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并無茍且之事】 (1)

阿誠替明樓寬衣解帶的時候,明樓輕輕舒了口氣。

“我這是秘書啊還是管家啊,怎麽什麽都要做。”阿誠抱怨。

“章子你還要不要了?”

“你就知道拿這個威脅我。”阿誠說着,瞅了放在床頭櫃上的藥罐一眼。

說着要做茍且之事,明樓半夜潛入他的房間,把他吓了一跳,原來是想讓他幫着上藥而已。

“你就不會找你弟弟給你上藥?”阿誠問他。

“那家夥下手沒輕沒重的,我還不想自找折磨。”

“那阿香呢?”

“想什麽呢,人家大姑娘家的,還沒嫁人呢,怎麽好意思。”

“你對我就好意思?”

“當然好意思。”明樓說,“我們比這不好意思多了的事情不都做過了。”

阿誠臉上一熱,想說什麽,但是他看見明樓脫下睡袍,然後背對着他,慢慢解着絲綢睡衣的紐扣,在夜燈幽微但是溫暖的橘色燈光下,背脊的線條結實寬闊。

他突然想起小時候,他摔到了腳,明樓背着他回家的那個傍晚。

回家的路從來很長,但是那次不知道為什麽,卻格外短。

小小的自己用小小的手勾着明樓的脖子,把臉靠在那個寬闊的背上。

“怎麽了,一聲不響?”那個時候明樓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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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樓說話的時候,聲音的振顫會通過身體相貼的部分傳給他。

那是一種奇妙的悸動,讓他的胸口變得很熱,熱到想要就這樣融入那個人的肌膚裏,身體裏。

……從此不用分開。

對于明樓的問題,那個時候的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只能像貓一樣用臉蹭着明樓的背脊,把臉更深地埋在他毛呢大衣的織物纖維裏。

“小家夥還知道害羞啊。”明樓說,笑了。

那爽朗的笑聲在回家的小路上回蕩,也在阿誠的胸口裏回蕩,久久不絕。

“怎麽了,為什麽不說話?”明樓突然說,打斷了他的思緒。

“研究藥呢。”阿誠連忙說,低下頭去開藥罐。

罐子一打開,立刻透出來濃濃藥香,混着一股子清甜的土腥味,讓他發燙的臉微微降低了一點溫度。

“這什麽?”

“上好的傷藥,大姐去雲南做生意的時候那裏的藥王賣給她的。”明樓靠着床坐下來,“好好弄,別浪費了,這藥可貴了,寸藥寸金。”

這個人,明明是有求于別人,居然還這麽大爺。

阿誠還想跟他打幾句嘴仗,但是明樓脫了睡衣,肩膀的皮膚露出來,又青又紫。

阿誠一下子忘了自己要說什麽,只是湊過去,在燈光下仔細檢查着傷口。

鞭子抽到的地方,猙獰地隆起來一條淤青,看看就覺得疼。

虧他居然忍了整整一頓晚飯,一次也沒有提起,阿誠想。

“你到底是不是親生的?”他咕哝。

“怎麽不是親生的?”明樓說,“要不是親生的,大姐會收着勁兒嗎,這會兒早就皮開肉綻了。”

“恕我不懂你們明家表達愛的方式。”

“別啰嗦,好好上藥。”

雙手冰冰的,阿誠怕碰到了明樓的皮膚會讓他不舒服,于是用力搓了搓手,直到指尖有了一點暖意,才去蘸取藥膏。可碰到傷口的時候,明樓還是微微瑟縮了一下。

“這麽大個人了,還怕疼?”

“不然你被鞭子抽一下看看。”明樓卻完全不覺得不好意思,只是大刺刺答道。

這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阿誠想。

他想起上次給對方上藥,比這嚴重多了,但是無論他怎麽問,明樓卻只是摸摸阿誠的頭,告訴阿誠他不疼。

那還是很多年前,明樓被明鏡罰跪祠堂的那次。

那一次明鏡下了狠心,明樓整整跪了三天三夜,也沒讓他起來。

阿誠偷偷送了飯去,明樓不肯吃。第三天他去看的時候,發現明樓跪伏在祠堂裏,怎麽叫也不醒。阿誠吓壞了,趕緊去叫了王叔來。王叔來的時候,發現明樓的兩個膝蓋都跪腫了,站都站不起來。王叔半攙半扶着,才把明樓帶回房間。

那時阿誠一邊給明樓的膝蓋上藥,一邊忍不住哭,淚水就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怎麽也停不下來。

自己被養母打多了,痛也麻木了,好久也沒有什麽可以讓他流淚了。可是他看不得明樓那個樣子,雙頰深陷,嘴唇蒼白,眼睛仿佛失去了神采一般。如果可以的話,這樣的傷和痛,他想要替明樓受着。

那樣的折磨,他已經受慣了。再受一次兩次,又有什麽關系。

可是明樓捱了,卻讓他覺得比他自己捱更痛一百倍。

那個時候,他朦朦胧胧地想,那些說書先生說的傳奇故事或許是真的。也許真有兩個分開的身體,卻共用着一個靈魂,因此對方痛了,你也會跟着痛。

“阿誠乖,不要哭好不好,我不痛,一點也不痛。”那個時候明樓摸摸阿誠的頭,這麽告訴他。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自己只是哭得更厲害了。

“看呆了?”明樓突然說,甚至沒有回頭,“我真有這麽好看嗎?”

“說什麽呢。”他連忙說,收回思緒。

這家夥簡直就是妖怪,阿誠想,背後都長了眼睛似的。

藥塗完了,明樓重新穿上了睡衣,扣好紐扣。

“好了,”阿誠把重新擰好的藥罐子放回明樓手裏,“這次我終于功德圓滿了吧。”

可是明樓似乎沒打算走,只是轉過來,坐在阿誠對面。

“讓我看看你的臉。”

“沒事。”

“讓我看看。”

明樓伸手,阿誠連忙想要撥開他的手,可是明樓還是先一步抓住了他的下巴。

阿誠突然想起來,那日在飯店裏,明樓也是這般做的。輕輕握着他的下巴,讓自己擡起眼睛看他。那雙半醉的眼睛仿佛兩汪深潭,你在那裏面能夠看見自己的倒影,而且你知道,不要看得太久。因為如若看得太久,你一定會在裏面迷失自己。

阿誠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想要躲開。

可是明樓并不理會,扳過他的臉,然後凝視他臉上的受損害程度。

“你也塗點藥吧。”明樓說,“不然明天保管腫得厲害。”

“我自己來。”阿誠伸手去拿藥罐子,可是明樓卻拿開了。

“剛剛你給我抹了,現在就當禮尚往來。”

“真不用……”阿誠說,明樓卻已經一把把藥按在他臉上。

“嘶。”阿誠吸了一口冷氣,“你這是上藥啊還是殺人啊。”

“知道痛了?”明樓說,唇角帶笑,“知道痛了,就好好配合。”

他端詳着阿誠的臉:“下手确實還是挺狠的。”

“沒有你狠。”阿誠說,努力掙紮了一下。

“你要是再亂動,我就不客氣了。”明樓說,抹藥的手加了勁道。

“啊喲喲喲,輕點,輕點,痛。”阿誠連忙求饒。

門外的走廊上突然響起了慌張的腳步聲,仿佛一陣風似的,一下子就踢踢踏踏逃得無影了。

“誰在外面?”阿誠一驚,立刻想要站起來,明樓将他按回床上坐着。

“不用管,貓。”明樓悠然道。

“貓?”阿誠瞪他,“你家貓這麽大動靜啊?!”

“有什麽奇怪?”明樓說,“我家更大動靜的貓都有。”

他說着,收好了藥罐,放在一邊,然後擦幹淨手,把睡袍随意搭在梳妝櫃前面的椅背上。

……這不像是準備離開的意思。

“你幹嘛?”阿誠問他。

“不幹嘛,睡覺啊。”明樓說着,掀開被子上了床。

“你睡這兒,那我睡哪兒?”

“你也睡這兒。”明樓拍拍他身邊的位置。

“什麽?”阿誠愣了愣,“不是,你們家那麽多房間,你幹嘛跑過來跟我睡?”

“你整日游歷花叢,游刃有餘,難道這點道理都不懂嗎?”明樓說,“你想,我們才認識一個月,正是情濃似火,如漆似膠的階段。孤男寡男,又睡在一個屋檐下,晚上不偷偷摸摸行點茍且之事,這科學嗎?我大姐可不是那麽好騙的,要知道,明家沒有人是傻子。”

這家夥居然來真的嗎?

“可是……”阿誠頓時口幹舌燥。

“親都親過了,睡也睡過了,現在才來害羞,你的反射弧是不是也太長了?”明樓說着,摘下金絲眼鏡,放在床頭櫃上。

到底他為什麽要對明樓用什麽仙人跳,阿誠在心裏暗罵自己。

現在倒好,這個破計劃反倒變成了套住自己的金箍圈。

“這張床,我們兩個睡也太小了吧。”他拼命想着借口。

“你這是睜着眼睛說瞎話呢,這床睡三個你都行了。”

“我瘦我知道,可是頂不住你橫截面大嘛。”他說。

大概是懶得跟他争論,“一分鐘內上床,不然明天早上拿着章子來見我。”明樓說着,拉滅了床燈。

在黑暗裏,阿誠進退兩難。他本來就是怕冷的體質,不一會兒,雙手雙腳都冷了。

不就是睡一晚嗎?他搓了搓手想,又不是沒跟別的男人一起睡過。

他在軍校那一陣兒,訓練特別嚴酷。王天風有時候床都不給他們一張,就一張硬木板,跟挺屍似的,還得他跟郭騎雲兩個人用。

他只能跟郭騎雲擠在一起睡。郭騎雲又磨牙又打鼾,來勁兒了還會說夢話砸吧嘴。

就那個家夥他都忍下來了,他會忍不了一個明樓?

想到這裏,他不禁豪氣沖天,把被子一掀,跟着上了床。

明樓臉朝着另外一個方向,他就把背對着明樓,也躺了下來。

可是剛剛明明下了老大決心,這會兒真的跟人同床而卧,同被而眠,還是覺得有些渾身不自在。畢竟軍校畢業以來,他已經好久沒有跟人一起睡過了。

……何況這個人還是明樓。

明樓就在離他幾公分遠的地方,身體的熱量隔着密閉的空間和如此接近的距離源源不斷向他傳來。

好熱,阿誠想。

從來手冷腳冷,沒有這麽熱過,仿佛周身的血液在汩汩流動,他一邊覺得心如擂鼓,一邊又暗罵自己不夠鎮定。他明明想學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奈何自己卻是美人在懷的周幽王。

阿誠睜着眼睛躺在那裏,躺了一會兒,知道今晚是無論如何也睡不着了。

幹脆去樓梯間坐一晚上算了,他想,但是又怕半夜把明家人吓到了。或者去車子裏窩着也好,大衣一裹,冷是冷了點,也可以湊合一整夜,總比在這裏跟遭罪似的強。

他心念一動,正想起身,突然身後搭上來一只胳膊,就着他的腰圈住了他。

他身體顫抖了一下,重新跌回床上,吓得不敢動了。

他在黑暗裏躺着,等着,琢磨着,這是明樓睡着了的無意之舉,還是有心捉弄。

可是等了好一會兒,身後卻全無動靜。

大概是真的睡着了吧?他想着,深深吸了口氣,輕輕地翻過身去,卻正好對上了明樓的眼睛。

即使在黑暗裏,他也知道明樓醒着。

“還真有精神,”明樓說,笑意在喉嚨裏滾動,“折騰了一天,你不累啊。”

“還,還好。”他只好回答。

“既然這麽有精神的話……”明樓說着,突然整個人靠過來。

盡管在黑暗裏,阿誠也能夠感覺到對方突然湊近的氣息。

他被吓得一愣,還好反應神經好使,趕緊一擡手捂住了明樓的嘴。

“別別別別別。”他說着,用力擋住了明樓的臉。

“怎麽了?”明樓靠回去自己的枕頭,“沒心情?”

“嗯。”他認慫地趕緊點頭,“今天發生了很多事……”

明樓倒也不逼他。

“那改天。”明樓說完,就顧自去睡了。

……改天?阿誠瞪着黑洞洞的天花板發呆。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找個時間,跟明樓坦白,其實那天兩人之間真的并無茍且之事。

反正現在自己的威脅也一敗塗地了,要這個茍且的名頭又有什麽用?

可是現在搞到人盡皆知,自己才認慫,是不是也太丢臉了一點。

但他又怎麽能夠預料到,明樓居然對他的威脅接受良好。在他的記憶裏,明樓喜歡的是那個少女汪曼春,或者曾經喜歡過,那個清麗得仿佛一朵芙蓉的她。那個時候的她總是帶着甜美的笑容,人前人後都愛挽着明樓的手,在一起時愛他敬他含羞看他,分開時含着眼淚百遍回眸。雖然她後來自甘堕落,成為滿身血污的劊子手……但是她,畢竟有過明樓曾經心愛的模樣。

但是自己?自己根本就不可能是明樓喜歡的對象。跟自己這樣的人扯上關系,在自己的計算裏,明樓本該唯恐避之而不及。他怎麽知道明樓不但不避,還……改天?

嘆了口氣,他想,也許是明樓的戲演得太好,真真假假,就連自己也迷失在這戲裏。

耳邊,明樓的鼾聲已然響了起來。

明臺是對的,阿誠嘆息着想。

跟明樓同床共枕,又怎麽可能睡得着。

+++

“醒醒。”有人在他耳邊說。

“別吵。”阿誠微微晃了晃腦袋,想要躲開這癢癢的感覺。

耳語變成了輕笑。耳骨癢癢的,大概是誰的鼻子拱過那裏,肌膚擦着肌膚,溫溫熱熱。

是誰……他想,然後兀自驚醒,記起來自己是在那個人的床上。

“你醒了。”明樓在背後說,靠得那麽近,鼻息噴在阿誠的脖子上,讓他脖子一酥。

昨天明明說好了睡不着的,沒想到自己居然睡得這麽熟,阿誠有些懊惱地想。

“我的手麻了。”明樓說。

“什麽?”他突然反應過來,低頭去看,卻發現自己竟然雙手勞勞抓着明樓的一只手,将他的手抱在胸前,宛若珍寶一般。

阿誠吓了一跳,立刻放開了明樓的手,耳朵從根子底下燒了起來。

“我昨天就是說說,”明樓說,嘴角上揚,“你還真把我的手當暖爐啊,居然拿來捂手。”

阿誠搓了搓手,從來早上醒來都發冷的指尖,今天居然暖得發慌。

“你什麽時候醒的?”他問明樓。

“醒了有一陣了。”明樓回答。

該死,他想。自己毫無防備的樣子,都被這個人看見了。

“醒了……怎麽不下床?”他不自在地問明樓。

“想走啊,”明樓微微一笑,甩了甩手,“但是你看,你一直抓着我,你不讓我走。”

剛剛降溫的耳朵又燒了。

“走走走。”阿誠揮手,“快走。”

“薄情寡義,”明樓搖頭,“使完我了,就讓我走。”

他下了床:“不用你趕我,我也要在大姐她們起床之前回房去。”

這下輪到阿誠好奇了。

“為什麽?”

“所謂茍且之事,就是得偷偷摸摸,欲揭還藏。”明樓起來,戴上金絲眼鏡,披上睡袍,“我要是大搖大擺睡在你床上,那還叫什麽茍且之事。”

“你這還真是演戲演到家了。”阿誠說,在“家”字上加重了語氣。

“力求完美。”明樓表示,說着便帶着傷藥出門,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阿誠本來打算趁着沒人趕緊起來,然後打電話叫車行來接,但是卻忍不住想在床上再躺會兒。

“就一會兒。”他對自己保證。

身邊那個人躺過的地方還帶有他的體溫,雖然這種溫度總會随着清晨到來漸漸逝去。

阿誠不敢去躺,不敢在那樣的溫暖裏浸淫自己。一個人,如果習慣了溫暖的話,就會害怕冷雨和寒夜。而他總是孤身行路,伴随他的只有冷雨寒夜而已。

可是卻依然忍不住伸出手微微觸摸,讓那樣的溫暖沾染在自己的指尖上。

等他再次清醒的時候,發現自己卻被這樣的溫暖迷惑,已然睡了個回籠覺。

他趕緊起來穿衣洗漱,下了樓來,卻發現明家人已經起來了。

果然是經商世家,不論現在怎麽家大業大,勤奮勞碌起早營生的習慣也沒有改。

明鏡端坐在主位上,明樓還像昨天一樣,坐在明鏡的左手邊,戴着他的金絲眼鏡在那裏看報紙。

“阿誠先生,早啊。”阿香熱情招呼他。

“早。”他只好回應着。

“早飯已經好了,快坐吧。”

這次非常自覺地,不用任何人提示地,他自暴自棄地坐在了明家大少奶奶的位子上。

“明臺呢?”明鏡問。

“小少爺說他就來。”阿香說。

“就知道賴床。”明樓搖頭。

“至少他賴得光明正大,不像你,”明鏡看了看他們兩個,“就知道偷雞摸狗。”

阿誠這次沒敢吃任何東西,昨晚他已經領教了這家人噎人的本事。

“我怎麽什麽都是錯啊,你看,連明臺賴床也有理了。”明樓嘆息。

說曹操,曹操到。明臺正從樓梯上下來,換了一身新西裝。

他本來就生得少年英俊,朝陽灑落下更是神采飛揚。

“阿誠哥,昨晚睡得可好。”他坐下來就問。

“還好。”阿誠點點頭。

“你們就好了,昨晚這麽大動靜。”明臺指指自己的黑眼圈,“你們看看,睡在你們隔壁,我就不大好了。”

“不是……”阿誠正想解釋,但是這時阿香卻端上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紅豆湯。

“阿誠先生,給您的。”阿香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我今天一大早起來煮的,這裏的紅豆個打個的飽滿,我是一顆一顆選的。”

“啊?”阿誠驚訝。

他還沒聽說早飯喝紅豆湯的。但是看阿香忙了一個早上,又一臉殷切期待的樣子,只好拿起勺子,喝了一口。

“燙。”他嘶了一聲,擡頭卻看見明臺一臉憋笑的樣子。

明樓嘆了口氣:“阿香,這個是給剛過門的新娘子喝的,阿誠先生……不用喝。”

阿香臉紅了,指着罪魁禍首:“小少爺,你又騙我。”

明臺拍着桌子,笑得樂不可支,完全不顧阿誠滿臉通紅,望着那碗紅豆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明鏡咳嗽了一聲:“沒大沒小,就知道鬧騰。”

“大哥天天管教我,我就跟他鬧騰這一回而已。”明臺抵賴。

“就你鬼主意多,”明鏡說,“好了好了,阿香,去給阿誠先生端碗粥來。”

等粥上了桌,明鏡看向明樓:“和你說正事,和程小姐的相親,你不用去了。”

“大姐聖明。”明樓感恩戴德。

“明臺你去。”她看向另一個弟弟。

“等等,這事怎麽砸我頭上了,真是飛來橫禍。”明臺不幹。

“怎麽說話呢?”明鏡瞪了自己的幼弟一眼,“已經跟對方說好了的,蘇醫生也幫我們牽線搭橋,現在才說不去,多掃人家的面子。既然你大哥幫不上忙,就只能你去了。”

“我不去。”

“不要任性。”

“可是……”明臺嘟囔,“我有喜歡的姑娘了。”

“啊?”明鏡可不知道這個,“是誰,哪家的小姐?我認識嗎?”

“大姐,你不認識的。”

“那是你學校的同學?”

“也不是,哎呀,大姐你就別問了。”

“現在不問可以。可是等到時機到了,你要帶她來見我。”

“好了,我知道了。”明臺點點頭,扒了兩口粥,才想起來說,“特別漂亮,大姐你一定會喜歡的。”

明鏡想了想,還是有點不放心:“……不是男的吧。”

“都說了是姑娘了,當然是女的。”

“我這不是被你大哥氣昏頭了嗎。”明鏡瞪了明樓一眼。

“哎,怎麽什麽事我都得跟着挨罵啊。”明樓滿臉無辜。

這時阿香走進來報告:“大小姐,王叔已經到了。”

“這麽早就回來了?也不多陪陪家人?”

“王叔說,大小姐這裏正是忙的時候,能夠放他一天假回去看望老婆孩子,他已經很感謝了。”

明鏡點了點頭。

“那就招呼王叔吃早飯,”她對阿香說,“等吃過飯,叫王叔送大少爺去上班吧。”

“辦公廳給我配的那輛車呢?”明樓問。

“今早給修車行打了電話,已經來人看過了,說是問題挺嚴重,一時半會修不好,就找人拖走了。”阿香說。

“這可不好辦了。”明樓思忖,“辦公廳重新配個車子,從打條子到蓋章到領東西,估計得要十天半個月。”

“怕什麽,這兩天就讓王叔送你不就好了。”明鏡說,“家裏又不是沒有車子。”

結果王叔的車子剛剛把他們送到了辦公廳門口,迎面就碰上了汪芙蕖從辦公廳出來。明樓連忙下車上前迎接。

“老師怎麽來了?”

“早上在這裏有個會,剛剛開完。”汪芙蕖說。

明樓點點頭,看汪芙蕖腳步不停:“老師這就走啊。”

“本來也想要留在這裏和你多聊一會兒經濟改革之見,可是南田課長那裏還有事商量,所以不能久留,下次再細細聊過吧。”

“好,等有機會再聽老師高見。”

汪芙蕖點了點頭,轉頭看見明家的車子開回去。

“辦公廳給你配的車子呢?”

“昨天晚上回家,車子有問題,抛錨在家裏了,今早已經拖去了修車廠,說是問題很嚴重,估計需要換輛車了。怕趕不上上班,就坐家裏的車子來了。”

“現在新政府經濟困難,情況我都知道,批個條子就要十天半個月。”汪芙蕖想了想,“過兩天愚園路68號的新政府新年酒會,你就坐我的車子去吧。”

“不用,家裏有車,怎麽好麻煩恩師。”

“昨天冬至,你就跟我和曼春一起吃一頓飯,你大姐都鬧成這樣。要是坐家裏的車子去,被你大姐知道,新年你也和我們一起過,又不知道她要怎麽鬧呢。”

明樓想了想:“那學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頓了頓,又忍不住低聲問:“曼春怎麽樣?”

“傷心得很啊,又哭又鬧就算了,一個女孩子家,還喊打喊殺的。”汪芙蕖搖了搖頭,“也許當初我不該舉薦讓她進76號。”

“是我的錯。”明樓低頭,“學生一時糊塗。”

“男人嘛,逢場作戲是難免的。”汪芙蕖說着,打量阿誠。

“我跟阿誠是工作關系。”明樓說,在工作關系幾個字上加了力道,“老師放心,他有分寸。”

汪芙蕖點頭。對這個學生四平八穩的手腕,他還是信任的。偶爾錯了軌道,扳回來就行。

“嗯,知錯就改就好。”

“謹記恩師教誨。”明樓說,“我送送老師。”

“不用,你去忙自己的事吧。”汪芙蕖說。

明樓對阿誠使了個眼色,阿誠連忙跟上,一路恭敬地把汪芙蕖送上了汽車。

阿誠推開辦公室的門進來的時候,明樓剛剛打開一張報紙,想要看看今早的新聞。

“人呢?”

“送走了。”

明樓點了點頭。

“算算時間,新年酒會在即,你幫我去選一條鏈子,挑最好的珍珠,給曼春送去。”

“這麽急着和汪處長重歸于好?”

明樓擡眼看他,笑眯眯的:“怎麽,坐過了明家大少奶奶的位子,當真有了明家大少奶奶的風範了,開始過問起我身邊的莺莺燕燕來了。”

“我哪裏敢管,我們逢場作戲露水情緣罷了。”阿誠拿明樓自己的話還給他,“不過是工作關系。”

“知道就好。”明樓說,“長官有令,還不去辦。”

“給自己喜歡的女人挑禮物,還要下屬去辦,也太不上心了。”

“我公務繁忙。”明樓示意手裏的報紙。

“挑個禮物能耽誤你幾分鐘。”阿誠搖頭,“再說了,明大長官相信我的眼光?”

“你的眼光還算過得去吧,”明樓展了展報紙,“書記員的新包我覺得就挺好看的。”

啧,這人怎麽什麽都知道?!

“好,我去。”阿誠一攤手,“錢?”

“錢?”明樓從報紙上擡起視線,“你跟我要錢?”

“我不跟你要錢跟誰要錢?你知道上好的珍珠一枚多少錢?你知道新政府辦公廳的高級秘書的薪水才多少錢?”

明長官一擺手:“你的薪水是你的個人隐私,我不想知道。”

“你!”

“再說,你最近不是剛剛放了一批船出去,我記得我那一成利你還沒給我。”明樓依舊看着報紙,“我給你錢?我倒覺得你還得倒找錢給我。”

“守財奴。”阿誠嘀咕。

“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阿誠也不回他,只是穿上大衣,戴上圍巾。

“走了,奉長官之命辦事去了。”

+++

從76號送完珍珠項鏈回來,天色已近黃昏。

還好沒有正面撞上汪曼春,不然她肯定得扒他一層皮。

晚上還有事,他想先回辦公室跟明樓交代一下,然後早點出來。

去了辦公室,卻發現明樓不在。

“明長官呢?”他跟書記員打聽。

“說是去咖啡館喝個咖啡。”

他折回辦公室,想着是不是要在這裏等明樓,想了想,又覺得還是去咖啡館直接找他。

但是剛剛站起身來,明樓就回來了

“怎麽跑去外面喝咖啡了?”

“你不在,別人泡的我也不愛喝,就去前面海軍俱樂部樓下的咖啡館買了。”明樓說着,脫了大衣挂起來,然後從懷裏取出一個包好的紙包遞給阿誠。

“這什麽?”

“禮物。”明樓說,“為了昨晚你替我挨得那一巴掌跟你道歉。”

阿誠打開來,裏面竟然裝了一對皮手套。

“手不是怕冷嗎?”明樓說,“戴着吧。”

“還有,這是我親自去買的。”明樓補充。

阿誠戴上,竟然非常合适。

“你怎麽知道我的尺寸?”他驚訝。

明樓抿嘴一笑:“今天早上不是摸了個貼貼實實嗎?”

明明假裝忘掉了,但是明樓一句話,阿誠又忍不住想起來今天早上,自己和明樓雙手交握相擁而眠的場景。

“謝謝。”臉一熱,他趕緊低頭說道。

“手套也收了,是不是有點獎勵?”明樓背着手說。

阿誠的第一反應就是明樓還想要再加一成利,他剛想說不行,但是擡頭卻見明樓湊過臉來。

他趕緊用戴着手套的手一把捂住明樓的嘴。

“別別別別別。”他說,“工作關系,記得嗎?”

明樓拿開他捂着自己嘴的手,笑了:“你怎麽就會來這招。”

但是明樓倒是沒再有別的舉動,只是瞧着阿誠戴着手套的手。

“挺好看的。”他點點頭。

“算你有眼光,”阿誠也贊同,“這個牌子以剪裁好看出名。”

“不,”明樓搖搖頭,“戴的手好看,手套才會好看。”

明明是些輕浮詞句,但是被明樓說來,不知道為什麽,卻非常中肯,仿佛什麽真知灼見,讓人特別往心裏去。

說真的,阿誠之前從來沒有怎麽注意過自己的手,結果那天晚上趕去煙花間赴約的車上,卻忍不住盯着自己的手發呆起來。

“煙花間”是上海有名的煙花場所,出入着達官貴人,也混跡着三教九流。

三步一房,五階一榻,卷簾低垂,豔曲聲聲,到處都是脂粉、大煙和金錢攪拌過的味道。

“喲,新手套。”杜鵑斜靠在阿誠肩上的時候說。

杜鵑是煙花間的頭牌之一。她總愛穿繡着杜鵑花樣的立領旗袍,梳着偏邊發髻,一雙嬌濕欲滴的眸子,就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杜鵑。由此得名。

不僅長得美,杜鵑的金陵小曲也唱得特別好,因此新政府辦公廳的高級秘書阿誠先生偏愛她,在她身上揮金如土這事兒也是衆所周知的。

“嗯,一個朋友送的。”阿誠把目光從手套上移開了。

“說吧,是哪個姑娘送給你的?”

“不是姑娘。”

“別裝了,瞧你盯着手套那一臉傻相。”

好吧……一個特別重量級的“姑娘”,阿誠想。

杜鵑舉起阿誠的手套嗅了嗅,當真沒有半分脂粉味。

“真猜不着是個什麽樣的人。”她偏着頭。

“別想了,你想不出來的。”阿誠點了點她的小腦瓜。

“好吧,以前覺得你沒心,今天終于發現原來你是沒動心。”杜鵑啐了一口,“真的動了心,還不凡夫俗子一個。”

“我本來就是凡夫俗子。”阿誠嘆息。

“當真這麽美的女人擺在你的旁邊不看,卻只看手套?”她說,伸手解開了旗袍領子處的盤扣。

阿誠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咱們說好了的。”

“跟你開玩笑的,這麽緊張。”她笑了,“好了好了,我這條命都是你救的,這點秘密我還不能替你保守嘛。再說,你每個月都給我這麽多錢,來我這裏卻只是找個地方睡覺而已,這種白收錢的事情我幹嘛不幹啊。”

郭騎雲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阿誠伸手去解杜鵑的旗袍盤扣。

“咳!”他用力咳嗽了一聲,兩個人同時擡頭看他,阿誠才松了手。

杜鵑慢悠悠地扣好了旗袍扣子。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她唱着小調,然後袅袅婷婷走出去,把房間留給他們兩個。

郭騎雲向來是最讨厭來這裏碰頭的。

理由很多,比如說……剛才那樣。

“我跟你說……”他開了口。

“……我的生活作風太不正派了對不對?”阿誠已經學會搶答了。

“好了,你來總不是和我讨論生活作風的吧。”他看着郭騎雲,“說正經事。”

郭騎雲點點頭:“這次來是給你通知的,上次收到的任務電文,具體的行動計劃已經拟定好了。時間是新年夜,主要刺殺執行人是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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