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今日立冬】

今日立冬。

立,建始也。

“建功立業。”他聽見梁仲春說,“放着歐洲那麽逍遙的日子不過,那位明大少爺從國外回來,擺明了是要來建樹一番。”

“你是說,在這樣的世道裏?”阿誠挑挑眉毛。

“阿誠兄弟,你這就不懂了,在亂世裏,我們這樣的人呢,就是塵土。明大少爺那樣的人物呢,就是枭雄。”梁仲春說,“枭雄正出于亂世,你沒聽說過嗎。”

枭什麽雄,不過一只食腐鳥,阿誠想。

這片土地已經千瘡百孔,還妄想來啄食幾口,把自己喂到腦滿腸肥。

“本來要來接任這個肥差的人不是他吧。”他問梁仲春。

新政府創立伊始,上海經濟已經在崩潰邊緣。經濟要複蘇,金融要改革。所以新政府要挑的人才自然要上通政治,下通經濟,要識得大局,還要四平八穩。這樣的人才不多,但是肯定不獨明大少爺明樓一個。況且,明樓是跟着自己的恩師汪芙蕖轉變過來的,原也有重慶方面的背景。對那些用人亦疑的日本人來說,忠誠,總是第一要素。所以明樓并不是最佳人選。

“可惜啊,那個最初的人選是有這個運沒這個命,聽說在途經香港的時候被殺了。”梁仲春說,在喉嚨口比劃了一下,“不知道什麽利器割的,一刀斃命。”

“這麽厲害?”阿誠挑了挑眉毛。

“專業的,絕對是專業級別的殺手。”梁仲春敲了敲手掌心。

身手倒是不錯,阿誠想。如果有一天和自己交手,也不知道是誰上誰下。

“你消息還挺靈的嘛。”阿誠瞟了梁仲春一眼。

“那是,不然我這個76號行動處長的差事不是白當了嗎?”梁仲春咧開豁了兩顆牙的嘴,洋洋自得地笑了。

果然撿了今天上午的功夫,來梁仲春這裏走動走動還是有好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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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誠想着,見梁仲春讓底下人進來辦公室給兩個人添了熱茶,然後立即又退了出去。

“阿誠兄弟在辦公廳呆着,就沒聽到什麽風頭?”梁仲春問。

“什麽風頭?”阿誠說,“之前大家都為了新長官就任裏裏外外忙得日夜無休,突然一個電話,告訴我們新長官不能來要另換人選,也沒說個理由,然後就塞了明大少爺的調令給我們,這辦公廳裏都人心惶惶的,也不知道這個長官是不是難伺候。”

“這個明大少爺,別人不知道,阿誠兄弟還能不知道嗎?”可是梁仲春說,小眼睛眯成了兩條線。

這家夥,居然調查他。阿誠想。

阿誠的養母曾是明家家仆,因此阿誠小時候也跟着養母在明家做過一段時間傭人,也不算不認識明樓。

梁仲春不笨,掌握他生殺大權的父母官就要落地就任,豈有不查個清清楚楚的道理。

“梁處長消息比我想的還要靈通啊。”他假裝不在意地說。

“那是,”梁仲春見阿誠也不與他客套,便湊過來,“所以這個明長官到底什麽來頭?”

“學者,商人,政客……漢奸,看你喜歡哪個?”

“噓。”梁仲春吓得朝窗外看看,确定沒有耳目之後,回頭瞪了他一眼,“你不要命了,什麽都敢亂說。”

“漢奸怎麽了,咱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不行啊。”阿誠大刺刺地說。

“什麽漢奸不漢奸。”梁仲春不喜歡這個說法,“我們還不是為了腦袋不落地,再讨點生活。這麽亂的世道,我倒也想做個清清白白的好人,大忠大義的英雄。可是好人沒飯吃,英雄挨槍子。”

“我看出來了,你不喜歡這個明長官。”然後梁仲春搖了搖頭,“怎麽,過去有點不愉快?”

“你要說有,就算有吧。”阿誠說,卻不言明。

說起來這個明樓,小時候的他有點印象。

……也許不只一點印象。

那個時候阿誠覺得明樓高得不像話,若想要注視他,必須拼命仰頭去看。

明樓站在晴空底下,挺拔得像棵大樹。

那時,阿誠覺得他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高大的人,頭頂着天,腳踏着地。

有這個人在,這個天地肯定不會随便崩塌,他甚至想。

可惜,他想,梁仲春也就罷了。明大少爺這濃眉大眼的,居然也當了漢奸。

“聽我一句話,阿誠兄弟,不就是過去有點小嫌隙嗎,日本人騎在頭上咱們都忍了,那點嫌隙就算個屁。”梁仲春的話把他從回憶中帶回來,“送進門的財神菩薩,咱不要傻到給他推出去。只要你能拿住了這個明長官,有了他做靠山,以後上海灘還不是我們兄弟的天下?就連日本人也要禮讓我們三分。”

梁仲春這人阿誠了解。他對抓赤色分子基本沒有什麽興趣,只在上頭要他做出點成績的時候随便開幾槍,抓幾個人,算是交差。

他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盤算自己的走私買賣上,所以才跟阿誠走得近。

阿誠是辦公廳的高級秘書,掌着官印,梁仲春那些走私船全靠他放行。

梁仲春喜歡跟他做朋友。無利不朋友,是梁仲春信奉的原則。

而他也喜歡跟梁仲春做朋友。梁仲春是他的保護色之一。

你結交狐朋,自己就成了狗友。別人看他和梁仲春,不過利欲熏心,一丘之貉。

當然,日本人對他們私底下那些勾當也不是完全不知道。不過之前既然新政府的代委員長對他們的事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他們也确實翻不出大風浪,日本人也懶得管他們,以抓捕赤色分子的要事為先。

再加上,梁仲春确實能夠給他一些有用的情報。

梁仲春正彎下腰想要對他說什麽,正巧76號的另外一位處長汪曼春從窗外的花園小道上走過,目光和阿誠對上。

梁仲春立刻收了聲,直起身體,尴尬地咳嗽了一下。

汪曼春翻了個白眼,頭也不回地走了。

“你說,汪處長每次看到我都必定白我一眼,是不是看上我了,欲擒故縱?”阿誠玩味着說。

“欲擒故縱個屁,”梁仲春搖頭,“那女人,眼高于頂,怎麽會看上我們這種的。”

“長得挺美。”

“你瞎了你,我告訴你,阿誠兄弟,那種蛇蠍美人,你可惹不得。”

“你知道她的前男友嗎?”然後梁仲春想起來說。

“前陣子來找你的時候,在76號外面接她的那個?”阿誠想了想,“對啊,最近怎麽沒有見到了。”

“被她斃了。”

“……哦。”阿誠說,“通共叛敵?”

“通共叛敵,只是名頭,其實那男人是有了這個,”梁仲春豎起小指,“那小子自以為有點家底,還以為汪曼春不敢動他。”

結果被汪曼春抓了個正着。

聽76號帶去的兄弟說,把那小子從他情人的房子裏拖出來按在地上的時候,那小子就穿了一條內褲。

“你找我算賬?”汪處長的男友,哦不是,已故前男友争辯道,“當年明大少爺還不是抛棄了你出國了,你怎麽不去找他算賬……”

結果話還沒說完,就被汪曼春一槍爆了頭。

“別提我師哥。”她擦了擦帶着硝煙味的槍口說,“你連我師哥一個指頭都比不上。”

梁仲春頂多算只偷偷扒糧的老鼠,汪曼春才是日本人養的鬣狗,阿誠想。

心狠手辣。張口必咬人,咬人必見血。

“怎麽,今天汪處長打扮得這麽漂亮,該不會又要去殺人吧?”

“不是殺人,是殺心。”

“殺心?”

“明長官的專機今天下午就到上海了,”梁仲春晃了晃腦袋,“76號裏面也好辦公廳也好,可是有人比起你我更想讨明長官的歡心。”

“汪處長?”阿誠說,“怎麽,得了明大少爺的心,她想當76號的大總管啊。”

“她想當的是明家大少奶奶。”

“哦,原來如此。”阿誠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阿誠兄弟,”梁仲春說,“汪處長都出動了,你卻還在我這76號耗着。好歹他也是你的頂頭上司不是。你不怕他新官上任三把火,燒到你屁股?”

“好了好了,你都送客了,我怎麽還能舍不得走。”阿誠站起來,“走了走了,可惜了一杯好茶。”

臨到走到停汽車的地方,梁仲春卻又叫住了他。

“阿誠兄弟。”

“怎麽了?”

“上次你要我為你擺平的事情,我為你擺平了。”梁仲春躊躇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怎麽開口,“不過,新長官要來了,你的開放作派……是不是也該收斂一下。你看,就連我老婆,要不是知道我倆是兄弟情深,也不免要想到歪路子上去了。”

“梁處長不要擔心,我還不至于對你出手,”阿誠笑了,“我這人吧,餓了,也知擇食。”

等他一腳跨上了車,梁仲春才覺出來不是滋味。

“你這小子,”他對着汽車揮了揮拐杖,“我好好地替你着想,你倒嫌棄起我來了。”

阿誠咧嘴一笑,然後發動了引擎。

+++

沒想到,郭騎雲竟然說出了和梁仲春一樣的話。

阿誠剛在餐館裏坐定,食物上了桌,他往嘴裏塞了一小塊牛排,就聽得郭騎雲說“你的生活作風太不正派了”。

他放下刀叉,瞅着郭騎雲。

“上峰是讓你來給我傳達任務,還是讓你來教育我的?”

“這不是上峰說的,是我自己說的。”郭騎雲說,“作為情報站的站長,我有責任監督你……不像樣。”

“那你說間諜該像什麽樣?像你一樣……”他湊過去,身體往前探,輕輕吸了口氣,“……正派?”

然後他收回身體,靠在椅背上:“說真的,騎雲兄,你那電影演員的女朋友到底什麽時候才肯答應同你辦事?”

“你,你是怎麽……”郭騎雲的臉上立刻燒了起來。

眼見阿誠又要湊上來,他立刻向後靠在椅背上,好離他盡量遠一些。

“你你……你不準聞我!”

阿誠大笑起來,郭騎雲才知道他又在逗自己。

“你拿肥皂搓領子,肥皂水都沒洗幹淨就敢去晾,但凡你女朋友同你一處住着,也不忍心你穿着這樣出門吧。”

郭騎雲低頭一看領子,立刻臉又是一紅。

“咱們在軍校的時候,穿什麽樣根本沒人管。”他粗聲粗氣說。

“可是這裏是上海,你穿着這樣進來,要被服務員笑話的。”阿誠揮了揮叉子,表示不贊同。

怪不得,郭騎雲想,他剛進來的時候,服務員多看了他三秒。

他還以為是他暴露了還是怎麽着,原來是因為一個沒洗幹淨的領子。

而阿誠看他一秒鐘換了三種表情,已知他全部所思所想。

這家夥,從小到大,藏不住心事這樁,一點也沒變。

阿誠和郭騎雲是孤兒院裏認識的,那個時候只打過照面,并沒有什麽交集。

郭騎雲大他幾歲,但是因為性子太耿直,嘴巴又有點笨拙,因此一直也沒被人領養。

但是阿誠知道他人不壞。自己被領養的時候,別的小朋友們都羨慕嫉妒地看着,只有郭騎雲來送他,送他直到門口。

“真好,有人願意帶你走。”那時候郭騎雲說,“如果有人願意從這裏把我帶走,我這輩子都跟着他。”

後來阿誠再遇到他,沒想到竟然是在王天風的學校。郭騎雲成了副官,軍裝筆挺地站在王天風的身後。

王天風從孤兒院裏領走了他,從此,郭騎雲這條命就歸王天風了。

……當然,這是後話了。

阿誠剛被領養那陣兒,養母待他很好。

當然,傭人的兒子,用度并不寬裕,日子過得也節儉。

但是他從孤兒院出來的,什麽樣的苦日子他沒有過過。

在孤兒院的時候,衣服外穿三年,內穿三年,打上補丁又三年。

難得逢年過節,有善心的先生太太捐獻了餅幹,一個人能分到一塊就不錯了。

阿誠總是年三十吃半塊,還有半塊想留到年初一,還經常被老鼠偷了去。

那個時候他想,只要有個人愛他就夠了。一碗薄粥兩個人喝,也不會覺得苦。

但是養母的愛并沒有持續多久。有一天養母回來,突然就跟換了個人似的。

他是左撇子,但是他一用左手拿筷子,養母就往死裏打他。

不準他吃飯,冬天用冷水潑他,罰他跪石板地,膝蓋都腫了也不讓他起來。

他哭過,很多次,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麽,哪裏又不讨人喜歡了。

他哭着,叫着“媽媽”,卻始終沒有人答應他。

他哭,不是因為他痛,而是因為他想要她愛他。

後來他不再哭了,因為他終于明白她并不愛他。

開始他恨她。然後他可憐她。

世人的涼薄和無情,她嘗得比他透。可恨之人,終有可憐之處。

後來日子好過了,養母不知哪裏得來了錢。

她不再打他了,雖然兩個人之間的裂痕已經不可彌補。

家裏的氣氛永遠是沉默如冰。大概是嫌他礙眼吧,她幹脆送他去上寄宿學堂。

他終于從那個家裏走了出來,去了學校,去了國外,去了很多地方,然後找到了他的信仰和正義。……他那顆漂泊無定的心才終于有了歸宿。

他想,他這輩子什麽都缺,唯獨不缺愛。

因為他不需要。

“別跟我說,你成日招蜂引蝶,是為了任務。”郭騎雲說。

“不要亂用成語,騎雲兄。”

“新政府原來那個時局策進委員會的代委員長,你說你是不是跟他有一腿?”

“當然不是。”阿誠立刻說,然後露出一個邪邪的笑容,“不止一腿。”

“你……”郭騎雲這次連耳朵都紅了。

那個代委員長是汪芙蕖的親信,算是個稱職的漢奸,可惜根本就不是塊能穩定局勢改革經濟的材料。阿誠挺中意他的,因為他太好控制了。可惜庸才還是不能當梁木,太不争氣,終于讓日本人一腳踢走了。

而本來要來的新長官,确實是個能人,而且被日本人和汪芙蕖兩方都看重。阿誠多方調查,終于掌握了一些他的秘密。

人一旦有秘密,就像是雞蛋有了縫。就好辦多了。

不過阿誠不急着動手,若是能控制住,自然是最好的,可以為我所用。

若是無法掌控,他自然有辦法讓多疑的日本人不再信任他。

……誰知道,會半路殺出來一個明樓。

雖然在梁仲春那裏假裝一無所知,想要套梁仲春的話,其實他早就對這位明長官仔細調查了一番。

明樓什麽都有,錢,産業,相貌,學歷,能力。……唯獨沒有秘密。

我是說,不可告人的秘密。

阿誠不信。這世界上沒有不帶秘密行路的人。

“是誰殺了本來要坐這個位子的人呢?”他問郭騎雲。

國共兩方肯定有人行動了,不知道是誰幹的。

“你忘了我們這裏的規矩了?該你知道的,你知道。該你管的,你管。”郭騎雲說,“不該你管不該你知道的,你不能問。”

“好啊,這個我不問。那新來的明長官呢,是什麽身份?”

“無可奉告。”

“騎雲兄,不要這麽死板,說說又不會死,我聽過當做不知道不就行了……”

“你!”郭騎雲差點拍案而起。

“好好好,我不問,你不要這麽一臉嚴肅行不行。”

阿誠最怕郭騎雲一臉嚴肅。那表示他又要對自己進行組織性紀律性教育了。

這人的槍法有多準,他的唠叨就有多煩。

“我的新任務呢?”他岔開了話題。

郭騎雲拿出煙,抽了一支遞給他。他從過濾嘴中抽出紙卷,看完了,随手用打火機點着了,看着它燒得幾乎沒影了,才丢盡煙缸裏。

“這是新政府裏最近的情報,”他把改裝過的打火機放在郭騎雲手裏,“你要的那些都在裏面。”

郭騎雲假裝不經意地左右看看,然後把打火機滑落大衣口袋。

“老師那時肯收你,大概是覺得你辦事還算利落吧。”他說。

“不,老師肯收我,是覺得我和他像。”阿誠笑了。

“哪裏?”郭騎雲不服。他可不允許“不正派”的阿誠跟他心裏最尊敬的王天風像了。

“渾身上下。”阿誠卻偏要逗他。

“滾。”

“好好好,我走我走,一個兩個都要趕我。”阿誠站起身來。

“這個時代是個大染缸,你越是被染得五顏六色,越沒有人看得清你本來的顏色。”他對郭騎雲說,“騎雲兄,不是我說,你也要給自己找點保護色。”

“什麽保護色?”

“要我說,一個洗幹淨的領子,再印上一個女演員的鮮粉色唇印,就很好。”

在郭騎雲咬着牙低喊“還不快滾”之前,他就溜出了飯店的門。

雖是冬天了,午後陽光正烈,他戴上墨鏡。

他跟王天風還是像的,阿誠想。

他們都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只不過,他只是往身上潑點顏料,頂多濃墨重彩。

王天風那個瘋子,則會不惜以血祭之,把世界染成一片血紅。

+++

剛停好車,進了辦公廳,書記員已經在門口等着了。

“阿誠先生,你怎麽才回來?”

“怎麽了?慌慌張張的。”

“明長官等你很久了?”

“等我?明長官已經來了?”

“來了有一會兒了,剛剛把所有人都見了,就您不在,所以點名要見您這個高級秘書。”

“你怎麽說的?”

“我說您公務在身,去76號送文件去了。”

“聰明。”阿誠笑了。

“您就別逗我了,趕緊去見明長官吧。”

沒想到明樓這麽快就新官到任了,他想。

汪曼春去機場接他,阿誠還以為明樓會先回汪芙蕖那裏。到家謝師嘛。

沒想到明樓居然先來了辦公廳。看來真如梁仲春所說,是新官上任三把火,這就要開始燒屁股了。

“我知道了,這就去。”阿誠答應道。

跟着書記員急匆匆往裏面走,卻不小心和迎面推着滿車文件過來的一個76號過來送文件的事務員撞了滿懷,文件掉了一地。

“做事情怎麽這麽不小心。”書記員本來就急,這時忍不住數落起事務員來,“我們還有急事。”

事務員也是個機靈人,連忙點頭認錯。

“不打緊,這邊我自己收拾就好。”

到了明樓的辦公室門口,阿誠對書記員說:“你回去吧,我一個人進去就行了。”

書記員點了點頭,走了。阿誠這才拿出夾在指縫之中的紙條。

那是跟自己相撞的時候,那個事務員迅速塞給他的。那裏面,是中共地下組織給他的新任務。

阿誠打開來看,卻差點失笑。

中共地下組織給他的新任務,竟然跟郭騎雲那裏給他傳達的任務一模一樣。

如果國共合作也能這麽心有靈犀就好了,他想。

“欲除蟄奸,自身邊始。”

他看完,用手指一撚,塞進了胸口的香煙的過濾嘴裏,然後深吸了一口氣,推開門來。

那個大家口裏的明長官正站在窗口,背對着他,仿佛在看什麽。

不知道為什麽,只是一個背影,心卻竟然不受控制地跳起來。

自那日在明公館的門口松開了他的手,這人有多少年未見了,他想。

這麽想着,對方回轉身來,看見了他。

“阿誠先生。”對方的眼睛上下打量他,語氣卻非常肯定。

彼時明樓并不戴眼鏡,眼睛仿如海洋寬闊,又似海洋波瀾萬丈。

彼時阿誠沒有看過大海,但是他想必定是明樓眼睛裏的模樣。

而現在的明樓,戴着眼鏡,溫文爾雅,那雙眼睛卻不再像大海。

倒像是深潭,波瀾不驚,諱莫如深。

“都說阿誠先生是個人才,能為我所用,實乃我之幸也。”他露出一個笑容,朝阿誠走來。

“希望以後我們精誠合作。”他說,對阿誠伸出手來。

“那是,自當為明長官盡心效力。”阿誠連忙露出一臉笑容。

可是看着那只手,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有些忌憚起來,沒有立刻去握。

那樣的寬厚,那樣的溫暖,不用去握,他似乎也能感覺到,也存留于他的記憶,印刻其中。

他突然想起來小時候,他還在明家幫傭的時候,明家小少爺明臺貪玩,非要自己上樹給他摘果子。

他騎在樹枝上,上下不得,忍不住哭了起來。

“別哭,哭不解決問題。慢慢下來。”有誰站在樹下,對他說,“你看見左邊的樹枝了嗎?”

阿誠的腿顫抖着,可是那聲音裏仿佛有什麽鎮定人心的力量,讓他顫抖的腿慢慢停止了下來。

他忍住了眼淚,小心翼翼地往下爬去。

當他探向最後一根樹枝的時候,有一雙大手伸過來,穿過他的腋下完完整整抱住了他。

然後他被投入了誰的懷中。那是一個溫暖寬厚的懷抱,那種安心感讓他幾欲虛脫。

那只溫暖的大手,輕輕摸了摸他的腦袋。

“現在你可以哭了。”然後那個聲音說。

“怎麽了?”而現在,看見他盯着自己的手,同樣的聲音溫和地問。

今日立冬,阿誠突然記起來。

冬,終也,萬物收藏。

……于他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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