上他故意放了消息出來,說是過兩天就會下達正式文件,以後放關要三個秘書各持一印,三章齊全進出港船才可以放行。”阿誠思忖道。
“啊?”梁仲春大吃一驚,“那現在我們該怎麽辦?”
阿誠想了想:“被抓的那個人,你先找人去警察廳那裏打點一下,就說他老婆孩子我們都好好照料着,讓他安心地在裏面呆着,等到風頭過了,我們再把他弄出來。”
“那船呢?船可等不起啊。”梁仲春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他們有一批船,等着馬上就要放關。
“船的最後期限要到下周,急什麽急,不是還有時間嗎?”阿誠說。
“時間倒是還有一點,可是你看,明長官家大業大,我們那點禮物明長官根本不放在眼裏,還拿送禮的人開刀,你說以後哪個還敢冒死替我們去走動打點?再說,論關系,汪曼春是他恩師的侄女,比我們跟他更親,他怎麽可能為了偏袒我們失了恩師和汪曼春的心。”梁仲春心神不定,“就這麽一點時間,明長官還一整個銅牆鐵壁油鹽不進的,你要怎麽撬開他?”
書記員迎面走過來。
“明長官下個周是不是要去做商會演講?”阿誠探頭問她。
“是。”
“有指定哪個秘書陪他去嗎?”
“還沒有。”
“把我的名字加上,再拿去給明長官簽字。”他對書記員說。
“這……”小姑娘有些猶豫。
阿誠靠過去:“我記得你上次看了雜志說,想要意大利那個新款的包,我找人給你訂一個,好不好。”
“真的?”
“當然真的。”阿誠笑了,“我對你說過的話,哪句有假?”
“好吧。”書記員點點頭,終于滿意了。
“對了,如果明長官問起來……”
“就說那天劉秘書和李秘書正好要出去開會不在,對吧。”書記員接過了他的話頭。
“果然是個聰明孩子。”
看着書記員走遠了的背影。
“你又打什麽歪主意?”梁仲春眯着眼睛問他。
“你別管,我自有辦法。”阿誠說。
+++
上海商界的酒會就安排在金門飯店的宴會廳。
高朋滿座,群英聚集,基本上海商界的大佬們十有七八都到了。
唯獨不見明家長姐明董事長明鏡的身影。
如是有人問起,明樓便答說近日家姐身體抱恙,不便抛頭露面,有他代表明家出席也一樣。
明樓演講剛剛結束,這些商界人士便一一過來向他敬酒,求他賜教,贊他高論,說他必定能夠穩定局勢,是救上海經濟于水火的精英之才。
阿誠把明樓扶回明樓在金門飯店常住的那個總統套房的時候,明樓已經喝到了五六分醉。
可惜,還不夠,阿誠想。
明樓坐在沙發上,沒有脫西裝,只是用一只手松了松領帶。
“您喝多了,明長官。”阿誠說,“我幫您泡杯咖啡吧,好醒醒酒。”
他走到酒櫃那裏,拿出咖啡壺,就聽得背後的明樓深深嘆息了一聲。
“怎麽了?”
“原以為文人堆裏才會有酸腐味,想不到商人堆裏也開始發臭發腐了。”明樓道,“空談救市救國,毫無助益。”
“大家不都對長官您新制定的經濟政策交口稱贊嗎?說是有明先生在,他們心裏都定了。”
“嘴上那麽說,真到要他們出力的時候,沒一個肯從自己袋子裏往外掏錢。”明樓說,“這些老狐貍,都做了半輩子生意,看不到錢的道路,是絕對不肯投錢去鋪的。”
“這麽說,要讓他們投資,只要讓他們看到錢不就行了。”阿誠頭也不回地說。
“談何容易。這樣的經濟環境下,想要大刀闊斧,怕整個經濟一旦支持不住就會崩盤,保守一點吧,卻又怕沉疴難除。”明樓揉着太陽穴,“那些當官的也就罷了,屁股一拍,調個位置還是繼續當官,吃着官糧,拿着官饷,該進袋子的一分不少,早餐總是面包火腿,雞蛋要單面煎配流黃。只是苦了老百姓,打仗民不聊生,不打仗也物價飛漲,從前早餐還可以吃個饅頭,現在怕是連碗薄粥也快喝不起了。”
阿誠正往咖啡杯裏倒藥的手頓了頓。
無論這個人現在說的是真心還是假意,他是阿誠見過的,坐過這個位子的人裏,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提到老百姓苦處的人。之前那些代委員長,不是想着建功立業,好快點往上爬,就是屍位素餐,只想趁着在位子上的時候趕緊撈上一筆錢,好為以後做打算。
“咖啡呢?”出神的時候,聽見明樓問他。
“這就好。”阿誠連忙回答。
回過神來,趕緊把藥倒進熱騰騰的咖啡裏,然後用勺子攪拌勻了。
這個關頭,還猶豫什麽。他暗罵自己。
運往後方黨組織的醫藥用品、槍械彈藥,都要用梁仲春的走私船做掩護,通過港口運出去。現在最重要的,是阻止明樓把放關的權利分出去。
當他把咖啡遞給明樓的時候,明樓舉起來聞了聞,然後喝了一口,又放下去。
他正有點擔心明樓是不是看出來什麽端倪,卻聽見明樓說:“還是你泡的咖啡香啊。”
他這才放心下來。
“明長官過獎了。”他連忙說。
“這幾日想的事情太多,一到下午就頭疼。別人泡的咖啡我都不愛喝,唯獨你泡的咖啡最讓我中意。”
然後他看見明樓一邊說着,一邊毫無懷疑地将咖啡幾口喝了下去。
那是當然,阿誠想,我這泡咖啡的手藝還是拜您所教。
明樓喝了咖啡,拿起酒店送來的報紙想要看看今天的新聞,但是沒看半頁,拿着報紙的手就垂了下去。
“怎麽了,長官?”阿誠裝作關切地問。
“大概是真喝多了,胸口有點悶。”明樓的另一只手撐着腦袋。
“那我開窗給您透個氣。”阿誠說着,走過去拉開了房間的窗簾,打開了窗戶。
已經将近冬至,風帶着寒氣,從窗口魚貫而入。
大概是想要呼吸一點新鮮空氣,明樓放下報紙,踱過去站在窗口,背着手站在那裏吹着涼風。
阿誠站在他背後不遠處,思忖着時機是否已經成熟,卻聽得背對着他的明樓又嘆息了一聲。
“阿誠……”明樓道,仿佛有什麽話要說。
可是當明樓回轉身來的時候,阿誠已經兩步趕上去。
明樓的反應比他想得要快,但是阿誠比他動作更快。
他雙手輕輕一推,明樓身體往後一動,就被他推得靠在窗棂上,無路可退。
“你……”明樓只來得及說一個字,阿誠已經傾身吻住了他。
他能感到明樓的身體僵了一僵,嘴唇緊抿,并沒有為他張開。
大多數人一開始都這樣,阿誠想。可是對這個他早已駕輕就熟。
雙手伸上去,他用一只手用力捧着明樓的臉頰,另一只手伸到後面去,輕輕按着揉搓着明樓耳後變得火熱的敏感肌膚,然後用嘴唇用力碾壓明樓的嘴唇,舌頭強硬地探入,直到明樓把雙唇分開,濕漉漉地接納任何他用他的舌頭可以做想做的事情。
雖然一直想要把明樓當做他任何一個任務對象,但是這個時候阿誠還是忍不住意識到,現在在和自己接吻的人是明樓。這樣的認識,讓他的身體也變得火熱起來,仿若有一股股激流湧遍他的全身。
明明自己是釣魚者,可是越是吻下去,阿誠卻越是不大确定起來。
明樓的嘴裏是紅酒和咖啡的味道,讓他仿佛咬鈎的魚,唇齒被糾纏在明樓的味道裏,欲罷不能。
……直鈎而釣,果然願者上鈎。
在難以自持之前,他趕緊分開了和明樓的吻。
藥效似乎比他想的發作得更快。明樓呆立在那裏,半垂着眼睛看他,眼神有些渙散。
他伸出手,阿誠一時間不知道他要做什麽,然後發現明樓把手背輕輕貼上了自己的臉頰。
大概是剛剛吻得有些用力,這時候阿誠的臉上也滾燙滾燙的,明樓的手背貼上去,粗糙但是冰冰的,非常舒服。然後阿誠感覺到明樓的手指背面輕輕地從自己的面頰上擦過,然後落在了他的唇邊。
明樓用大拇指輕輕擦掉了阿誠嘴角上沾到的唾液。
“這就完了?”他帶着那種醉酒者的半酣笑意問。
“啊?”阿誠不知道他什麽意思。
明樓的手指從阿誠的嘴唇上滑下去,然後捏住了阿誠的下巴。
“要不要再接個吻?”明樓擡起他的下巴,對他笑笑,“反正等醒了,我也什麽都記不得了。”
啥?阿誠想。
在阿誠發愣的當口,明樓突然就倒下來,虧得阿誠反應快,伸出一只手攬住了他,不然明樓明早醒了,保準發現自己腦袋上多了一個包。
“哎,怎麽說倒就倒啊。”他說,讓明樓微微直起身體,靠在自己的肩窩裏。
藥效已經完全上來了,明樓睡了過去。
阿誠對着馬路對面那個建築的窗戶做了個手勢,那裏的窗簾立刻落了下來。
事成了,他想。下面的就簡單多了。
明樓比他想得要重,他半拖半抱地把明樓往床邊拖去。
直到把明樓扔在床上,他才拍拍雙手,出了一口大氣。
“去歐洲吃什麽了你,瞧給你吃成實心的。”他搖頭說,然後開始幫明樓寬衣解帶。
可一接觸到柔軟的床,明樓立刻輕輕翻了個身,腦袋蹭着被單,把臉往枕頭裏埋。
阿誠只好一個膝蓋半跪在床上,把明樓掰成仰面朝天的姿勢,好方便他脫衣服。
眼鏡摘了,西裝扒了,馬甲也脫了,只剩下襯衫。想了想還是不行,像明樓這麽精明的人,還得再扒上一層皮。
于是一咬牙,又接着往下脫。
可他剛解開了明樓襯衫頂上的頭兩個扣子,明樓的手就無意識地伸上來,握住了他的手。
剛剛在窗口吹了風,明樓的手背是冰的,可是手心裏卻依然暖得很。
那種溫暖一裹住阿誠,便讓阿誠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明樓的腦袋歪在一邊。即使不知道塗了幾層發油,這個時候他的發型也被枕頭摧毀了,變得一塌糊塗,頭發掉下來一縷,垂在他的額頭上。
有多少年沒有見過睡着的明樓了?
太多年了,他想。
阿誠想起還在明家的時候,總見明家小少爺明臺嚷嚷着要跟明家大姐明鏡一處睡。
明鏡也想讓明臺早些學會獨自生活,可是總下不了狠心。
對于這個幼弟,她從小當兒子寶貝着,縱容慣了,狠心的事情只好明樓來做。
那個時候阿誠常看見明樓親自揪着明臺的睡衣領子,把這位小少爺從大姐房裏拎出來。
“你都多大一小子了,還跟大姐睡?”
“我一個人睡不着嘛。”明臺抱着枕頭嘟囔。
“那你跟我睡。”
“嘁,誰要跟你睡?”明臺不滿。
“還嫌棄起你大哥來了!”
“大哥呼嚕那麽響,吵死了,跟你一起根本睡不着。”
“你小子又皮癢了是不是?”
“我是說真的。大哥,你得治治你的呼嚕,不然以後肯定讨不着老婆了。”明臺說,“我覺着吧,我以後肯定會比大哥先結婚。”
明樓回頭看明鏡:“大姐,這小子這麽沒臉沒皮沒規沒距的,你也不管管。”
“我們明臺這麽讨女孩喜歡,将來一定很多人倒着上門提親,我可是一點也不擔心,”明鏡一顆心明顯是長偏了,“倒是你啊,可千萬不要被明臺說中。”
這個人怎麽會讨不着老婆呢,可是阿誠想。明明他睡覺的時候是最好看的。
有一次,養母和阿香陪着明家大小姐去蘇州訪親了,明臺吵着嚷着要跟大姐一起去玩,省得留在大哥身邊挨訓。于是大姐就把明臺帶上了,讓養母把阿誠留在明家,由明樓照顧。
那真是阿誠冷冰冰的童年裏,不多見的一段帶着溫度的美好回憶。
開始他心裏總是記着自己是仆人的兒子。
想要做什麽,可是怕做得不好,會惹人嫌棄。又怕什麽也不做,也會惹人嫌棄。
而他最怕的,是明樓嫌棄他。
可是明樓從未露出過半分讨厭他的神色。
明樓寫字的時候,他就在一邊磨墨。
墨灑了,明樓就會就着灑出來的墨,畫個小鳥小兔子給他。
明樓要是做飯,他就在一邊摘豆角。
指甲皴了,明樓就去拿指甲剪子,一個一個仔細替他剪齊。
明樓第一次教他泡咖啡,他把糖放多了。
明樓還硬撐着說好喝,結果他趁着明樓走開,偷偷喝了一口,差點把他自己甜齁了。
明樓不是話多的人,阿誠小時候又不太會說話。可是即使兩個人相對無言,也從來不會讓他有任何負擔。不像是在養母家裏,當養母不說話,他就不安得要命,想要躲到牆壁裏藏起來,假裝自己是個隐形人。
和明樓在一起的時候,即使安靜也是溫暖,即使無言也是陪伴。
而他最喜歡的是,明樓用那只又暖又寬的大手摸摸他的腦袋。
“我們阿誠真聰明,以後肯定特有出息。”
當明樓笑着這麽說的時候,他突然覺得未來也不是那麽一個毫無希望的冷冰冰的詞了。
有一個下午,明樓坐在沙發上看書,他就靜靜立在明樓身後,想着大少爺要是想要倒個水拿個水果,說不定可以叫上他幫忙。
若是從前,遇見明樓之前,若有半日安靜時光,阿誠就會搬個小板凳坐在門口,看藍天,看晴日,看螞蟻,看花朵,不被任何人打擾,都是最好的。
但是遇到明樓之後,他最喜歡的,就是看大少爺讀書,寫字,打球,騎馬,拉京胡,唱戲。但凡大少爺做什麽,他就看什麽。
“站在那裏幹什麽,過來這裏坐。”明樓招呼他,讓他坐在自己身邊的沙發上。
他忐忑不安地坐下來,結果明樓還拿了明臺的連環畫給他看。
明鏡總是誇耀,說自己的幼弟有多麽聰明,才那麽小,連環畫上所有的字都認識,還能把連環畫裏的故事繪聲繪色地講給別人聽。阿誠明明比明臺要大好幾歲,但是連環畫上的字卻認不全,也不知道書裏的人們在争吵打鬥個什麽,于是漸漸失了興趣。
等醒過來的時候,阿誠發現自己已經眯着了,就蜷縮在沙發上,頭靠着明樓的大腿。
他吓了一跳,正待擡起頭來,卻發現明樓也阖着眼睛,頭半靠在沙發背上,一只手輕輕搭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裏的書掉在了沙發前的地毯上。
不想吵醒明樓,更不想驚動這對他來說有着說不出的親昵的珍貴片刻,阿誠輕輕吐了口氣,又慢慢把頭靠回明樓的大腿上,然後借着這個角度,靜靜看着這個在那個時候對他來說,如同夢想一般的人。
後來他自己出國深造,遠走他鄉,這中間也很難說沒有效法明樓的痕跡。
沒想到,在異國他鄉,他沒有遇上明樓,卻遇上了信仰和主義。
“嗯……”他當年的夢想輕輕喃喃了一句什麽,把阿誠從回憶中拉了回來。
他低頭去看床上的那個人。
還是同樣的兩個人,還是相似的場景,彼時此時,卻是完全不同的處境和心境了。
好在人睡着的時候,沒有多少力氣。
阿誠嘆了口氣,從明樓的手裏抽回了自己的手,然後繼續幫明樓解着襯衫紐扣。
“你不該回來。”他說。
這人不回來,一輩子都是他的水中花,鏡中月,心底珍寶,雲上城樓。
阿誠寧可遙遙想他,遠遠望他,成家立業,結婚生子,坦途大道,富貴平安。
可是他卻回來了。
……偏偏走上了和自己不同的道路。
他替明樓脫好衣服,把明樓塞進被子裏,又替明樓掖好被角。
然後他把咖啡杯裏殘餘的咖啡用溫水兌了,倒進了洗手間的水池裏,又認真把咖啡杯洗了一遍。收拾好咖啡杯,他回去沙發上坐着,拿過剛剛茶幾上明樓看了一半的報紙看着,直到自己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看看表,已經過了兩個鐘頭。阿誠站起身來,打電話給酒店大堂的服務臺。
“送一件男式襯衫上來,對,就是明樓長官的房間,賬就記在新政府辦公廳的秘書室名下。”
挂了電話,阿誠把報紙原位放好,然後又把沙發和茶幾移了移位子,作出一副“犯罪現場”的樣子。點了點頭,阿誠滿意地看了看自己的設計,然後把手伸到領口,用力一扯。
襯衫扣子頓時掉得滿地都是,啪嗒啪嗒作響。他沒收拾,只是把被撕壞的襯衫脫了,随手丢進了沙發旁邊的垃圾桶裏。
門鈴響了一下,是服務員到了。阿誠也不掩飾,揉亂了頭發,光着上身去開門。
服務員果然已經等在那裏,拿着裝襯衫的袋子。
“阿誠先生,你要的東西。”服務員一邊笑意盈盈地說,一邊眼睛卻直往房間裏面瞟。
阿誠不動聲色地動了動,用身體把床的位置擋住了,叫服務員看個半真不切。
“行了。”他從褲兜裏拿出錢包,給了服務員一張大票,“不要找了,剩下的是你的小費。”
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