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骸骨三笑(三)
難道說,這一個月裏趙弈尋一直都在重複自己過去的高中生活嗎?
這是為了什麽?
即便是對過去有執念,想要留在某個特定時刻,她為什麽會選擇這段時間?畢竟大部分人的高中生涯都過得不盡人意,她的成績下滑了,也與男友分了手,照理說是絕對不想再回到這段人生的。
又或者有什麽隐情?他思索着,往教學樓裏走去。
突然,一個可能性在他腦海裏突然跳了出來,讓他皺起了眉頭。
※※※
果不其然,一切又都開始了輪回。
傳紙條,帶早飯,互相拍頭,撕情書。
張燈耐心地等待着,兩人的話語和行動和上次都有所不同,一些場景也不見了,省略了,兩人的對話卻依舊鮮明。
這一輪之後,張燈發現了端倪。
趙弈尋在課上睡眠的時間越來越多,她與蘇文共享的時間也越來越多,可是總體的高中印象在減淡。
原先混亂的上下課時,體育課,跑操,午飯,在此輪回中,越來越不可琢磨。
大概是輪回使趙弈尋的精神疲憊了,她顯得很困,總是動不動就趴在桌上補覺。
蘇文回頭給她紙條的時候,看到了她瞌睡的面孔,便笑了笑,伸手出來拍拍她的腦袋:“你要不要喝點什麽?小賣部新出了甘蔗汁,我去給你接一點。”
趙弈尋點點頭,讓他拿走了自己身邊的杯子。
蘇文這就跑出了教室門,興沖沖地往小賣部跑去。他的身體纖瘦輕巧,似乎一陣風就能吹跑。
張燈看到趙弈尋又趴了下去,而這時候教室裏的人開始三三兩兩往門外走,動作一致,沒有表情。
很快的,教室就完全空了。趙弈尋還在睡着,并沒有察覺到什麽。
張燈嘗試着往門裏面走,發現此時阻礙他的空氣牆不見了。
雖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麽,但現在他也管不了那麽多。張燈三步并做兩步,走到了趙弈尋身邊,輕輕推醒了她。
“什麽?你是誰?”趙弈尋揉了揉眼,擡起一張淚流滿面的臉。
她怎麽哭了?
張燈不知道其他人什麽時候回來,只得長話短說:“趙弈尋,你不能再待在這裏了,你得跟我回去。你的家人很擔心,你在床上已經睡了一個月了。”
趙弈尋看了他兩眼,又緩慢地搖搖頭。
“我不認識你。你什麽都不知道。”她這麽說道。
張燈閉了閉眼,只好提了提嗓音,認真地對她說:“你醒一醒,你現在是在做夢。”
“你的蘇文,很久之前就死了!”
※※※
趙弈尋的資料中顯示,她的第一任男友蘇文,在前年年底因車禍過世了。而趙弈尋本人并不知情,她在今年年初回國時才知道了這件事。
而她從樓梯上跌下,正是不久之後的事情。
張燈怎麽想怎麽蹊跷,趙弈尋這段時間都不怎麽出門,趙媽媽讓她去公司交接,她也推辭自己身體不舒服,大概是心理上受不了打擊。
張燈看她一言不發地站起來,于是就跟着出了門,往中央大道慢慢走。
路上的趙弈尋臉色慘白,像是大夢初醒一般,張燈在後面小心地看着,生怕她突然倒地不起。
到了中央大道上,這裏的風景又變回了夏季。
趙弈尋往路邊大樹下的長椅上坐下,請張燈坐在自己的身邊。
不知道她要做什麽,但看臉色很不好,張燈便放了放心,坐下陪她。
趙弈尋張了幾次口,總覺得一次比一次要艱難,張燈耐心地等待着,也不說話。
“我,”她頓了頓,“我和他分開的時候,狀态很差。因為太年輕了,總希望他能不接觸其他女生,最好只看着我一個人。他呢,就勸我不要太小氣,大家都是自由人,不需要把對方世界裏隔離得只剩下自己。”
“然後我就說,我不行。我只想在只有你的世界裏,至少是現在。可能是高中的我太脆弱,沒法接觸過于吵鬧的外界,于是就有了這樣的想法。但他不願意。他是真的不願意。”
趙弈尋在微風中自言自語地說着話,好像身邊不存在張燈這個人。
“我有他的微.信。平時我會隐身上Q,也會去他微博看他的生活狀态。一開始的三年是這樣的,他去了日本交流,我就學了日語。他去了西班牙玩,我也學了西班牙當地的日常口語。他喜歡歌劇,我在國外就買了歌劇的門票,經常聽,還去買歌劇的書看。”
“我希望下次見他的時候,能和他說到一塊兒去。至少在他面前,我什麽都能知道一點。這些點滴逐漸積累,我好像真的變成了身邊朋友眼中越來越棒的自己。他們覺得我興趣愛好很多,人也很好,追求者也不少,但是我一直都沒有忘記他。”
張燈嘆了一口氣。
“可是你沒有機會了。”他說。
趙弈尋閉了閉眼,從她眼角流下了兩行清淚。
“是的。我沒有機會了。我去年考了一年考試,沒有關注國內朋友們的動态。後來才知道他出了車禍,死在了公路上。”
“你回來之後沒去找過他吧。”
“一次都沒有。”趙奕尋把臉上的眼淚擦掉,“我甚至都不敢去之前和他一起去過的快餐店。”
她随手掏出了一張紙條,遞給張燈看。
“這是我們第一次讨論的數學題。”
接着她又掏出了一張:“這是我們都喜歡看的書單。”
“這是我們倆都讨厭吃的東西。”
“這是我們倆說好了要一起補的電視劇。”
“這是我們倆分別收集的兒童套餐禮品單。”
趙奕尋從口袋裏一張一張地掏出紙條,張燈根本看不過來,只能看着面前的女孩眼淚越流越多。
她在樹下痛哭着,眼淚與蟬鳴交織,似乎在哀悼失去的許多夏日。
突然,正門口有人手持着一條白色長板,從從容容地推開了鐵門,走了進來。
他身穿白色的古裝,看像明清時代的簡便服飾,面上系着一方白布,上書“一見生財”,灰白色長發綁在腦後,形成了一條柔順的馬尾。
他完全不看兩人,徑直往教學樓的方向走去。
走到樓下,蒙面男子舉起手裏的白板,大喊了一聲:“蘇文出來!”
起初校園中并無動靜,過了十幾秒,忽然空中大氣震動,四處有可感知的氣體往他高舉的玉板上彙集。
原本晴朗明媚的校園逐漸變得昏暗陰森,樓房也逐漸破敗起來。不一會兒,整片天空上方就恢複成了張燈原先見過的黑暗狀态。
蘇文的魂靈被白板吸引,漂浮在男子上方。
趙奕尋大叫一聲“蘇文!”就往男子的方向跑去。蒙面男子對她舉了舉手,示意她停下。
蘇文從空中飄下,漸漸演化成了正常人的模樣。他面色灰暗,對趙奕尋笑了笑。
趙奕尋一頭紮進了他的懷裏。
“好了,寶寶。”蘇文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我知道你很難過,但是生死的事情,我們都沒有辦法抗拒。”
“我知道,我知道……”趙奕尋泣不成聲,“可是我這麽愛你,我覺得我走不出,我走不出去了……”
“不會的。”蘇文又抱了抱她,“你這輩子會遇到許多人,愛上許多人,又會離開許多人。即便不是愛情,你要知道,人生來就會體驗悲歡離合,我們的情感不過也只是許許多多陰差陽錯、機緣巧合下産生的,如果不能延續,再強求也只是徒勞。”
“我或許會是你這輩子特別的一個人,但不會是你這輩子唯一特別的人。我們在這樣的世界裏相遇,本來就是一件好事了,即便最後不能和你在一起一輩子,我們也有過情感。我們比很多人都要幸福了。”
“人從來都是孤獨的,只會有人陪你走一段路,但你不能強拖着別人陪你,你說對不對?”
趙奕尋哭着笑了:“可你願意陪我嗎?”
蘇文深深地嘆了口氣,看着她的眼睛:“陪你的人不是我。我是你青春的總和,是過去,不是未來。你也知道,我們在一起,遲早會因為觀念分道揚镳。”
“我可以改,我可以改的……”趙奕尋揪着他衣服的手停下了。
“但是來不及了呀。”蘇文親了親她的額頭。
如果來得及,世界上也不會有那麽多悔恨,那麽多遺憾,那麽多差強人意了。正是因為來不及,人們才會覺得人生抱憾,願意往更好的路上走。
張燈想起了自己過去的種種遺憾,大到未來得及告別的父母,小到随堂檢測上沒更改的一道題目。
可這些遺憾,也成就了一個他,即便他不完美。
此時,站在對面的蒙面男子嘆了一聲,像是透過布料在看兩人。
張燈的心髒突然一陣抽痛,像是回憶起了許許多多的過往,非常熟悉,卻又太過遙遠,什麽都回憶不起來。他用力捂住胸口,盡量不露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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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文告訴趙奕尋,下輩子兩人還會相遇,到時候只要兩人中有一人認出對方,他們就可以再次相識。
蒙面男子拿着白板在趙奕尋身後揮了揮,對蘇文點了點頭。
趙奕尋失魂落魄的,臉上卻是擠出了一個笑容,想盡量裝得輕松些,卻讓人倍感心酸。
“寶寶,我們下次見。”他輕輕拍了拍她的頭,接着便遁入了蒙面男子的玉板中。
男子回頭像是看了一眼張燈,然後便頭也不回地快速走出了校園。
此時整片校園都在逐漸被黑霧吞沒,張燈見勢不妙,便将口袋裏趙奕尋的挂墜往她的脖子上一套,拉起了趙奕尋往門外跑去。
紙人“周悠”一見到兩人,便伸出手拽住了張燈。
兩人一紙沿着繩索開始飛快地往來路上飛奔而去。
說來也奇怪,紙人的腳底似乎帶風,張燈感覺自己好像是被它托起了,跑起來毫不費勁,一步就能邁出三步的距離。
他們很快就回到了宅子外,只見周悠正站在門邊,對兩人招手。
紙人松開了張燈,站在院中不動了。張燈看到外頭有許多黑霧正翻滾着,想要侵入院內,吓得趕緊拉動趙奕尋,躲進了門內。
來不及質問周悠,兩人就把趙奕尋推上了樓,讓她躺在了床上。
周悠說道:“接下來我要關橋了。所有人都到了吧?”
兩人應了一聲。
“沒有人多來吧?”她警惕地問了一句。
室內沒有人作答。她放下心來,讓兩人閉上眼,接着便念動了咒語,開始結印。
張燈頓時感覺到一陣巨大的吸力朝他襲來,他立刻被卷到了房間的一個角落中。一陣天旋地轉之後,他發現自己正仰面朝上,躺在趙奕尋的房間裏。
趙媽媽正抱住了剛蘇醒的女兒,嗚嗚痛哭。而趙奕尋任由她抱着,眼中也在流淚。
她看了一眼張燈,随即便閉上了眼,似乎是不想見到他。
張燈嘆了口氣,跟随整理好東西的周悠走出了房間,直往院子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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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中的确立着一個簡陋的紙人,制作粗糙,嘴唇紅豔豔的,看起來像是塗了周悠的口紅。
張燈正想好好看看紙人,它卻突然“騰”地燒了起來。
這可把張燈吓了一跳,倒退了一步。周悠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夥子別怕。”
“它身上有自潔的符咒,遇到了髒東西就會***。這麽一燒,周圍那些髒東西就會離遠些。燒了之後,短時間內院子裏不會有穢物了。”
周悠點了點手裏的紅票子,對還在發愣的張燈揮揮手:“走了,我們回去結算工資。這次辛苦你了,咱們去找李栎,讓他請你吃一頓。”
這番話本可以好好吐槽一番,但張燈卻什麽都沒說。他默默地走着,跨上了周悠的小電驢。
一直到兩人拐過了兩個路口,他才在周悠身後喃喃地開口了。
“你說,真的有輪回和前世嗎……?”
這句話的聲音細若游絲,卻被周悠牢牢捕捉到了,她輕笑了一聲,在紅綠燈路口停下了車。
“我不知道其他宇宙是怎麽樣,至少在咱們這個世界裏,輪回和轉世是存在的。”她的語氣不帶一點波動,仿若在說大家都知道的常識。
“你上輩子的仇敵很有可能是你這輩子的親人,而你上輩子的愛人,說不定這輩子就永遠見不到了。”周悠說道,“這也很正常。”
“世間就是将我們玩弄于鼓掌之中,而你所能做的,不過是帶有一絲渴望生存下去。這絲渴望或許會成為執念,但卻不能太頑固。”她左右看看,又發動了小電驢。
“因為人生最後,什麽都會離我們遠去。唯一剩下的不過一線生機而已。”
張燈默不言語,內心感到一陣悲哀。
周悠拍了拍他的手臂,讓他不要難過。
“可是,人生正是因為在不斷失去,才會顯得格外珍貴呀。”她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