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死棋】
明樓走的那日下着雨。
阿誠看着他拎着箱子從明公館出來。
“走,我寧可讓你走,也絕對不允許你和汪曼春在一起。”明鏡神色決然地站在明樓身後,“告訴你,你永遠不可能娶她,無論是現在,還是十年二十年後。她汪曼春想要進明公館的門,除非有一天我死了!”
明樓什麽也沒有說,只是面無表情地,靜靜站在那裏。
王叔把車子開到了大宅門口,等着送他家大少爺去機場。
阿香替明樓撐開了傘,明樓正要往前走,突然一只手抓住了他拿着箱子的手。
——是阿誠。
“大少爺,你帶上我吧,求求你。”他懇求地看着明樓。
“阿誠,我是去游學的,不是去玩,不能帶着你。”明樓用另一只手摸摸他的頭。
“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大少爺。你相信我,我可以替你做飯,洗衣服,我什麽都能做的。”他說,“你帶着我吧,我給你當仆人,這輩子都伺候你。”
明樓沉默地看着面前這個少年。
“我不需要仆人。”良久,他說。
……手松開了。
不得不松開,因為他已經沒有理由可以留在這個人身邊了,阿誠想。
他看着明樓冒雨走進車裏,車子絕塵而去,消失在潇潇雨幕之中。
從此紅塵俗世,天各兩端,大概再無相見機會,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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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手中空空如也,心中空空如也。
初心已然交出,再難收回。阿誠攥緊了拳頭,卻覺得就連半分溫暖也握不住。
從手腕開始,一寸一寸冰冷,這凍雨,如毒侵染直到指尖。
+++
阿誠從那個有雨的夢中醒過來的時候,發現有人正握着他的手,很暖。
“你終于醒了。”明樓看着他說,溫情脈脈。
他想要坐起來,明樓按住他。
“你才剛剛動完手術,不要亂動,”他對阿誠笑,笑裏滿是溫柔,“這裏是醫院。你很安全,我們都很安全。”
阿誠并不是在擔心自己,而是在擔心那個代號“錦瑟”的女孩。
仿佛看穿了他在想什麽,明樓說:“不要怕,刺客已經抓住了。”
可這才是阿誠最怕的啊!
他想起來那個女孩的笑容,無比美麗,但又無比決絕。
明樓俯下頭,狀似親昵,卻只是在阿誠耳邊低語。
“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我一定會給你一個滿意的回答,現在并不是時候。”
有人在背後咳嗽了一聲。明樓轉過身來。
“南田課長。”他說,然後看了看南田背後的梁仲春,“梁處長。”
“聽說阿誠先生醒了,特來慰問。”南田說。
“謝謝!”明樓點點頭,猶豫了一下,他問,“恩師那裏怎麽樣了?”
“汪老的遺體已經基本辨認完畢,我們一定會妥善安葬。”南田保證。
明樓站起身來,踱到窗口,然後背着手站在那裏。
良久,他嘆了口氣。
“恩師過世,我本該悲痛欲絕,可是南田課長,你知道此刻我感覺到了什麽嗎?”明樓說,“我感覺到松了口氣,因為只要想想,現在躺在那裏面目全非的那個人可能是我,我就夜不能寐寝食難安啊。”
“明先生,你的不安我們可以理解。我們向你保證,我們一定嚴懲兇手。”
明樓搖了搖頭,轉過身來:“我知道我不應該苛責于你們。你們已經盡心盡力,只怪敵人太過狡猾狠辣。可憐我恩師,已經到了頤養天年的年紀,還要遭此橫禍。”
明樓給了臺階,南田連忙順勢而下。
“我們也要請明先生節哀順變,保重身體。汪老不在了,在經濟工作和情報工作方面還要靠明先生。”
明樓微微側過臉看了看背後躺在床上的阿誠。
“恩師一走,我知道南田課長肯定有很多事情想要跟我商量,可是阿誠剛剛才醒過來,還需要靜養,我們不應該在這裏打擾他。”
“那是當然。”南田點頭,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不如我們找個地方再談。”
明樓走回阿誠的床邊,将阿誠的手握在手裏,輕輕拍了拍,仿佛寬慰。
“別擔心,我去去就來。”他說,聲音裏滿是濃情。
然後他站起身來,對站在南田背後的梁仲春道:“梁處長,阿誠救我有功,我要求他的病房24小時有人守衛,如果再發生有刺客潛入醫院對阿誠的安全造成威脅,我唯你是問。”
“是,”梁仲春立刻一個敬禮,“屬下一定加派人手,保護好阿誠先生。”
眼看着明樓跟着南田從門口出去了,梁仲春才吐出口氣。
他把拐杖往牆上一靠,一屁股在病床邊的椅子上坐下來。
“阿誠兄弟,我還以為你跟明長官只是玩玩,怎麽玩出真感情來了?”
“胡說八道什麽。”阿誠看着天花板。
“你都為他吃槍子了,還不是真感情?”
“我怎麽會想到我真的會中槍?我只是想着要搶一功。”阿誠假裝一臉懊惱,“富貴險中求,這事別人不懂,你能不懂?”
“太險了。”梁仲春搖頭,“險得命都要沒了。還好你福大命大,傷的只有肩膀。要是再偏那麽一寸,”他在阿誠胸口比劃了一下,“就算給你再多富貴,恐怕你也無福享用了。”
“別咒我。”阿誠說,伸出那只沒有受傷的手,“有煙嗎?”
“這是醫院。”
“別廢話。”
梁仲春無奈,從口袋裏摸出煙,給了阿誠一支,自己也點了一支。
“刺客呢?”阿誠問他。
“抓住了,”梁仲春一拍大腿,“這還好是抓住了,要是抓不住,汪老被炸死這麽大的事情,誰來背這個黑鍋。”
“什麽,你是說……”
果然中槍之後的那聲巨響是炸彈爆炸的聲音,他沒有聽錯。
“哦,對了,你還不知道。也難怪,你那個時候自己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怎麽還管得了那麽多。”梁仲春說,“有人在汪副司長的汽車底下裝了炸彈,一群人剛剛從後門護着汪副司長出去上了車,汽車就炸了。”
“這麽周全的安保,汽車是什麽時候裝上的炸彈?”
“還不就是在大廳裏鬧刺客的時候,其實那個刺客只是前招,那個炸彈才是後手,變魔術你看過吧,”梁仲春說,“左手在人前劃拉,右手藏在後面,左手的動靜越大,右手的動靜你就忘了。因為你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左手去了,右手才能在後面偷梁換柱。這個暗殺,也跟魔術一個道理。安排在大廳裏的刺客是第一擊,如果一擊不中,還有炸彈這第二擊。不過可惜了,”梁仲春啧了一下,“可惜汪曼春那天非說要留下來幫忙抓刺客,不肯跟她叔父一起上車走,不然……”
“瞎說什麽。”阿誠打斷了他。
“我也就跟你說說,”梁仲春扁了扁嘴,“反正那個汪曼春要是不死,以後禍害你肯定比禍害我多。”
“對了,剛剛你說刺客抓住了,是個什麽樣的人?”
“女的,長得還挺漂亮,可惜了。”梁仲春吸了一口煙,然後想起來什麽,“你看,阿誠兄弟,我之前怎麽跟你說的,漂亮的女的都沒好事,禍水啊,看看也就夠了。”
“別說有的沒的,那刺客什麽來歷?”
“這個女的名叫于曼麗,故鄉是南邊一個小鎮。她是個孤兒,命硬得很,克死了娘,爹再娶的時候嫌她拖累,就把她賣進了窯子。她逃了出來,後來被人收養,養父全家又被人滅門。她就去找殺她養父的仇人,你可不知道,死在她手下的男人不計其數。最後被抓住了,判了個秋後處斬。可是她真的命硬,就這麽都不死。軍統從死刑場上把她撈了下來,專門讓她幫他們幹殺人放血的勾當。她功夫好得很,槍法也準,那天要不是你幫明長官擋了一槍,現在躺在那裏的可能就是明長官了。”
“可是門口戒備森嚴,就算這個于曼麗有再大的能耐,又是怎麽混進來的?”
“她有邀請帖。想想就知道,沒有裏應外合,肯定成不了事。”
“什麽?”阿誠瞪大了眼睛,“你是說有內奸?”
“不僅有,就在新政府辦公廳的秘書處。哎哎哎,你別激動啊,”梁仲春看他要坐起來,連忙按住他,“放心吧,內奸已經抓到了。”
“抓到了?誰?”
“李秘書。”梁仲春說,“原來李秘書是軍統安插在新政府辦公廳的間諜,後來投靠了南田課長。可是沒想到的是,原來他只是表面上假意投誠,實際上卻只是為了配合這次刺殺行動。剛好明長官讓他負責這次新年酒會的邀請帖印制,若是換了其他人,南田可能還會查,剛好是他,南田就沒有過問。只可惜,那個南田一雙眼睛還是不夠亮,沒有看穿他的真意。要是換了我,肯定不會犯這樣的錯誤。李秘書告訴南田洋子,他的上線告訴他,這次刺殺會由軍統上海站一組和二組協作完成,雖然他不知道二組的執行人是誰,但是他被安排負責替執行人準備武器。他告訴南田洋子,到時候他會把槍裏的子彈卸掉,只給執行人一支空槍,對方就算拿到,也無法實行刺殺行動,到時候就可以一舉将對方活捉。結果呢,那個李秘書卻給了于曼麗一支荷槍實彈的槍,然後在酒會大廳一團亂所有守備的注意力都被集中到大廳的時候,埋伏在外面的刺客同黨又在汪老的車子上裝了炸彈。你想,如果不是明長官身邊的人,又怎麽會知道明長官的汽車壞了好些日子了,他來新年酒會是跟汪老坐着一輛汽車同進同出的呢。”
所以李秘書就是一組的協作人,阿誠想。
可是為什麽二組的錦瑟知道三組也參與了行動,一組的李秘書卻并不知道?
聽梁仲春所說,自己是一個在李秘書的時間線上不存在的角色,而正是由他這個不存在的人,給錦瑟提供了子彈。
所以李秘書給錦瑟的不是荷槍實彈,而是一支真的空槍?
想到這裏,那麽多迷霧,終于慢慢散去,開始變得豁然開朗起來。
“說起來,明長官真是福大命大啊。那個于曼麗第一槍沒有打死他,被你擋下了。他一心擔心你的安危,想要趕緊跟着救護車送你去陸軍醫院,所以就沒急着跟着上汪副司長那輛汽車。結果那個為他準備的炸彈,卻炸死了汪副司長。”梁仲春說,“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你可是救了明長官兩命啊。”
“有句話說得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梁仲春說着,露出笑容,“阿誠兄弟,你這次不死,我們要發達了。”
“我都這樣了,你還算計你的生意?”
“什麽話?是我們的生意。現在汪芙蕖死了,大權旁落,能接手的也只有明長官了。你又是明長官的救命恩人加……小情人,”梁仲春暧昧一笑,“這次明長官一路高升,我們兄弟可是要跟着雞犬升天啊。”
“你想哪兒去了,我和先生不過是露水情緣逢場作戲罷了。”
“阿誠兄弟,你要這麽說,我可就不同意了。你啊,是沒見着那天明長官抱着你的樣子,那看得真叫人一個肝膽俱裂。要說明長官對你沒情,把我腦袋砍下來我都不信。還有,你在這裏動手術的時候,明長官一直在外面守着,哪兒也不肯去。中間南田來了一次,說怕是醫院守備困難,萬一刺客還要發動襲擊就麻煩了,想請明長官去別的地方避避風頭,明長官也不肯去。讓他們來打死我啊,我就在這裏等他們,明長官都這麽說了,南田也沒有辦法,就讓我多帶一些76號的人在這裏守着。”梁仲春搖頭,“你說,這要是都能演,我得親手給明長官頒個影帝。”
好吧,你欠他一個影帝,阿誠想。
“我睡了多久?”他問梁仲春。
“動手術就動了一個晚上,然後你又整整睡了一天。”
“他陪了我一天一夜?”阿誠問。
怪不得,剛剛看明樓,胡渣都長出來了。邋遢!
但是梁仲春顯然沒有注意到他在想什麽,依然做着飛黃騰達日進鬥金的發財美夢。
“到時候你可不要忘了我啊,阿誠兄弟。”他拍了拍阿誠,阿誠立刻吃痛地叫了一聲。
“往哪兒拍呢?”背後有個聲音說。
梁仲春立刻跟老鼠見了貓似的,“嗖”地從床邊的椅子上站起來,一個立正。煙還叼在嘴中,他趕緊拿下來在掌心裏捏滅了,燙得他直眨眼睛。
“明長官。”他恭敬地道。
明樓是一個人進來的,南田大概是已經回去了。
他繞過來,背着手看梁仲春,看得梁仲春一陣發毛,沒想到待到開口時,倒是緩和了語氣。
“我知道你跟阿誠交情甚篤,見他醒來,不過是高興。可是阿誠身上有傷,做事要有輕重。”明樓對梁仲春說。
“是,是屬下大意了。”梁仲春連忙點頭稱是。
“還有,汪處長的叔父剛剛去世,她沉浸在悲痛之中,不便工作。所以,很多事情你要為她分憂。”明樓拍了拍梁仲春的肩膀,頗有份量。
梁仲春立刻明白了明樓的話裏有話。
好事說來就來。果然,自己要飛黃騰達了,他想。
“屬下必将竭盡所能。”他對明樓保證。
明樓手上拿着什麽東西,是一碗熱騰騰的粥。
他把粥擱在床頭的櫃子上,然後不容拒絕地,從阿誠嘴裏取下煙。
“怎麽,人剛剛才活過來,就開始折騰了?”明樓顯然不贊成。
“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不是你的囚犯。”阿誠抗議。
“沒大沒小。”明樓說。
他在床邊坐下來,把阿誠扶起來一點,讓他靠在床背上。
“醒了就喝點粥吧,我剛才讓人去買來的。”
“喝不下。”
“怎麽喝不下,你傷的是肩膀,又不是胃。”明樓說,“多少喝一點,人有體力了,傷口也好得快些。”
他看見明樓拿起勺子,連忙說:“我自己來。”
明樓卻把碗拿開了:“就剩一只手了,還不老實?”
“我自己真的可以。”阿誠堅持。
“好吧,”明樓放下碗,“你自己選,要麽,我用手喂你,要麽,我用嘴喂你。”
梁仲春尴尬地咳嗽了一聲,恨不得自己立刻就地土遁。
“明長官,沒什麽事的話,我就先走一步了。”
明樓也不留他:“好,現在是非常時期,有什麽事,我希望你能随時跟我通個氣。”
“一定。”梁仲春說着,趕緊拎起拐杖往外走。
非禮勿視,這點道理他還是懂的。
可是剛剛打開病房門,卻撞到了迎面而來的誰。
——是明家長姐明鏡。
明樓立刻站了起來:“大姐!”
明鏡看看病床上綁着繃帶的阿誠,又看看胡子拉碴的弟弟,眉頭絞緊了。
“怎麽,你還想讓人瞞着不讓我知道?”明鏡瞪着明樓,“瞞得住嗎,今天早上的新聞已經登得到處都是了,《新年酒會出現爆炸,新政府高官身亡》……你知道我有多怕那個人是你嗎?”
“這不是沒事了嗎,我沒跟您說,也是怕您擔心。”
“沒事?如果不是阿誠幫你擋了一槍,你還能這麽安然無恙?”
她伸手抓住明樓:“走,你跟我去新政府辦公廳,辭職函我幫你寫,你現在就給我把這個官辭了。”
“大姐,您這是在讓我為難啊。“
“為難?有什麽好為難?我就不明白了,做這個官有這麽重要嗎,做得連命都要沒了。”明鏡聲音裏擔憂多過憤怒,“父親臨終時,拉着我的手說,明樓就交給你了,你讓他好好讀書,長大成人。等他長大了,他若要經商,你便把家業交給他。他若要從文,就讓他當個學者。他若什麽也不要做,只想做個普通人,你就好好管教他,然後把這份家業守住了,不要讓他成為纨绔子弟坐吃山空,也不要讓他作奸犯科丢了性命。我對父親說,答應您的,我一定做到。父親這才阖上眼睛去了。你現在這樣,讓我怎麽跟父親交代。”
明鏡說着,眼裏有了淚意。她轉過頭去,不想讓人看到。
那樣的明鏡讓明樓動容,可是他依然無法答應明鏡的要求。
“大姐……”他只是牽起了她的手,想要說幾句讓她寬慰的話,但是明鏡卻甩開了他的手。
“你喜歡阿貓也好,阿狗也好,這個阿誠也好,姐姐都不管你,你現在就給我帶着他出國去,滾去歐洲,滾去美國,滾去随便什麽地方,就是不準待在這裏。”
“好好好,大姐,我向您保證,等戰争一結束,我就做回自己,當一個本本分分的商人,好好過日子。我答應您……”他的聲音低下去,“……只要我還活着。”
明鏡擡手就是一個耳光,用力過猛,就連她自己的身子也跟着一傾。
阿香趕緊上前扶住她:“大小姐……”
可是明鏡不要她扶,只是滿眼憤怒,盯着明樓。
“你必須活着。”她說,“你聽到了嗎?你必須活着。”
“是。”明樓低頭應了一聲。
“現在你給我回家去,”明鏡說,“一天一夜不睡,你是想先把自己折磨死嗎。回家去,洗澡,吃飯,好好睡一覺,然後你再來看他。你不用擔心阿誠,我會把阿香留在這裏照顧他。”
明樓點了點頭,走到病床邊。
“我們前路尚遠,你不要逞強,好好養傷。”他對阿誠說。
用手溫柔撥開阿誠汗濕的頭發,他在阿誠的額上印下深深一吻。
+++
于是阿誠在醫院躺了整整一周。
阿香每天都來,帶着換洗的衣服,還有各種各樣精心制作的點心和湯水。
“你不要再給我做吃的了,我都好得差不多了。”他對阿香說。
“這可不行。”阿香堅持,“醫院那些東西哪裏有營養,阿誠先生你傷還沒有好,必須好好食補。”
再食補下去,可不得了,阿誠想。前日梁仲春來看他,便說阿誠臉整整圓了一圈。
他假裝随口問起李秘書和于曼麗的情況。
“李秘書啊,已經叫汪曼春一槍斃了。”梁仲春說。
“啊?怎麽回事?”
“那小子,犯了這麽大的事情,還妄想抵賴頑抗,非說他自己不是假意投誠,給于曼麗的也确實是一支空槍。那個于曼麗也是嘴硬,無論怎麽拷打她,也不肯咬出李秘書,非說子彈是她自己帶來的。”梁仲春用拐杖敲了敲地面,“鬼才信她。她進門的時候明明被搜查了個底朝天,別說子彈,連個金屬殼兒也帶不進來。”
當然了,阿誠想,帶進去子彈的不是她,是你!
“你還不知道吧,”然後梁仲春壓低了聲音湊過來,“原來那個李秘書竟然是于曼麗的情郎。”
“什麽?”
“他們不是還有一個裝汽車炸彈的同黨沒有抓住嗎,李秘書說他确實不知道是什麽人幹的,于曼麗也不肯說,所以汪曼春就搜索了全城旅館,終于找到了一個旅館老板,認出了于曼麗的照片。也是,長得這麽漂亮,不想注意也難。旅館老板說,就在刺殺前夜,于曼麗曾經和一個壓低禮帽看不清長相的男人來這裏投宿。你猜那個男人是誰?不是別人,正是李秘書。汪曼春查了房間,雖然別的東西都清得幹幹淨淨痕跡全無,但是卻百密一疏,忘了清煙缸。煙缸裏還留着香煙蒂,一個就是那個于曼麗抽的華堂牌,還有一個就是李秘書常抽的白金龍。他們兩個倒好,來刺殺明長官的前夜,居然還在旅館溫存了一番。”梁仲春搖了搖頭,“鐵證如山,李秘書卻還不肯認,非說自己對南田和汪芙蕖一片忠心。不說還好,一說那個汪曼春就瘋了,還沒等南田發話,掏出槍來就在于曼麗面前把李秘書斃了。李秘書一死,那個于曼麗就非說也要跟着死。你看看,果然是一對。”
“那最後……怎麽決定的?”
“成全她呗,反正她軟硬不吃,南田也知道從她那裏套不出半句話。下周行刑,汪曼春親自監刑。”
阿誠心裏想了一百種營救辦法,但想來想去最後都是碰壁,無計可施。
再說,沒有上級指示,冒着僞裝暴露的風險前去營救,這種事情是絕對禁止的。
勝利從來不是個人英雄主義。他們在沒有硝煙的戰場上,任何行動都需要長謀遠略深思熟慮步步為營。
想到這裏,他忍不住深深嘆息。
“阿誠先生,是不是傷口又疼了?”阿香看他嘆氣,不明原委。
“沒有,”他連忙搖頭,“我只是在醫院裏呆着,什麽也做不了,已經呆煩了。”
“不急的,好了就可以做事了不是,所以最重要是要早點好起來。”她端出一大碗紅豆湯,“來,這是今天的甜湯。”
“怎麽又是這個?”阿誠唯恐避之而不及。
“這個對補血好。”阿香說。
“剛剛已經吃了那麽多,我真的吃不下了。”他求饒。
“大小姐說了,一定要看着您喝完的。”阿香告訴他。
明明笑得一臉甜美,卻是一副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的氣場。
阿誠認命地拿起了勺子。
“大少爺昨天跟醫生談過了,說是明天就可以接阿誠先生出院了。”
謝天謝地,阿誠想。
“大小姐說了,等您一出院,就讓您搬到家裏去。”
“咳!”阿誠一口紅豆湯咳出半口,“什麽?”
“大少爺還沒有跟您說啊?大小姐說了,阿誠先生沒有父母妻兒,受了傷最需要人照顧,卻無人可以幫手,所以一定要您搬到家裏去住,方便我們照顧,也可以調養一下身體。而且蘇醫生是我們的家庭醫生,可以随時來幫阿誠先生照看傷口,方便得很。”她想了想,補充道,“大小姐還說了,阿誠先生是為了大少爺擋槍才受的傷,我們照顧您是分內之事,您一定不好推辭的。”
第二天,明樓親自開車來接他出院,但是卻沒見到阿香。
“阿香呢?”
“你這麽想她,卻不想我?”
“說什麽呢你。”阿誠說,“她昨天說了要跟你一起來接我,我才問問。”
“阿香陪大姐去蘇州了,”明樓幫他拿東西上車,不讓阿誠動他綁着繃帶的那只手,“蘇州那邊有點事,需要大姐馬上過去。”
結果到了明公館,發現明公館竟然一個人也沒有。
“明臺小少爺怎麽也不在,去哪兒了?”他問。
明樓沒有回答,只是道:“他會回來的。”
在背後關上書房門,阿誠說:“那天的來龍去脈,現在你總可以告訴我了吧。”
“可以。”明樓在沙發上坐下來,“問吧。”
阿誠在他側邊的沙發上坐下來。
“第一個問題,你到底是誰?”阿誠直視他。
“我是軍統局秘密情報組負責人,代號‘毒蛇’。”明樓直言不諱。
“什麽?”阿誠一驚,從沙發上騰地站起來,牽動傷口,忍不住哼了一聲。
“別激動。”明樓說,示意他坐下來,“你傷還沒好呢。”
明樓就是那個和他的教官“毒蜂”王天風并稱軍統情報部門雙璧的“毒蛇”?
雖然酒會那天阿誠已經暗暗猜到明樓是軍統的人,但是他沒有想到明樓居然就是很少人知道真面目的毒蛇。
這個真相信息量委實太大,他需要一點時間消化。
阿誠重又在沙發上坐下來,思索着:“所以李秘書負責酒會邀請帖的工作是你故意分派給他的對不對?等等,辦公廳給你配的汽車也是你自己弄壞的……所以冬至那天晚上你早就知道我走不了了?”
明樓笑了:“我們家的餃子很好吃吧。”
好吃個屁!
“計劃是你定的?”他問明樓。
“不,”明樓搖頭,“計劃是王天風那個瘋子定的。他要我當這個計劃裏的一枚棋子,我答應了。”
“這個計劃風險很高,代價也高,為什麽如此冒險?”
“因為王天風發現李秘書叛變了,當然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李秘書的手裏握有一份重要的軍統秘密情報,會對整個戰局造成威脅。”
光刺殺李秘書不解決問題。王天風要做的,不僅是要殺掉叛徒,更是要讓叛徒手上的這份秘密情報變得毫無意義。
“你要怎麽做?”明樓在電話裏問他。
“殺人。誅心。”王天風這麽回答。
“所以所謂的鋤奸計劃,要殺的人并不是你,甚至也不是汪芙蕖,而是李秘書。”阿誠說。
“沒錯,汪芙蕖只是份禮物,”明樓點頭,“如果我們想讓日本人氣昏頭腦,讓李秘書死得快點,就得送日本人一點禮物不是。當然了,汪芙蕖一死,大權旁落,我才能更快爬到我想要的位置,這對我來說,是件一舉兩得的事情。”
“所以這個計劃從你的飛機在上海落地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實施了?”他想了想說。
“看來你想明白了。”明樓微笑。
明樓飛機到達上海的那天,軍統情報站發出了“鋤奸”的指示,然後故意被日本諜報機關截獲。這是一個真實的指示,阿誠也從郭騎雲那裏得到了通知,但是指示卻沒有指明刺殺對象是誰。可是如此微妙的時間,日本人當然把它和新官上任的明樓聯系在了一起。
這是一個所謂的大漢奸明樓的暗殺計劃,卻一步步為李秘書設下陷阱。
他們要殺掉李秘書,讓日本人不再相信他的忠誠和他手裏那份情報。
他們還要順便殺掉汪芙蕖,為明樓的上位掃清道路。
同時,明樓也可以撇清日本人對他軍統身份的懷疑。畢竟,他可是一個死裏逃生的受害者。
……一石三鳥。
他們首先穩住了李秘書,讓他相信自己投敵叛變的事實還沒有在軍統那裏暴露。
然後他們埋下了阿誠這個隐形人物,不知道阿誠存在以為只有一組和二組兩線協作的李秘書被诓入了局。
再然後他們留下後手,讓二組的另外一個人趁亂在汪芙蕖的車上埋下炸彈。
最後他們故布疑陣,在新年前一夜讓于曼麗夥同二組另外一個人,在旅館制造了過夜的假象。
終于到了收網的時刻了。李秘書已在網中,無處可逃。
但是這個計劃還有唯一掣肘,那就是明樓的去留。
在新年酒會那天,他不能和汪芙蕖同時上那輛被埋了炸彈的車。
“我本來是計劃自己中槍的。”明樓說。
但是王天風有更好的提議。
“你不是想要用最快的速度把阿誠拉到你身邊最近的位置卻又不被任何人懷疑你們之間的真實關系嗎?”王天風說,“現在正是最好的時機。”
而且阿誠受傷對于明樓的留下非常合情合理。
一個長官如此擔心自己的下屬委實不妥,但是如果他是明樓的情人,則又另當別論。
原來自己是這塊石頭打中的第四只鳥,阿誠想。
王天風的計劃确實完美。
“但……于曼麗怎麽辦?”他問。
明樓沉默了一下。
“在王天風的計劃裏,自始至終,她都是一枚死棋。”然後他說。
沒有退路,沒有餘地,決然赴死,焚身以火。
王天風果然是個瘋子,阿誠想,用命換命,以血祭血。為了達到目的,可以把大活人當作棋子。可是他不得不佩服他。勝利不是關于口號,而是關于代價。而王天風願意付出代價。這代價包括任何人的生命,甚至他自己的。不是所有人,都能同時身負這樣的勇氣和罪孽。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阿誠說,“你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不是嗎,為什麽一直不向我表露你的身份?”
明樓不會知道,在知道刺殺計劃後到新年酒會的這段時間,他有多麽揪心折磨,日日輾轉反側,夜夜不能入眠。就算是睡着了,他也做噩夢,明樓倒下去,渾身是血。明樓放開他的手,走進雨裏。明樓對他說:我不需要你。明樓說:再見,阿誠。……然後,這個世間再無明樓。
“因為我向王天風提了一個要求,王天風同意了,”明樓說,“但是他說,他也有一個要求,在他答應我的要求之前。”
“他的要求是你必須通過一個考驗。”明樓看着阿誠,“這次刺殺行動,就是考驗。”
“那麽我通過了這個考驗嗎?”
明樓笑了:“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