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生死搭檔】 (1)
新年過後的一個禮拜天,天氣異常陰冷。
早上7點50分,行刑隊将一個女囚從囚室裏拖出來,一直拖到76號用來行刑的中庭。
那是一個很年輕的女孩,頭發淩亂,滿身血污。
她雙手都被折斷了。可是仿佛害怕她似的,他們還是将她五花大綁着。
行刑隊的隊長指揮手下用黑布去蒙她的眼睛,可是她倔強地甩了甩頭:“我不需要這個。”
“如果要死,我要睜着眼睛死,我要看清楚你們的樣子,等你們下了陰曹地府我們再好敘舊。”她說,露出了一個陰森戾氣的笑容,“你們最好也看清楚我的樣子。因為你們自己知道,你們這些當漢奸走狗的人,有一天要是死了,一定會比我死得慘一百倍一千倍。”
“幹什麽呢,你們這群廢物,容她在這裏胡說八道。”汪曼春擡手給了行刑隊隊長一個耳光,“還不快給我殺了她!”
“是!”隊長這才反應過來。
“瞄準!”他一揮手。
十幾支步槍舉了起來。開栓,子彈上膛。
可是那個女囚卻仿佛對眼前即将發生的一切置若枉顧,只是擡頭看向了高牆外的天空。
上海冬天的早晨,天空灰蒙蒙的,有一群鴿子撲棱着翅膀從空中飛過。
槍聲響的時候,一直看着窗外的阿誠眼皮忍不住跳了一下。
明公館離76號太遠了,他根本就聽不見槍聲的。可是他卻覺得自己明明白白地聽到了,那驚亂了鴿子的致命聲響。
阿誠低頭看了看表,那個時候是早上7點55分。
黃浦江上的太陽還沒有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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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女孩死的時候,沒有看到新一日的陽光,他想。
+++
汪芙蕖棺車出殡的時候,有一具女屍在76號門口被倒吊起來。
她俨然遭受酷刑,體無完膚,又被子彈打成了篩子,慘狀叫人不忍直視。
明樓從汪芙蕖的葬禮回來的時候,看起來很疲倦。
“怎麽樣?”阿誠幫他脫大衣。
明樓不說話,在沙發上坐下來,手撐着額頭,沉沉嘆息。
“我幫你按按。”阿誠說。
“不用,”明樓擺手,“你的肩膀還沒好全呢。”
于是阿誠在他身邊坐下來:“汪曼春還是不肯釋放屍體?”
明樓搖頭。
他告訴汪曼春這樣太血腥了,會破壞新政府形象,導致民憤,可是汪曼春根本聽不進去。
“活着的時候,我要她受盡折磨,不得好活。死了,我也要她連片葬身之地都沒有,不得好死。”汪曼春恨恨道,“就算這樣,也難解我心頭之恨。她的賤命,要如何為我叔父償命。”
明樓沒有再說什麽。他知道汪曼春不會讓步,如果再費唇舌只會導致汪曼春的懷疑。
“汪曼春呢?”阿誠問。
“下了葬禮,就直接回76號工作了。”明樓說,“她說要全城搜捕于曼麗的另一個同黨,就是那個安裝汽車炸彈的漏網之魚。”
“你之前在醫院的時候,不是已經暗示梁仲春趁這次機會盡量拉攏76號裏面屬于汪曼春的勢力為他所用?”
“梁仲春聰明,但是汪曼春也不笨。梁仲春有所動作,她已經察覺了,所以才急着回去工作。”明樓說,“她叔父雖然死了靠山沒了,但是日本人為了向那些先前支持汪芙蕖的勢力暗示會優待她,又料準她會為了報複愈加賣命做他們的走狗,因此肯定不會削弱她在76號的勢力。”
“先不管她了,沒了她叔父,暫時她也掀不起什麽風浪。”明樓轉頭問阿誠,“大姐和阿香什麽時候回來?”
“明天。”阿誠說,“下午接到了阿香打來的電話,說是明天早上就會到家。”
明樓的手指敲着茶幾桌面,仿佛在思考什麽,然後他的手指停下來。
“必須在大姐回來之前,把明臺收拾好,”明樓仿佛下了決斷,“你去煙花間,幫我把明臺捉回來,我不方便去那裏。”
“什麽,明臺在煙花間?”阿誠驚訝。
明臺看上去并不像是那種混跡于煙花間的人。
“怎麽回事?”阿誠問。
“我剛剛是不是說了有條汪曼春還沒抓到的漏網之魚。”明樓回答。
“什麽?”阿誠大驚,一下子站了起來,“你是說,明臺和于曼麗……他們就是二組?”
“那個做了死棋的女孩,原名錦瑟,後加入軍統,改名于曼麗。她是明臺的生死搭檔,也是明臺喜歡的人。”明樓擡頭看他,“我這麽說,你懂了嗎?”
阿誠站着不說話。
“是你讓明臺加入軍統的?”然後他問。
“跟我沒關系,”明樓搖頭,“明臺加入軍統,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他是被王天風招募的。”
想到王天風那種瘋子一樣的作風,阿誠大概能理解明樓的懊惱。
“覺得好不容易養大的白菜被豬拱了?”
“真懂我。”明樓笑笑,然後收斂了笑容,“明臺是在軍校裏遇到于曼麗的,他們一起受訓,一起畢業,然後一起回到上海,在王天風的遙控下工作。”
“為什麽是她?”阿誠問,“為什麽王天風選了她當死棋?”
“王天風沒有選她,是于曼麗選了自己。”
“什麽?”
“這次的鋤奸任務必須要有執行者,”明樓說,“一組出了叛徒,三組是你,作為潛伏人員,王天風認為你比起不是潛伏人員的二組價值更大。所以王天風決定這次刺殺任務的執行由二組完成。相信我,王天風那個瘋子從來不是政客,官場上那套他不屑一顧,人情面子他也完全不給。他絕對不會因為明臺是我弟弟,就對他網開一面。所以他選了二組,而那枚死棋,不是于曼麗就是明臺。”
于曼麗沒有讀過多少書,也不大懂太多家國大義。但是她有種一往無前的勇氣,有份無怨無悔的愛情。她不怕死。她願意為了心愛的人死。
在二組裏,她是負責去和上線接頭的人,因此比明臺早一步知道了鋤奸行動的詳細計劃。
她知道,她和明臺,必定有一個人要死。
她向上線請示,要求上線指定她做那枚死棋。因為她知道,如果有選擇的話,她和明臺都會選擇自己當那枚死棋。所以她不讓明臺選擇,因為她不要明臺死,也不要明臺內疚。
她告訴王天風,明臺的哥哥牽涉太廣,自己才是作為死棋的最合适人選。
王天風說:這樣才好,弟弟殺哥哥,一場大戲。毒蛇要是真把他弟弟給滅了,那才是真的在日本人面前徹底洗清了軍統嫌疑。
求求你,教官。可是于曼麗說:之前我從未求過你,我這輩子只求你這一次。
王天風讓上線轉告她,她的請示被批準了。
王天風同時也告訴她:你會死得很慘。進了76號,就是刀山火海,油鍋血池。
可是于曼麗說:死得其所。
“她是為了保護明臺,所以自願當了死棋。”明樓說,“現在你大概知道明臺為什麽要瘋了吧。他一定要去救于曼麗,是王天風派人把他綁在煙花間,在于曼麗行刑之前不準放人。王天風給了明臺的上線一把槍,說:他要去,走出煙花間門口就直接把他斃了。省得被76號抓住了,反正也是一個死。現在就斃了,至少不用擔心他叛變。可是,再在煙花間呆下去,不但過不了大姐這關,就連汪曼春那邊也會生疑。”
阿誠穿上大衣,戴上圍巾和手套:“放心,我這就去把他帶回來。”
+++
明臺是被阿誠揪着領子拉回明公館的。
進門的時候,明樓看阿誠捂着肩膀。
“怎麽了?”他立刻走過查看阿誠的肩膀。繃帶上又出血了。
“沒什麽。”阿誠不讓他看,“就是剛剛那小子不肯回來,所以拉扯了兩下。”
“拉扯?這混球跟你動手了吧?”明樓皺着眉頭,轉回去看明臺,“阿誠受了傷,你還跟他動手,你懂不懂事。”
“是,我不懂事,”明臺醉醺醺的,“那您就讓我呆在煙花間,不要回來惹您煩不就好了嗎?”
“你還要鬧到什麽時候?你給我清醒一點。”
“我不想清醒,我想就這麽醉死算了。”
“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明樓提高了聲音。
“我說一百遍也可以啊!”明臺也提高了聲音。
眼看着兩兄弟就要動手,阿誠連忙擋在中間。
“算了,他喝醉了。”他對明樓說,“明天等他酒醒了再和他說話。”
明臺搖搖晃晃往樓梯上走去,但是腳步一趔趄,反而在臺階上坐了下來。
明樓看着弟弟,前幾天還那般神采飛揚,現在卻這般潦倒不堪,剛剛的怒氣慢慢化為了心疼。
他在明臺身邊的臺階上坐下來。
“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不管你,讓你好好靜靜。可是大姐明天就要回來了,你這樣,我沒法和她解釋。”
“我知道。”明臺垂着頭,“我保證,我就瘋一天。大哥,今天就讓我做回我自己吧,不是革命者,不是戰士,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一個失去了心愛的女人的男人。”然後他想起了什麽,自嘲地笑着,“我之前還和大姐說,以後要帶曼麗給她看,我跟大姐說,曼麗特別漂亮,大姐您一定會喜歡的。可是現在,大姐永遠也見不着她了……”
說着說着,笑容化成凄然。明臺紅了眼眶。
“哥,是我害死曼麗。”他的喉結顫了顫。
“胡說什麽。”
“你不知道,我們在軍校的時候,有一段時間,王天風像個瘋子一樣訓練我們。曼麗說,再這麽下去,我們會死的。她跟我說,我們逃吧。我們有路費,能搞到機票,我們可以去任何地方,遠遠逃開這些血腥殺戮,這些九死一生。去歐洲吧,去南洋,去美國,去哪裏都好,只要是跟我一起,她都願意去。世界那麽大,肯定有我們可以落腳的地方,他們找不到我們的。可是我跟她說,我們不能逃。有一日祖國若是淪陷,我們定會自責,沒有為她血戰到最後一刻。所以不要怕,我對她說,眼前哪怕是刀山火海,我們也一起去走。曼麗就點點頭,對我說,好。只要跟着你,她說,我願意去任何地方。她還跟我說,原來為了給養父報仇,她殺過很多人,被抓進牢裏的時候,她天天做惡夢。她夢到她生前殺了這麽多人,死了要下油鍋,夜裏經常驚醒,特別害怕。可是哥,你知道她跟我說什麽嗎?她說,若是你要我跳,就算是油鍋,我也會跳下去的。”眼淚奔湧而出,再也止不住,明臺揪着胸口,“是我害死了她,哥,是我害死了曼麗。她被汪曼春吊在76號門口,暴死日下,不能入土為安,我卻什麽也做不了。”
“不,不是你,是汪曼春殺了她,是日本人害死她。”而明樓說,“有一天他們定會為他們犯下的罪行血債血償。”
“曼麗這輩子吃了太多苦,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我說讓她等一等,再等一等,等到戰争結束了,我就帶她去最好玩的地方,吃最好的東西,讓她過上最好的日子。可是她說,不要緊的,她從小吃苦吃慣了,不怕吃苦的。她還說,只要是跟我在一起的日子,就是好日子。”
他們坐在階梯上,明臺把臉埋在明樓的頸窩裏,哽咽着,淚流不止。
即便堅強如明樓,阿誠也看見他紅了眼眶。
“大哥,她是我喜歡的人啊,你懂不懂?我喜歡的人沒了,這輩子再也沒有第二個了。”明臺嚎啕着。
而明樓反手緊緊摟着明臺的腦袋,然後把下巴擱在這個心碎的弟弟的頭上。
“大哥知道。大哥知道。”明樓睜着眼睛,一遍遍地重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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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臺鬧到掌燈時分才睡着。
阿誠坐在明臺的床邊看他睡得很安詳,可是臉上還有沒有擦幹的淚痕。
分開的時候,這小子還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少年,阿誠想,如今都長這麽大了。
明臺從小就是機靈鬼,腦子特別好使,卻總愛淘氣。
明鏡總說明臺長不大,但是也喜歡他長不大。
長不大的孩子好,煩惱比普通人少,不像阿誠自己,從小就心事沉重。
可是就連這個無憂無慮的小少年,如今心底都刻下了難以磨滅的傷痕。
阿誠又看了一會兒,伸出大拇指幫明臺揩了揩淚痕,又幫他小心掖好被子,才從房間裏出來。
下了樓,卻看見明樓正坐在客廳裏等他。
“肩膀又傷了是不是,”明樓說,“走,去我書房,我幫你弄弄。”
“不用了。”阿誠說,“今日晚了,不方便麻煩蘇醫生過來,明天一早我去她診所一趟就行。”
“這怎麽行,不能拖過夜的。”明樓說,看阿誠還猶豫,就眯起眼來,“怎麽,怕我吃了你?”
“骨頭硬,怕你嚼不爛。”
“那就沒什麽好擔心的了,”明樓在背後推開書房門,“來吧。”
不想服軟,阿誠只好跟了進去。
明樓取了醫藥箱出來,背對着阿誠整理紗布。
“把衣服脫了。”他說。
“啊?”
明樓回過頭來,看他在那裏發愣:“我幫你脫?”
“不勞煩長官。”
阿誠脫了外套放在沙發上,然後開始脫襯衫。明樓已經準備好了,就坐在沙發上,看他一顆顆解襯衫扣子。若不是自己确确實實受了傷,這情景委實看起來有些不太健康。
“明董事長和阿香去蘇州的事情,是你故意安排的吧。”為了消滅這尴尬的氣氛,他岔開了話題,“你知道明臺肯定一時接受不了于曼麗的死,又不能讓你大姐看見他那個樣子,所以找個方法把她們支開一段時間。”
“知我莫若阿誠。”明樓首肯。
“免了,別給我扣大帽子。”
襯衫終于脫完了,明樓示意阿誠坐在自己旁邊,然後仔細查看他的傷口。
離得太近了,大概到了只要微微側過頭,就可以吻上的程度。阿誠只有把臉別開,一直看着別的方向。
“還好,傷得不嚴重。”明樓說,仿佛渾然不覺,“我重新幫你包包。”
“我不知道該不該信你。”
“你要對我有信心,想當年在軍校的時候,我所有科目都是第一,醫療救護課也是。你知道王天風為什麽讨厭我嗎,因為當時在軍校的時候,我永遠都是第一,他第二,永遠只能在我下面。”明樓說,然後想起來問,“王天風最近沒有再找你了吧。”
“幹嘛,防他跟防賊似的?”
明樓微微一笑:“不怕賊偷,怕賊惦記。”
因為通過了明樓提到的那個所謂“考驗”,阿誠已經被調離了軍統上海情報站二組,脫離了和王天風的隸屬關系,正式加入了明樓所管轄的軍統秘密情報組,成為了明樓的下屬。
阿誠去跟郭騎雲交接的時候,郭騎雲一臉憋不住笑的表情。
“笑個屁啊。”他瞪了郭騎雲一眼。
“你笑我這麽多年,我笑你一次不行啊。”郭騎雲說,然後湊過來,“聽說你把你的直屬長官睡了是不是?”
他一定是從王天風那裏聽到的風聲。
“胡說八道什麽,沒有的事。”
“哎哎哎,臉紅了臉紅了。”郭騎雲哈哈大笑,“你啊,這叫夜路走多了終于遇到鬼,自家人睡了自家人。”
“你狗嘴裏能吐出象牙嗎?”
“不能。”郭騎雲說。
他想起來問明樓:“你是怎麽跟王天風說我倆的事的?”
“我什麽也沒有說,他只要按照約定把你交給我就行,別的事情都不是他管轄的範圍。”
“你不怕他誤會?”
“有什麽好誤會的,這種事情本來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明樓微微一笑,“淫者見淫。”
這人!
“那個時候你明知道我要坑你,為什麽不阻止我?”阿誠想起了他那個如今想來愚蠢至極的仙人跳。
“那時我正在頭痛,想有什麽辦法,既可以穩住逼婚的汪曼春和大姐,又能把你調到離我身邊最近的位置來。沒想到在這個時候,你卻把辦法送上門來了,我又有什麽理由不接受的。”
為了完成這次考驗,王天風要求明樓不要告訴阿誠他的真實身份,直到考驗完成。明樓同意了。但是同時明樓也面臨着難題,要如何在這樣的情況下,讓阿誠配合他的工作。
“不過,你會在咖啡裏下藥,這事兒我倒是真沒想到。”
那個時候明樓抿了一口阿誠送上的咖啡,發現咖啡裏有種怪味。
他從小養尊處優,錦衣玉食,識辨天下美味,舌頭非常刁鑽。那奇怪的味道雖然很淡,但是他一下子就嘗出來了。
原來如此。明樓明白過來。阿誠這是挖了個坑想要讓他跳啊。
正好,既然坑都是現成的,他想,自己連動手挖的工夫都省了。
“你知道拍照片的人在對面樓裏的房間?”阿誠問。
“你開窗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那時明樓三口兩口喝下咖啡,又見阿誠開窗,就猜到了八九分,所以故意裝作想去吹吹涼風,去了窗邊。他還故意湊得離窗戶近一點,想着對面樓裏的人可別給拍糊了。
“你就不怕我真把你怎麽樣?”阿誠問。
“你能把我怎麽樣?”明樓擡起眉毛,好整以暇地問。
“我……”阿誠一時語塞。
“我也沒想把你怎麽樣。”他咕哝。
“你要是後悔那個時候沒有把我怎麽樣,現在也還有機會。”明樓說着,抿嘴一笑。
“就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演什麽演。”阿誠嫌棄。
“你怎麽知道我是演戲。”明樓說,回身去收拾醫藥箱。
又是這種半真半假的話!阿誠在心裏嗤了一聲。
這些日子,他們同進同出,同吃同住。
可是即使站在明樓身邊的位置,有時候阿誠還是覺得自己不知道明樓在想什麽。
他怕自己不過是又一個汪曼春。
以為看到了明樓的真心,以為得到了他的深情,其實全部不過是在陪着他演戲罷了。
有時候阿誠想,還不如自己對明樓沒情。
沒情,可以大手大腳,無所顧忌。
那麽就抱上去,吻上去,讓他從了自己。當然,自己從了他也不是不行。
省得他撩來撩去,自己是看得到,吃不到,心裏癢,餓得慌。
這個沒有硝煙的戰場,如此危險,說不定下一分鐘,自己的命就交出去了。本應及時行樂才對,可是這麽多年,阿誠卻從未有過想要和誰在一起的欲望。
大概是小時候養母的虐待,讓他無法再相信別人。
大概是分手時的那場冷雨,把心裏的火都澆滅了。
可是這次遇到明樓之後,他心裏那把火又開始熊熊燒了起來。
大家表面上恭維他是辦公廳的大紅人,背地裏卻說他不擇手段爬上了長官的床。
反正他是罵名也背了,耳光也吃了,槍子也捱了,若是沒有真的爬上去一次,豈不是虧大了。
總歸,得不到心,得到身體,也是好的嘛。
……只可惜,他對明樓有情。
越是有情,才越束手束腳,顧忌多多。
越是有情,才越是渴望,越怕落空。
+++
明家大姐明鏡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就回到了明公館。
聽說是明家有一家在蘇州的廠子罷工,明樓的堂哥明堂專程跑去蘇州安撫工人情緒,卻叫工人抓了。工人們表示“如果見不到明董事長,我們就不放人”,明堂的太太又過來明鏡辦公室裏哭。明鏡被哭得沒辦法,只好火急火燎去了蘇州。
昨夜裏明樓剛剛給阿誠包紮完傷口,明堂就打了電話來。
“堂弟啊,這次我可是為了你演了一出苦肉計,整整輕了五斤。”
“正好減肥嘛。”明樓在電話裏向他保證,“放心吧,幫我辦事,只有穩賺沒有吃虧。”
早飯剛剛上桌,明臺就下樓來了。
昨天他頭發淩亂,胡子拉碴,今天卻就像是跟他大哥保證過的一樣,收拾好了自己。
阿誠見他刮了胡子,又把頭發整理得服服帖帖,終于放下心來。
只不過,那雙心碎流淚過的眼睛卻是怎麽也掩飾不住的。
“哎呀,你的眼睛怎麽了?”明鏡大驚,立刻湊過去看,“讓姐姐看看。”
“別看了,姐,就是給蠍子蟄了一下,腫了。”
“哪裏來的蠍子,這麽毒。”
“不怕,它們蟄我,我就給它蟄回去。它們毒,我就比他們更毒,”明臺說,“錢債錢償,血債血償。”
“血什麽血,說什麽呢,神神叨叨的,”明鏡松了口氣,“快坐下來吃飯,吃了飯,去蘇醫生那裏看看眼睛。”
“真沒事,姐,這點小事就別麻煩蘇醫生了。”
明樓正在旁邊看報紙,冷不防明鏡一巴掌把他的報紙拍下來。
“你看看,你弟弟被蠍子蟄成這樣,你還像個沒事人在這裏看報紙?”
“怎麽又是我的錯,”明樓不滿,“他是被蠍子蟄的,又不是被我蟄的。”
還好是蠍子,蟄了也就腫腫,阿誠想。這要是被毒蛇咬一口,命都沒了。
“我就知道這個家不能交給你管,我才離開家幾天,明臺就被蠍子蟄了,我要是再多走幾天,這個家還不知道要變成什麽樣了。”明鏡說。
“所以大姐你這不是回來了嗎,這個家沒有你不行啊。”明樓一邊狗腿着,一邊又拿起了報紙。
“可憐明臺今天要去相親的,眼睛腫成這樣,讓他怎麽見人。”
“姐,我長得英俊,不怕的。”明臺說着,站了起來,“我吃飽了,你們慢慢吃。”
“下午兩點,蘇醫生診所旁邊的咖啡館,約好了和程小姐見面,你不要遲到了。”明鏡囑咐他。
“知道了。”
明樓看看桌子上的車鑰匙:“那小子又把車鑰匙忘了。”
阿誠立刻站起來:“我給他送過去。”
等明臺走到花園的時候,阿誠剛好追上了他。
“車鑰匙。”他把鑰匙交給明臺。
“哦,忘了。”明臺說,“車子修好了,但是總想不起來拿鑰匙。”
他們并肩走了一段。
“你還好嗎?”阿誠開口。
“沒事了。”明臺說,“該流的眼淚,昨天都流完了。”
阿誠不知道怎麽安慰明臺。可是那樣的悲痛,他完全感同身受。
只要想想,如果明樓不是毒蛇,那麽死的就會是明樓。
阿誠甚至不願意去想那樣的結果。
“阿誠哥,我眼睛是不是真的很腫?”明臺說,打斷了他的思緒。
“想聽真話?”他問。
“真話。”
“腫得像兩個核桃。”
“真的這麽嚴重?”明臺聽了,立刻去包裏扒拉,然後找出一副黑框眼鏡戴上了。
“這樣是不是遮上了?”他問阿誠。
“遮是遮上了,”阿誠左右看看,“可是這哪來的眼鏡,這麽醜?”
明臺笑了:“這是我大哥年輕的時候在歐洲留學時戴過的,他現在每天為了扮漢奸都戴着金絲眼鏡,這副就被我偷來了。”
只要想想明樓年輕的時候戴着這副眼鏡的蠢樣自己沒有親眼看到,阿誠就覺得自己虧得慌。
“我從來不知道男生也能哭成這樣,昨天你在樓梯上大概哭了一兩個鐘頭,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停不下來了。”看明臺還在那裏調整眼鏡,他嫌棄地對明臺說。
“你還笑我?小時候明明是你最愛哭了。你還記不記得,那次我讓你幫我去摘果子,你爬到樹上下不來,簡直哭成了個小淚人兒,把我吓壞了,直到大哥過來,叫你不要哭,你才終于不哭了。”明臺指着花園裏的一棵老樹,“哪,你看,就是這棵樹是不是……”
突然明臺掩着嘴,眼珠轉了轉:“等等,我說漏嘴了?”
阿誠震驚地盯着他:“你知道我是誰?”
“知道。”明臺點點頭,一臉懊惱。
“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就是你來我家吃餃子那晚。”
“什麽?”阿誠大驚,“你怎麽知道的?”
“你說你叫阿誠,所以我一下子就記起來好多小時候的事情。”明臺自鳴得意,“再說了,你的樣子倒是變了好多,但是你看大哥的眼神變不了。”
阿誠臉上一熱:“胡說什麽。”
“好好好,我就愛胡說,聽不聽随你。”明臺說。
“你明明知道我是誰,為什麽裝作不認識我?”阿誠問。
“明明是你先裝作不認識我們的,我還以為你不想提小時候的事情呢。”明臺說,“看破不說破,這點人情世故我還是懂的。”
原來如此,阿誠想。
“可是,你明明知道我是誰,你為什麽還在餐桌上……”
“叫你大嫂?”明臺說,然後狡黠一笑,“都說了,好吃不過餃子,好玩不過嫂子。”
阿誠作勢舉手要劈他,明臺連忙裝作讨饒。
昨天他們在煙花間打了一架,對阿誠的武力值,明臺還是心悅誠服的。
“那你大哥……你大哥知不知道?”阿誠問他。
“大姐總說我是人精,可是我跟我大哥的道行沒得比,我要是人精,他就是千年人參精,道行不是一個級別的。你說我大哥知不知道?”明臺看着他,“這個家裏,大概只有大姐和阿香還被瞞在鼓裏。萬一哪一天讓大姐知道了你們這麽耍她,她一定會扒下你們一層皮來。別指望我啊,到時候我肯定裝傻到底,說自己完全不知情。”
他看阿誠皺着眉頭:“好了好了,我就不在這裏胡說八道惹你煩了,我去執行任務了。”
“哎,你不是去相親嗎?”
“怎麽,大哥還沒告訴你?”明臺壓低了聲音,“程小姐就是我的下一個任務。”
看着遠方的時候,明臺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
“從今往後,阿誠哥,我不哭,我要笑。因為曼麗最愛笑了,”明臺說,“我要幫她把她沒有笑夠的份兒也笑了,把她沒有活夠的份兒也活下去。有沒有埋葬的地方又有什麽關系?等到戰火消弭之後,這片土地全都是她可以安眠的地方。”
+++
阿誠回去的時候,明樓正一個人坐在露臺上喝咖啡。
他一屁股坐在明樓身邊。
“你是什麽時候認出我的?”他直接問道。
明樓放下咖啡:“那小子的嘴果然不牢靠。”
“回答我的問題。”
“很早。”
“多早?”
“在我回上海之前就知道了。”
果然如此,阿誠想。
“為什麽不告訴我?”
“因為我不知道你想以什麽樣的身份與我相見。”明樓說,“若你想做我的下屬,我便是你的長官。若你想做我的舊友,我便是你的故人。若你想跟明臺一樣當我弟弟,我便是你的大哥……”
“若我想做你的仆人,你會是我的大少爺嗎。”阿誠打斷了他。
明樓嘆了口氣:“你果然還在介意我當初沒有帶你走的事情?”
“沒有。”阿誠搖頭,“我覺得你當年不帶我走是對的。不然,也許我現在還只是個仆人而已。虧得你當時心腸一硬,才有了現在的我。也許我還得謝謝你。”
“再說了,現在的你不需要仆人,你需要的是戰友。”然後他說。
“你能明白就好。”明樓說。
阿誠忍不住自嘲地笑了。
他依舊記得那時的心痛,絕望,覺得失去一切,走投無路。
可是,自己的世界着了大火,焚天毀地,在別人來說,卻不過只是掉了一撮小小煙灰。
有些事情,說開了,也只是這樣而已。
沒關系,他這輩子什麽都缺,唯獨不缺愛,他想。
因為他不需要。
因為他愛無所愛。
“你還記得你當初為了和汪曼春在一起,去求你大姐,結果被你大姐打了半死,罰跪祠堂,還三天三夜沒有吃飯的事情嗎?”他問。
“記得。”明樓點頭。
“那個時候我差點以為你要死了。”阿誠說。
“還好,活下來了,活得挺好。”
“都說好人不長命,壞人活千年,在你身上得到了充分印證。”
“怎麽說話呢。”明樓笑了。
阿誠也笑了,頓了頓,他說:“你知道汪曼春那天也有可能會上那輛裝着炸彈的車?”
“我知道。”
“我以為你愛她?”
“很多事情也許并不是你看起來的那樣。”明樓說,嘆息了一聲,“我有姐姐,有弟弟,唯獨沒有妹妹。本來,她會是一個很好的妹妹。可惜……卿本佳人,奈何為賊。”
阿誠想,明樓是一個比他更好的僞裝者。
他對汪曼春,有幾分真心,幾分假意,就連自己,如今站得離他如此近,都無法看清,汪曼春又怎麽能看清呢。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跟王天風提的要求到底是關于什麽。”他問明樓。
“我要求把你調到秘密情報組,讓你成為我的生死搭檔。”明樓回答。
阿誠一驚:“你是說,就像于曼麗和明臺……”
“沒錯,就像于曼麗是明臺的生死搭檔一樣,我也想你做我的生死搭檔。”
在震驚之後,阿誠沉默下來。
良久,他問:“為什麽選我?”
“因為你和我站在同一個戰場,位置離我最近,你現在的職位和身份便于配合支持我的工作,也是在我一旦出現緊急情況的時候,最方便作出及時反應的人。”
“只是因為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