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民國十二年(1923年)1月26日,沙面島。

柳彥之拿着個竹籃來到白鵝潭岸邊,看着潭裏的各個小艇,柳彥之還是挑回了那個阿嬷,向她買艇仔粥。

他用繩子穿住竹籃,把錢放在籃子中,然後手裏拿着繩子,把籃子往阿嬷的小艇裏慢慢傳下去,差不多到了,阿嬷就拿走錢,把熬制的小粥放到籃子裏。

柳彥之拿回籃子後,對阿嬷說了聲“唔該曬。(謝謝。)”然後就轉身離開,準備回到住處。

“砸死他,快砸呀!”

在離內巷大概有幾十米左右的時候,他遠遠就聽到李大仁的聲音了。

李大仁今年8歲,是內巷裏開福建雲吞的老板娘的兒子,長着一身肥肉,膽大又調皮,年紀輕輕,已經是內巷裏孩子裏的一霸。

“死開,傻子”

“就是,髒死了,快打他。”

越往裏走,聲音就聽得越清晰,柳彥之心裏嘆了口氣。

他遠遠看到那個被孩子們用小石頭砸的男人,衣着褴褛,大冬天的,就穿了一件破爛的、看不出原來顏色的裏衣,頭發也髒得不行,一縷縷的結成一坨一坨,額頭上好像被砸破了,鮮血糊住了大半臉,那男人被砸後,趴在地下用手捂住頭。

看起來特別駭然。

柳彥之實在忍不住,大喊:“喂,你們再不走,我可要叫你們的阿爸阿媽來管你們了啊。”

孩子們一哄而散。

柳彥之走那男人旁邊,準備拿出布巾跟他的時候,男人突然放下手,擡起頭來看柳彥之,對着他傻笑起來。

四目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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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彥之突然踉跄後退了半步,籃子掉在了地下,但他什麽也不顧,扭頭就跑,跌跌撞撞地跑離這裏。

柳彥之跑開那一刻,他沒看到男人眼裏的低落一閃而過。

他不會認錯的,不會……柳彥之心想,盡管那人衣着褴褛,盡管那人滿臉污垢和鮮血、幾乎看不出原樣,盡管那人眼睛裏沒有了往日的精光和銳利,但是,當你真的對一個人“刻骨銘心”到了骨子裏,那麽,哪怕只是一個微小的動作、一句話、一個對視,你也會認出他來。

柳彥之用盡全力往前跑着,仿佛身後有誰在緊緊追着他不放,突然一個不留神,腳踩進路邊凹陷的一塊青石板,他控制不住平衡,直直往前摔去。

柳彥之摔在地上,渾身都在顫抖,眼淚一瞬間就噴湧而出,嚎啕大哭起來。

似乎是要把這幾年的委屈、憂懼和不安通通都發洩出來。

其實柳彥之在跳下黃浦江的那一刻,他其實是不想再掙紮、不想再一直都要委屈而隐忍地過活了,只是沒想到他還能活下來。

更沒有想到是張醫生救了他,還派人把他藏在天津的一個公寓裏,兩個月後,張醫生親自來跟他道別,說是要去當戰地醫生,還說過幾天會派人把他送到廣市的沙面島,并叮囑他千萬不要回到省城西關。

這幾年,他一直在沙面島生活,生活雖然平靜,但他總是還會惴惴不安,生怕下一刻就被葉元傑給找到,同時,因着自己刺那男人的一刀,他的內心深處一直無法踏實下來。

如今又遇見了他,雖然不知道葉元傑怎麽就變成了傻子,淪落到這種地步,但是他一見着他,還是會下意識地想遠遠地躲開。

沒辦法,誰讓葉元傑跟他內心最深的恐懼和不安聯系在一起,他又怎麽可能不怕。

不過,葉元傑如今變成這樣……

也罷了,就當是還自己當初刺他一刀的債吧。

柳彥之深吸了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猶豫良久,他還是慢慢站起來,往原路返回。

柳彥之遠遠就看到葉元傑用手裏掏他掉在地上的艇仔吃,那手黑乎乎,髒兮兮的,可是他像是沒看到一樣,低着頭淨顧着吃。

柳彥之蹲在他面前,等着他吃完放下碗了,他才拿布巾仔仔細細地擦幹淨葉元傑的臉。

本來傻子是會對陌生人懷有恐懼和不信任的,可葉元傑卻似乎并不害怕他,反而一把握住他的手,黑乎乎的大手覆着一只白淨的手。

葉元傑也沒嫌他髒,回手握住他,牽着他站起來,往前離去。

昏黃的夕陽下,他們比肩而行。

作者有話要說: 天啊嚕,這麽雷的故事真的是我寫的嗎?我都不敢回過頭看了。

☆、1、知青下鄉

“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毛ZeDong

“柳世青,你這是幹什麽?掃成這個樣子,讓你掃個街道都掃不幹淨,你還能幹些什麽?我告訴你,柳世青,你這個Fang革命的右Pai分子,能讓你在這裏安安穩穩地掃大街,已經是組織對你寬大處理了,你別給我耍滑頭······” 一位身穿綠軍裝,肩膀是戴着紅袖章的年輕男子神情嚣張地對手拿掃把的中年男子罵道。

“是······是的,我······保證一定賣力地掃,一定認真改造,接受廣大群衆的監督。”中年男子手執掃把,低着頭說道。

“哼,要是再讓我看到你掃成這樣糊弄大家,你就不用掃大街了,直接游大街吧!”年輕男子再次惡狠狠地嚷道。

“不······不會的,我一定認認真真地掃,一定認認真真······”

不遠處的街口傳來聲量極大的辱罵聲,為了避免那人瞧見,柳彥之躲在偏僻的角落,背靠着牆,緊閉雙眼,雙手緊緊握成拳。

不管他心中是怎樣的洶湧波濤,以往的經驗告訴他,若是因為一時的不憤和沖動,而跑去跟那家夥争執的話,反而會置父親于更加不堪的境地。所以,他現在必須要忍耐,忍耐那人對父親的謾罵,忍耐想要幫父親的欲望,忍耐現在不能去見父親······

許久之後,那些謾罵聲漸漸停止,腳步聲也越來越弱,得知父親應該沒事了後,柳彥之安下了心,為了避免父親尴尬,他依舊不打算現在就去見父親,反而悄悄地離開了。

柳彥之回到家後,發現客廳飯桌上放着一堆碎布,還有個被灰布包裹着的東西,他走近一看,原來是家裏那只鐵質工藝臺燈,燈架是一個半裸的維納斯女神塑像,她左手置于胸前右手斜向上伸出,小燈就在上面。

如今,這個原本具有藝術美的臺燈卻被穿上了一件灰撲撲的連衣裙,柳彥之忽然感到很好笑。

這時,一位留着齊耳短發,穿着灰色棉襖的中年婦女從房間裏出來了,正是柳彥之的母親——田婉如。

田婉如見兒子盯着臺燈看,便開口解釋道:“這個臺燈惹人眼了,我怕萬一那些人來抄家的話會惹出事情來,可是丢了它又覺得可惜,所以我特點做了件衣服給它穿着,免得惹出什麽麻煩來。"

柳彥之聽了後皺了皺眉,似乎在想些什麽,半響之後,他才悶悶地回答一聲:“哦。”

田婉如見兒子這個沉悶的樣子,擔心不已,她上前去拍了拍柳彥之的肩膀,“媽知道你心裏總也瞧不慣這些,可有的時候生活比荒誕的藝術更荒誕。不管你心裏是怎麽想的,最好盡量看開些。“

柳彥之的雙眼黑得發亮,卻少了少年應有的活力與張揚神采,他對上母親滿是關懷的眼睛,心裏很是感動,“媽,你放心好了,你說的那些我都明白。”

“那就好,”田婉如頓了頓,又說道:“你快去洗洗手,等u你爸回來我們就開飯。"

“嗯。"

傍晚,柳彥之和父母一起坐在客廳裏的飯桌上吃晚飯,他用勺子往碗裏攪了攪米粥,随後又放下勺子,拿起饅頭掰下一小塊放入嘴裏嚼着。

田婉如見兒子這般心不在焉的摸樣,擔心地問道:“彥之,你怎麽了,是飯菜不合口味嗎?要不媽給你煎個雞蛋吧?”

柳彥之放下饅頭:“媽,不用了。”他深吸一口氣,“爸、媽,我有件事要跟你們說。”

這時柳世青也放下筷子,問到:“有什麽事情你就說吧。”

“我要下鄉了。”

“什麽?”柳父柳母異口同聲驚訝道。

“名單上有我的名字,下個禮拜三,我就要下鄉了。”柳彥之全盤托出。

“下去哪兒?”柳父恢複冷靜問道。

“河南農村——柳葉齋,我……我被遣回鄉了。”

禮拜三早上8點 ,

上海西站火車站前人山人海,周圍插着許多紅底藍字的旗幟,上面寫着“緊跟統帥Mao主席,廣闊天地煉忠心”、“聽Mao主席的話,做Mao主席的接班人”之類的标語。

柳彥之跟着父母走上西站的樓梯,穿過候車室,又下了樓梯。

火車旁,站着許多即将要下鄉知青,他們都統一穿着一身軍綠色服裝,帶着無帽徽的軍帽、左胸別着一枚紅寶章,這是個圓形的Mao主席像章,上面是Mao主席的頭像,下頭是一艘乘風破浪的大輪船,背景是大大的紅太陽,油漆光亮。他們前胸還有一朵鮮紅的大花,垂下的絹條上印着“光榮”兩個字。斜挎着的軍挎包上繡着鮮紅的“為人民服務”五個大字。

知青們在和親人依依惜別,柳彥之也站在車廂外與父母道別。

“到了那裏,記得替我向本家的長輩們問好,現在是非常時期,不要給叔叔伯伯們添麻煩,還要記得經常給我和你媽寫信。”柳世青說。

“我會的,你們也要給我寫。”柳彥之保證。

“彥之,你放心去吧,我會好好照顧你爸爸的。”田婉如忍住眼淚說道。

“保重。”柳世青說道。

“爸、媽,你們也要好好保重。”柳彥之不舍地說。

田婉如把裝着搪瓷臉盆的網兜遞給柳彥之,又細心囑咐了他一番。

柳世青轉過身,擡頭看了看上海西站的站牌,他突然想到18年前,他和田婉如就是從這裏回到上海,那時柳彥之還在他母親的肚子裏呢。

沒想到這次自己是要送兒子從這裏離開上海。

這時,“嗚嗚嗚……”的一聲,火車汽笛響了。

柳彥之帶着行李踏上車廂,只留下背影給他們。

上了火車後,柳彥之從窗口探出頭向父母揮手,柳世青和田婉如也向他揮了揮手。

接着,站臺裏響起了打鈴聲。火車慢慢開始開動了,柳彥之的臉逐漸消失在遠方。

柳世青他們依舊站在原地,朝柳彥之遠去的方向揮手。

直到火車完全消失不見後。

田婉如再也忍不住哭出聲來,站臺周圍人們的哭聲也此起披伏,柳世青拍了拍妻子的肩膀,接着輕輕摟着她,給予她無聲的安慰。

作者有話要說: 沒人看,哭吧哭吧不是罪

☆、2、柳葉齋

1969年2月1日,17歲的柳彥之坐上了上海開往河南鄭州的硬座火車,車廂裏坐滿了下鄉的知青。

行李架上、硬座座位下面,都塞滿了知青們的行李,裏面絕大部分都帶着吃食:全家老小省吃儉用從嘴裏擠出來給孩子下鄉吃的幾斤大米、白面、玉米粒,有一些條件好的知青們行囊中還帶着腌肉和香油。

火車發出隆隆聲幾乎讓激動的知青們興奮的呼喊聲給淹沒了,柳彥之注視着這群興奮不已的知青,他心想,你們有什麽好興奮的,難道你們不知道你們已經被放棄了嗎?

對了,他們還沒有意識到。

他想,也許這裏面有的人胸中滿是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改造國家的壯志,他們不顧父母勸阻,硬要報名下鄉,但更多的是被打上“黑五類”标簽,被強制離家、遷往農村的青年,比如自己就是“地主分子”的後代。

但柳彥之想不到的是,多年以後,每當他看到青春、不悔之類的字眼,首先回憶起來的就是在柳葉齋當知青的這一段生活。

在這裏,他避開了審查和批Dou,還遇到了他生命最重要的人,比他在上海的境遇好多了,剛到的時候,會有農民兄弟偷偷地給他遞上一張“我們歡迎你”的紙條;中秋節時,有人不聲不響地在他屋子的窗臺擱上一包月餅。

這些都将成為他生命中最有色彩的一部分。

經過一天一夜,火車到了鄭州,知青們進行了整編,轉車奔赴河南各地的鄉村、農場等地。在鄭州市革委會整編的時候,柳彥之領到了一些棉衣褲、軍大衣、氈底兒棉鞋等,雖然他的行李中也有更好的冬衣,但他也還是領了,因為他也不知道柳葉齋到底有冷。

柳葉齋是河南省北部一個普普通通的村莊,坐落在盆地裏,四周都是山。田野上不規則地排列着許多土坯草頂的茅草屋,但是也有好磚好瓦建成的房子。這樣的村莊在中國有無數個。

柳葉齋這條村子原本不是叫柳葉齋,而是叫柳葉寨。新中國成立後,柳彥之的父親從英國回鄉,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名下所有的土地都分了出去,第二件事就是因為“柳葉寨”這個名字與“山寨”同字,那時都說新中國新氣象,柳世青在全村人的同意下,把“柳葉寨”的“寨”字,改成了“齋”,讓村名多了幾分書氣。

不管是哪一個名字,村名都是名副其實的,這個村主要是兩個姓氏,姓柳和姓葉。

這個村莊的土地在“土改”前幾乎是集中在姓柳的手中,村裏的好房屋也幾乎是姓柳的人家的。而姓葉的大部分都是柳姓人家的長工或佃戶。

柳彥之他們是被一輛解放牌的大卡車給運到柳葉齋的,那輛大卡車的圍欄外還貼着标語,上面寫着“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做社會主義新農民”。

柳彥之和其他知青們進村的那天,離村子遠遠的就有小孩子瘋跑出來,追着他們坐着的大卡車跑,也有不少人出來村口歡迎他們,還有的站在村裏路旁、或是家門口看熱鬧的。

但奇怪的是,還有些人好奇地往他們知青們身上瞧,但當他也回看他們的時候,他們卻畏縮地低下頭顱,而這些人肩膀上都綁着一條黑布條,他們身上的氣氛明顯要比其他人低沉陰郁許多。

領着知青們進村的是一個身穿洗得發白、還有好幾處打了布丁的高個兒男人,他自我介紹叫葉大福,是柳葉齋的生産隊長。他大概50多歲左右,笑起來眯縫着眼,一副好相處的模樣。

跟柳彥之一起來到柳葉齋的還有六個知青,四男兩女,大概在十六到二十歲的年齡。

生産隊長問了他們的名字和一些基本情況後,安派他們兩人一組插在其他農戶中,安排好他們的住處後,對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柳彥之說道:“你跟我來。”

生産隊長邊走邊對柳彥之介紹了他要插戶的農戶一家的情況。農戶主一家叫葉二貴,是村裏的小學老師,家裏有一個老婆和兩個兒子,大兒子叫葉文才,小兒子叫葉元傑,還說他家小兒子的名字還是柳彥之的爸爸起的。

柳彥之很驚訝,“隊長,您知道我爸爸?”

葉大福眯着眼睛說:“咋不知道呢,你爸爸可是村裏的大才子,還留過洋呢,這些年來也沒有跟村裏斷過聯系,給村裏寄了不少好東西,你也是個小才子,雖然10年前才來過俺們村一次,不過俺們村裏的人可是都知道你的。”

柳彥之的臉有點紅。

沒過多久就到了葉家的房子,葉家的房子比村裏的其它茅草屋要好一些,起碼它有瓦片。黃色的土坯牆坑坑窪窪的,屋頂黑色的瓦片上有幾棵小草。

☆、3. 相遇

葉元傑忘不了1969年的那個傍晚,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長大後的柳彥之。

那個傍晚的天空美得就像是一幅畫,以明麗的藍色為底色,上面只有稀稀落落的幾朵雲,在夕陽的照射下,原本潔白的雲朵染上了薄薄的紅暈。

他手裏拎着兩條大草魚,魚腹足有四指寬,快步往家裏跑。他早就聽說柳伯伯的兒子要插隊到他家住,所以他下工後趕緊去去河裏逮了兩條魚回來加餐。

葉元傑越跑越快,離家門前那棵标志性的桂花樹沒多遠時,他卻突然放慢了腳步。

有一個人站在他家門前的桂花樹底下,低着頭撥弄着他家的小花貓,烏黑亮麗的短發,合身的綠軍裝,露出一小截白皙瑩潤的脖頸,渾身散發着與他身後的破舊的瓦屋不相符的氣質。他想,那人就該住在城裏的樓房才搭配,那氣質看着可像他娘親口裏經常說的“大少爺”。

至于那只平時高傲得誰都不理的小貓,此時正亮着肚皮給那人撫摸。

耳邊傳來腳步聲音,柳彥之擡頭一看,一個右手拎着兩條大魚、左手拿着大刀的男人向他走過來,那人身材很高大,古銅色皮膚,大概20出頭的年紀,穿着一件灰樸樸的棉襖,下面配一條掉色的藍棉褲子。

“你就是俺娘說的柳伯伯的兒子?”男人盯着柳彥之憨厚地笑。

“嗯,我叫柳彥之,柳世青是我爸爸。”柳彥之禮貌地回答。

這個時候,一個高壯的、上了年紀的婦女走出門來,站在門檻裏邊上說:“元傑,你回來了?咦?彥之,你怎麽站在外邊?外邊那麽冷,你們快進屋呀。”

葉元傑提着東西往屋裏走,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對柳彥之說:“彥之,你也快進屋吧!”

那語氣無比的自然,仿佛認識了在喊一個多年的朋友似的。

柳彥之似乎覺得驚訝,一副吃驚的樣子,不過他很快就恢複自然,“哦,好。”

然後他就抱起小貓進了堂屋。

葉母從兒子手裏拎過兩條魚,然後進了廚房。

廚房跟堂屋相鄰,中間用一張紅底藍花的布幔隔開。廚房裏靠着竈臺邊放了一個大木桶,竈臺對面還堆一些着農具,

廚房裏葉母在煎魚,油應該滾燙了,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音,香味從布幔的縫隙裏飄了出來。

葉元傑坐在堂屋中間的木桌上,拎起桌上的壺倒了些水進邊角有點破的瓷碗裏,大口喝了下去。

柳彥之等他喝完一整碗水後,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葉元傑聞聲,擡頭看向柳彥之,黝黑的臉上好像帶了點憨厚的笑意,又好像帶了點害羞,“俺……我叫葉元傑。”他似乎不是經常說普通話,話裏仍舊帶着一股河南口音。

“你沒上學嗎?”柳彥之也坐在桌子旁邊的長凳上。

“學校一直在鬧革命,俺老師也入獄了,沒課上,俺……我就回來種地了。”

“文ge”開始後,因為到處都在搞運動,喊打喊殺的,學校也不常上課,反而經常搞大批判,寫大字報。葉元傑不喜歡這樣,更不喜歡別人批判他,或是他批判別人,所以他就回村參加勞動了。

“哦。”柳彥之明白了。

葉元傑問:“你多大了?”

“17。”

“那比我小一歲呢,你上初中幾年級?”

“我讀書的時候跳了幾級,去年就高中畢業了。”

“你真厲害。”葉元傑佩服地說。

“可不是嗎,彥之跟他爹一樣,都是大才子,哪兒像你呀,憨木頭一個。”廚房和堂屋只有一布之隔,葉母把他們的對話都聽到了,“話說起來,元傑你記不記得,你小時候可是把彥之當成小姑娘抱着不肯撒手,還說長大了要娶他媳婦呢。”葉母打趣道。

葉母這麽一說,葉元傑感覺更加不好意思了,柳彥之也有點窘迫。

“俺回來啦,開飯了沒?”一聲渾厚的男中音打破了他們之間的尴尬。

一個穿着洗得發白的中山裝,約麽50多歲的高個子男人進屋了。

原來是這家的男主人——葉二貴。

他一進來見到柳彥之便驚喜地道:“诶呦,瞧我這腦袋,彥之你今天就到了呀?”

“額……是啊。葉伯伯,你好。”柳彥之站了起來,他猜這人應該就是葉二貴了。

“嗯嗯,都好都好,你快坐下吧。”葉二貴趕緊說。

“葉伯伯,你也坐吧。”

“唉……好,對了,你爹還好嗎?去年開始我就沒收到他的信了。”

“可能是我爸爸怕連累你們吧,他被劃成地主分子了,不過他身體還好。。”柳彥之聲音有些低沉。

葉元傑見柳彥之情緒低落,趕緊扭了話題,“對啊,爹你今天怎麽那麽晚才回來”

葉母也打個圓場,“就是,都這麽晚了,俺們趕緊開飯吧。”

葉父知道他們的用意,點了點頭,“行,那就開飯吧。”

柳彥之內心最為敏感,自然知道他們的好意,他便承了他們的好意,也點了點頭,主動道:“我幫忙拿碗筷吧。”

☆、4、故人

雖然只是相處了短短一個晚上,但柳彥之已經能感覺到葉父葉母對他的好都是發自內心的,其實他在來這裏之前,他爸爸就告訴過他葉父葉母的存在,他也知道他們跟自己的祖輩父輩有着莫大淵源。但他沒有想到葉父葉母是這麽重感情的人,對他這麽一個只見過一次面的故人之子都好得像是他們的親人一樣。

葉母本名叫李春花,但是柳葉齋的村民們都管她叫做春大娘,她本是開封市裏某個農戶的二女兒,當時清朝就要沒了,她父親覺着世道要不好了,要拿她換存糧,她向來有主意,膽子又大,就自個兒偷偷跑了。

她天生就長得高高壯壯的,又有一雙大腳,力氣比別的姑娘要大,這倒有好運氣,被柳彥之的爺爺看中帶回去培養當丫頭。原本是雇來當粗使丫頭的,沒想到柳大奶奶喜歡她的豪爽仗義的性子,倒讓她成了柳大奶奶的大丫鬟。

而葉二貴比春大娘大兩歲,他原本就是柳家的長工,因為長得魁梧,力氣大得一個頂五個,得了柳彥之爺爺的賞識,成了他的護衛。

他們兩個人,一個是柳老爺的護衛,一個是少奶奶的丫頭,倒是彼此熟悉起來了。

後來,随着柳彥之的爸爸柳世青的出生,深得柳老爺和他的太太信任的他們,都被調到柳世青身邊服侍,可謂強強聯合。

這日子一長,他們到時暗生情愫,葉老爺是個好的,替他們做主成了婚。

但美中不足的是,他們一直沒有孩子,多番折騰未果,便歇了心思,從此在行動上把柳世青這個柳家大少爺當祖宗服侍,心裏頭把他當兒子疼愛。

直到柳世青17歲中學畢業出了國留學,他們才脫離柳家,在柳葉齋當農戶。

春大娘和葉二貴都是學習的好手,春大娘當了農戶後,不恥下問,沒過多久就成了種地、打魚的行家。除此之外,她還學會了接生、接骨、看些小病小痛什麽的。柳葉齋村民們但凡有個頭痛腦熱的,都會來找她醫治;全村的女人要臨盆時,都愛找她接生。

至于葉二貴就更神了,他21歲了才給柳大少爺當護衛,護了他17年,柳世青上私塾時,他就在外面看着,柳世青到縣城上初中,他也跟着去,旁聽了近10年的課,居然把所有課程也給學會了,等到他回柳葉齋後,他就辦了個免費小學,自個兒教裏頭農戶的孩子認字。

好人都是有好報的,當了兩年農戶的春大娘以38的高齡懷孕了,頭胎就不費勁生了個大胖小子,就是葉成傑,過了幾年,又懷了葉元傑。

葉元傑滿月的時候,柳世青留洋歸來,對他,葉父葉母就像是自己的大兒子學成歸來一樣驕傲自豪,他們還讓柳世青給小兒子起名。

故而柳彥之在他們的心裏,就像是孫子一般的存在。

他們怎麽可能不對他好呢。

次日早上

這裏早上還真冷,柳彥之朝手上哈了一口氣,然後雙手護住臉頰,離開東屋,進到堂屋。

柳彥之插隊住的地方在的村子最裏頭,除了正北面有一間堂屋,堂屋左前方有一間東屋,原本是葉元傑和他哥哥葉成傑住的房間,堂屋的右前方就是一棵大桂花樹了。這裏往後兩百米就是山了,往前離最近的人家也有一百多米,四周都很安靜。

柳彥之和春大娘的早餐就是就着蘿蔔粉條湯,吃用紅薯粉摻玉米面做成的窩窩頭。

剛吃了一半,大門被砸響了。

“春大娘!春大娘!快幫俺搭把手,俺媳婦要生了!”門外傳來一陣糙漢子的呼喊聲,似乎來人很急。

“哎,來了!”春大娘邊應,邊擱下碗筷就跑了出去。

柳彥之也跟着出去了。

他看見一個年紀有點大的男人扶着一個渾身裹得厚厚的,顯然懷孕8、9個月的婦女進過來,

柳彥之感覺那個懷了孕的婦女很臉熟,那婦女離他走越來越近,柳彥之再定眼一看,猛然發現她居然跟陳若水很像,不過柳彥之此刻沒有流露出異色,只是在心裏詫異。

“小心點,俺媳婦可疼着呢。”

男人和春大娘幫忙把孕婦扶進堂屋,再走進去一點,進到葉父葉母住的裏屋,然後把孕婦放到土坑上。

春大娘指揮有序,讓柳彥之去廚房煲熱水,讓孕婦的丈夫葉真給他媳婦熬紅姜糖水。

葉真聽後,立即跑到廚房弄起來。柳彥之能清楚看見葉真似乎腿腳不太好,跑起來跛跛的,又有些跌跌撞撞的。

在産婦長達4個小時的呼喊聲中,嬰兒總算呱呱落地了。

“恭喜了,母子平安,就是當娘的身子有點虛,補一補就好,沒啥大問題。”春大娘走出裏屋,對葉真說。

柳葉齋物質條件不太好。主食是高粱、棒子和紅薯,做成飯菜也不過是窩窩頭、烙油馍之類的,一年到頭也沒幾個人能月月都吃肉,想改善夥食要麽去深山打野食,或是去河裏摸魚,但前提是不能叫別人知道。

葉真點點頭,說:“要得要得,回去後,俺就去斬些肉來煲給俺媳婦吃。”然後就進了裏屋看老婆兒子。

春大娘看向柳彥之說:“彥之,大娘現在帶你去隊長那裏領口糧。”末了,她往屋裏喊“大真,你替俺看看屋,俺帶彥之出去一趟。”

“好勒”葉真也回喊。

村裏的路多是沙子,并不難走。

柳彥之心裏實在是好奇,憋不住了問:“大娘,剛剛生孩子的那人也是知青嗎?”

春大娘疑問道:“是啊,怎麽?”

“那她是叫陳若水嗎?”

“對的啥,你咋知道的?你認識她?”

原來她真的是陳若水,柳彥之在心裏感嘆。

“她大我兩屆,我們是同一個初中的。”柳彥之回答道。

“這樣啊,那姑娘也是個可憐的。”春大娘感嘆道,邊走邊告訴柳彥之她的事。

☆、5、回憶

最高指示

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産階級文化大革ming進行到底

上海楊浦區革命師生徒步串聯介紹信

茲介紹我區永吉中學革命師生陳若水、柳彥之等10人前往陝西、延安進行徒步串聯,請予接待。

附花名單:陳若水、柳彥之、李建國、楊廣林、林大宗、唐宛如、趙蘭蘭、鄭廣源、李筝、李大年。

上海市楊浦區文ge 辦公室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原來陳若水兩年前就跟着四個男知青來到柳葉齋下鄉了,她剛來的頭兩個月幹活時,還是積極向上,不喊哭、不喊累,畢竟她心裏有那種對黨的虔誠與信任,可是到了第三個月,那個革命的勁頭下去後,她就覺出各種不好了,這裏貧困、還沒個知心人說話,又吃不飽、穿不好,于是她的情緒開始低落起來。

葉真跟她同一個生産隊的,察覺出了她的不對勁,出于好意的,給她各種幫忙,比如有什麽好吃的給她一份,幫她種菜田,去縣供銷社買東西給她捎帶東西。

就這樣一來二去的,兩人都互相有好感了。

兩人好上沒多久,就被人發現了,這可不得了。

那群知青都覺得陳若水敗壞了知青的名聲,他們下鄉可是來建設新農村的,可不是來勾引貧農,大家都說要批判她。

還好,葉真是個好的,對她真心實意。他找春大娘幫忙。

春大娘想了個主意,她四處對村民們說,若水同志是個好樣的,她思想上不嫌棄俺們貧下中農,跟葉真這個貧下中農的勞動标兵談對象,勢要跟他結成革命紅對子,要紮根俺們柳葉齋啦!

經春大娘這麽一宣傳,整個柳葉齋的村民們都在贊陳若水同志的好。

這下子那些知青也不敢說什麽批判她的話了,說了就是瞧不起貧下中農,誰都不敢做出頭鳥。

就這樣,陳若水就嫁給了葉真。

沒想到陳若水會有這樣的際遇,柳彥之有點感慨。

柳彥之一家住在F大的教職工院裏,院裏教職工的孩子總喜歡帶同學來玩。柳彥之的鄰居是F大的數學老師,他有個女兒叫陳數,比柳彥之大兩屆,陳若水就是陳數的閨蜜,經常和陳數一起回她家,這一來二去的,他和陳若水也互相認識了,算是比較熟悉。

柳彥之對陳若水印象最深的是,她總紮着兩條烏黑亮麗的大粗辮子,穿一身黃綠色的軍裝,腰綁着武裝帶,走起路來挺胸收腹的,臉色又紅潤,那英姿飒爽的模樣,可惹人喜歡了。

不過她現在好像憔悴多了。短發亂蓬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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