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骸骨三笑(二)

在接引人魂之前,周悠坐了下來稍作休整。

她接過趙媽媽遞來的水杯,猛喝了一口檸檬水。看來她也很緊張,張燈的心又吊了起來。

連主持的大師傅都緊張,他這個菜鳥跟班豈不是得害怕得半條命都沒了。

周悠把嘴從水杯邊挪開,嘆了口氣。

“張燈,你別擔心,我雖然沒招過魂,但這次危險不大。”

奶奶,沒經驗就是有危險啊。張燈只能幹瞪眼,陪着她一塊兒喝水。

“哼。我就知道你信不過我。一會兒過去了你就懂了。”周悠把水杯放到床頭櫃上,起身伸了伸腰,“你坐着就行,過會兒我叫你三聲,你再起來。”

接着,她拿過了挂在趙弈尋脖子上的吊墜,仔細看了兩眼,便收到了手心中。

周悠絮絮叨叨的,念了好一陣奇言怪語,又在張燈腦門上拍拍打打,還責令他不可睜眼,張燈只覺得她手勁賊大,腦門子都要被拍裂了,龇牙咧嘴地強撐着。

“張燈,張燈,張燈。”

“起身。”

張燈舒了一口氣,從地上一躍而起:“周悠你.他媽能不能力氣小一點?我腦袋都……”

“诶?”

此時他站在地上,下意識作出了防禦姿态,卻發現屋內有兩個他,兩個周悠。

張燈看到站在自己身邊的周悠一臉無奈,用手碰了碰坐在地上,雙目緊閉的“自己”。

手從對方身體上穿過去了,竟然是無法觸碰到的。

“這,我,你……”張燈吓了一跳,語無倫次。

“我們已經魂魄離體了。準确來說,是一縷意識離開了身體。”周悠摸了摸兩人身上的繩子,确認已經系好,對張燈點了點頭。

張燈不明所以,也對她點了點頭。

周悠一臉看智障的表情,扶額兩秒後才從牙縫裏擠出語句來:“你傻了嗎……我們現在得去接人了。”

張燈眨眨眼,無言以對。

“接人還是您來指路啊。老板,我只是您的員工。”張燈身上被系着根繩子,活像只導盲犬。

“行了,你別多話。往房子外頭走,在我說別停前你別停下。”周悠一推他,将他推出了門去。

兩人一前一後,拉着繩子就下了樓梯,走過了門廊,又走過了客廳。

一直走到門外時,張燈才發覺了不對勁的地方。

早些時候他們剛來,外頭陽光明媚,空氣清新。此時還未到中午十二點,可天就已經全黑了。

這種黑不是夜晚的黑暗,夜晚的黑是天幕落下,往來趨靜的。張燈所見的黑暗,是和他上次下陰一樣的,厚霧籠罩,寒冷四散的黑暗。

在這種黑暗裏,沒有生物生存的跡象。沒有生命,只有茍延殘喘的火苗,而這火苗也即将被熄滅。

張燈的腳剛踏出門,就感覺到有一股涼意從鞋底往上爬來。

“別後退,往前走!”周悠在後方說道,“你覺得冷是因為你有陽氣在身,有我在你不要怕會被凍死,往前走,我們需要找到她才行。”

她說完後,往張燈手裏塞了一樣東西。是趙弈尋的吊墜,此刻在黑暗中發出了淡淡的光澤。

“雖然直接碰不太好……但是總比找不到人來得劃算。這塊吊墜開過光有靈性,能尋到主人。”張燈拿着吊墜,內心只覺得不可思議,下意識地擡腳往前走去。

很黑,路上非常黑。總覺得眼前總飄散着迷霧,但目光一聚焦,黑暗就跑開了。

幾步之外的周悠身影就已經模糊,來時的屋子早已不見。張燈唯一能看到的就是手裏的吊墜和身上的繩子。

漸漸地,張燈感覺出了不對勁,他轉頭問走在他身後兩米遠的周悠:“這裏,這裏不是下頭吧?”

不遠處,身形模糊的周悠輕輕笑了,聲音聽起來有些瘆人。

“沒錯。我們現在走在現實和冥界交叉的空間中。用西方的說法就是,我們正行走在地獄邊境中。而這裏存在着兩界的生物,有生魂也有死鬼,同時混雜着俗世凡塵的七情六欲和冥界地府的枉死不甘,所以你看到的黑氣會這麽濃,大抵都是不清明的思想。”

“那這個地方,和現實會有雷同之處嗎?”張燈渾身泛寒,強打精神往前走。

“有。你拿着她的吊墜,你就會往她所在的地方走,當然也會看到她看見的東西。很快我們就會進入她所在的區域了。”

這之後,兩人便未再多言語,而是頂着黑霧往前走。

張燈手上的手表指針亂轉,好像有看不清手在胡亂撥撩指針。張燈覺得過去了很久時間,這才走到了一扇大門前。

“這裏是……高中?”張燈認了出來,這是濱海市一所有名的雙語高中。

裏面黑洞洞的,什麽都沒有,黑霧在建築樓之間流動,使整座高中都被環繞在死氣之中。

“你得進去找她。”周悠還沒走到校門口,拎着繩子在不遠處說。

“我?我們一起嗎?”張燈隐隐約約覺得不太對勁,于是回身沿着繩子去找周悠。可是他走幾步,周悠就往後退幾步,反而離校門口越來越遠了。

張燈看着遠處模糊不清的周悠,覺得非常不對勁,于是提一口氣,拉住了繩子開始狠拽。

說來奇怪,繩子那頭出奇地輕巧,張燈輕輕松松就将繩子拉過來了。可等他将繩子拉到跟前,卻只覺得整個人都涼透了。

繩子那頭,挂着一個畫着眉眼,用布條粘成長發的紙人。

紙人身上花花綠綠的,一看就知道是燒給死人的東西。

張燈吓得立刻松手,拔腿就往校門口跑,那紙人在繩子的另一頭竟然巍巍顫顫地站了起來,也跟着張燈往門口走,一邊走,還一邊用周悠的語氣說話:“你別害怕,一會兒我會帶你出去的……”

“出去你個大頭鬼啊!!!”張燈三兩下就竄上了大鐵門,坐在頂上哭喊,“周悠我要是再叫你老板我就減十年陽壽!!!”

紙人這時已經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門下,扒着鐵門說:“別瞎說。你的壽命還長着呢。這樣,回去之後我給你加薪怎麽樣?”

“我不幹了啦!”

“五十?一百?”

“罷工!”

“兩百?三百?四百不能再多了、”

“五百!”張燈的嗓音還在顫抖,“格老子的以為我好糊弄?要是你回頭敢食言,我就把你給告到工商局去!!”

“好好好,都好說的。你趕緊下去吧,我們速戰速決,回去就給你結第一個月的工資。”

張燈看着站在鐵門下,鼻子眼睛都畫歪了的紙人,哭笑不得,翻進了門去。

可這一翻,張燈卻覺得眼前陡然亮堂,雙目一花,竟是失去了重心。

他往下方跌去,直覺四處有溫暖明亮的光芒,像是跌入了一個夢境中。不過多久,他就跌落到了一堆櫻花花瓣上。

是真的櫻花花瓣,張燈從櫻花堆起身,拍掉了頭上的花瓣。

這裏是春天,完全感覺不到寒冷的春天。張燈四處張望,發現他正墜在長滿櫻花樹的教學樓一側,這些櫻花花瓣都是掃來的,堆成了一堆。

學校內櫻花樹不少,完全形成了一片櫻花林。張燈從沒見過這麽多連綿的粉色海洋,不由得看呆了。

過了一會兒,他這才往教學樓走去。之前看資料的之後,他記得趙奕尋高中一年級是在三班,高二高三都是在十四班。

她應該是在這片幻境中了,只要告訴她這一切都是夢境,将她帶出去就好。尋了兩棟樓,終于在高二十四班裏找到了趙奕尋。

她剪着齊劉海,把頭發老老實實紮成了小馬尾,身上披着學校的運動外套,看起來不超過十八歲,比躺在床上的她看起來要年輕地多。

張燈站在門口,剛想出聲叫她,但卻看到了熟悉的一幕。坐在她前面的男生正偷偷給她傳紙條,她拿起來看了兩眼,忍不住“噗嗤”一笑,接着便寫了兩三個字,扔回了前座。

兩人一來一往,時間像是從沙漏裏不知不覺掉光了,一節課迅速結束。

張燈站在門口,被下課鈴聲驚醒了,正想開口叫趙奕尋,上課鈴聲卻迅速響了起來。

下課才剛十多秒,這就已經上課了。張燈覺得不可置信,但又默默接受了這一荒唐的設定。幻境中,自然是什麽都有可能發生的。

三兩次想叫趙奕尋未果,他便想往教室內走,決定強行拉她出去。但門口仿佛有一堵透明的牆壁,把他阻隔在了教室之外。

“周悠?你聽得見嗎?”他拉了拉隐沒在空氣中的繩子,詢問道。

對方只是拉拉繩子,并沒有回答。看來這麽遠的距離,她也沒有神通能将信息傳達回來。張燈嘆了口氣,只好放棄尋求幫助,回頭過來等待機會去接近趙奕尋。可兩人一直在上課,下課的時候也幾乎不出來,張燈沒有近身的機會。

他便倚着門框,繼續看兩個人的互動。

趙奕尋叫男生“蘇文”,兩人除了傳紙條之外,還喜歡在下課的時候互相拍頭。幻境內的時間是混亂的,一會兒就下課了,一會兒就上課了,一會兒又出去跑操了,一會兒午飯也吃完了。

張燈看着蘇文給趙奕尋送零食,還送早飯,趙奕尋便不好意思地回送他其他食物。似乎是過了很久,兩人也越發自然和親近了,交流時都帶有心照不宣的喜愛。

某一次下課後,有個小男生把趙奕尋攔了下來,遞給她了一封情書,然後便跑走了。蘇文等男生一走,就立馬将趙奕尋手裏的情書拿走,并當着她的面撕掉了。

張燈站在遠處無法近身,忽然懷念起了自己的高中時代。

那個時候追他的女孩也是會這麽做的,只是到最後兩個人也沒有在一起。眼看着其他人上演狗血青春戲碼,他竟然覺得可愛起來。

趙奕尋張大了眼睛,看蘇文将情書的碎片扔進了一邊的垃圾桶裏。

“你這是幹什麽?”她不确定,只好喃喃地問。

蘇文卻嘆了口氣,笑了。

他把自己寬大的手放在趙奕尋的肩膀上,湊過來對她說:“你還不知道嗎?”

“什麽?”趙奕尋眨眨眼睛,開始裝傻。

蘇文看了出來,伸手揉她的頭發:“尋尋啊……我拜托你待在我身邊好不好。”

“我會送着你上大學,我甚至還想送着你上班。此後不敢想,只是想一直送你。”

趙奕尋眼底透露出笑意,等他繼續說。

蘇文卻害羞了,聲音低了下去:“行不行……?”

女孩兒笑了,點了點頭。

※※※

這是一段“早戀”,是家長教師都不願遇到的“早戀”。因為兩人的成績都下降了,張燈甚至看到老師在走廊上當着全班同學數落女生的場景。熱戀中的人自然是會時時刻刻都思考着戀人,經常被分心,老是會傻笑。

他倆太過年輕,不懂收斂,也不懂隐忍。在一起固然快樂,但高三之後兩人的成績都讓他們怎麽也笑不出來了。

逐漸地,趙奕尋開始發無名火,蘇文起初就當她是心情不好,還總是哄她,但逐漸地他也不耐煩了,只要趙奕尋開口,他就回身看書,不去理睬她。

初戀總是來無影去無蹤,能深埋很久,卻往往總在爆發不久後消逝。很快趙奕尋就找了理由,對蘇文提了分手。

張燈抱着手臂站在樹下,心說不是吧。他倆這感情戲也太套路了,一點看頭都沒有了。按趙媽媽提供的線索,高中畢業之後趙奕尋就出國念書了,最近才回國。

看來這只是個青澀的校園悲劇,不過是多年之後的回首,當年幼稚的擦肩而過。張燈聳聳肩,覺得自己的經歷好歹豐富一些,至少他高中就談過了三個男女朋友,其中還有一個發生了關系。

高考結束,校園內場景也變了,漫天的櫻花換成了遮天的綠葉。

女孩兒穿着吊帶裙,拿着通知書回校找班主任報喜。她的涼鞋在地磚上踩出了“噠噠”的聲響,張燈在遠處聽得真切,卻依舊無法出聲呼叫她。

接着她便在校園回廊上看到了站在遠處抽煙的蘇文。剪了平頭的他看起來英氣了很多,穿着一件黑色T恤,正帶着笑意看她。

“你可要乖乖學習啊,我也考上985了。”蘇文将手裏的煙熄滅,“我們以後有機會再見。”

他揉了揉趙奕尋的腦袋,便往校門口走了。

張燈臉上露出些許遺憾。這兩個人分明是有可能的,只是他們并沒有堅持。這一份苦澀酸甜的情感本可以繼續成長,但高中沉重的氣氛與壓力讓兩人都沒有勇氣與耐心。

真是可惜了。

趙奕尋站在原地,忍了好久,眼淚還是不争氣地掉了下來。她回頭過來,望向正慢慢走向校門口的蘇文,想要挽留他。

“快去啊傻姑娘!”張燈雖然知道她聽不見,但還是喊了一句。

但這一想法似乎透過了時間和空間,傳達到了她的心中。

趙奕尋真的邁開了步子,往蘇文的方向追去。張燈不由得彎起了嘴角,這下總能有個好一點的交代了,無論結局是什麽,趙奕尋都不會遺憾。

但是,更離奇的事情卻在張燈眼前發生了。

※※※

每跑一步,趙奕尋的頭發就在長長一寸,她的小涼鞋變成了帆布鞋,她的吊帶裙開始變長,變色——變成了校服。

蘇文的頭發也在變成,身上的短袖也開始變色,逐漸變回了青色的校服外套。

張燈不敢置信,用力眨了眨雙眼,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沒想到他這麽一眨眼,校園的風景也随之改變了。綠葉變回了櫻花,世界又變成了粉色的海洋。

“同學,你的試卷掉了。”

追上蘇文的趙奕尋喘了兩口氣,将手裏的試卷給他。

蘇文這才發現自己少了東西,連忙道謝:“謝謝你了,少了卷子下一節課我可就難辦了。”

趙奕尋似乎發現了什麽,奇怪地問道:“你……你下一節課是什麽?”

“鄒素的數學啊。”蘇文把卷子拿給她看,“據說他的立體幾何特別有意思,我就等着他上課呢。”

趙奕尋拿出了課程表,看了兩眼,就笑了。

“那好巧呢。我也被分到了他的班級裏,十四班。以後咱們就是同學了,要不咱先認識一下?”

蘇文看着眼前笑盈盈的馬尾女孩,也不由得露出了友好的笑容。

“我叫趙奕尋。你叫蘇文是嗎?歡迎你到文科班來。”

“彼此彼此。聽說你歷史很好?麻煩以後多給我講講題啦。”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着話,這便往教學樓走去。

似乎沒有什麽不對,這只是兩人相識的場景而已。可身為局外人的張燈卻咽了口唾沫,他皺起了眉頭。

在趙奕尋的幻境裏,時空輪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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