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

,眼睛顯得很大。

陳若水這個名字雖然聽起來柔柔弱弱的,但她卻不是個柔弱文靜的姑娘,她在大串聯中,可是以領導者的姿态鬥了不少人。

兩年前,在學生們自發組織的“捍衛紅色政權敢死隊”裏,柳彥之和陳若水分配到了一個小組,小組一共10人,大家一起去杭州、陝西的農村串聯。

柳彥之那時才15歲,他自诩是革命小将,滿腦子都是“保衛Mao主席、保衛黨中央”的字眼,對黨的感情純粹而熱烈,心裏滿滿的都是熱辣辣的、閃閃發光的感覺,帶着這麽些無比熱烈的激情,再加上大串聯可以免費坐車、免費吃住,能這麽出去闖一闖,自然一路上都興高采烈的。

柳彥之最記得的是,他們剛到陝西那天,就住在紅衛兵接待站,沒過多久一群本地的紅衛兵們過來請他們幫忙批一位Fan革命家屬。

原來那位家屬是個寡婦,原本她和他丈夫都是北京的中學老師,但她的丈夫被判定為Fang革命後,熬不住刑就自殺了。而她則被分配到陝西某個小村子裏當公社的小學老師,接受中農的再教育。

這個小村子偏僻到不行,縣裏供銷社每三天會派一位複員的老兵開一輛裝着可憐巴巴的生活必須品和粗糧的卡車過來。

問題就出在這,那位老兵見這小寡婦如花似玉的,就給她獻殷勤,給她帶各種物品,帶鹹肉、大麥粉等各種副食,又好言安慰,就這樣兩人好上了。那小寡婦懷了孕就經常孕吐,被別人給發現了,這下子不得了了,人人喊罵。

那位老兵又老又醜,可那北京來的漂亮小寡婦居然和他好上了,所有人都覺得那位寡婦水性楊花,沒有人同情她,還用“熬鷹”的方法折磨她,也就是白天黑夜地不停地罵她,不給她睡覺,直到把她熬垮。

柳彥之他們當時就是一起幫忙“熬鷹”。

那時他們都不覺得他們是在迫害着她,恰恰相反的是,他們自我感覺良好,覺得這是在保衛黨組織,認為自己很英雄。

那位寡婦果真受不住,跳了河。

屍體被撈上來時,全身都浮腫起來了,當時陳若水還啐了她一口,說了句:“晦氣。”

那時柳彥之心裏就有點不是滋味,有點心虛、又有點同情那位寡婦,可究竟還是對黨的感情和信任占了上風,他随即又把那些不合事宜的情緒給壓了下去。

可那件事還是在他心裏落下了一顆種子。

他們離開陝西之後,又去了革命勝地——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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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去了之後才發現那地方跟他們所想象的根本不一樣,窮得不得了。他們甚至還有人挖草根吃,有個村子的半大姑娘天天都躺在床上,原因是連衣服都沒有得穿。

柳彥之那時就在想,延安不是革命勝地嗎?怎麽會是這個樣子的?

最可笑的是,他們在山上發現了一座廟,居然還有村民在拜,當時他們就意氣風發地說要“破四舊”,人人都撿了個木棍說要把廟個拆了,結果去到之後才發現廟裏原本擺神像的地方都改貼Mao主席像了,原來村民拜的是Mao主席。

他們面面相觑,領頭說要拆廟的人居然頭一個跪了下來扣了頭,他這麽一開頭,所有人都得跪了。

這實際上就已經把Mao主席神化了,可以說柳彥之那時還是沒有反省意識。

從那時起,柳彥之就隐隐感覺到Mao主席非常厲害,但凡涉及到他的所有東西都不能得罪。

再接着,陳若水他們提議去新疆,柳彥之經歷了這麽些事,身體、心裏都有點累了,就返道回家,這一別,之後兩年裏他都沒有遇見過陳若水。

促使柳彥之真正開始思考和清醒的反而是在回程。

他去到杭州時天已經晚了,就住了個招待所,碰巧他住的招待所前一陣子就發生了個大事。

原來這個招待所原本的所長聯合公社社長和支書,把當地的許多女知青給騙過來,說會給她們招工指标、不用她們到農村幹重活,結果就是幾十女知青都給他們糟蹋了,後來有個知情人給告發了,才把他們給捉了qiang斃。

柳彥之那時候很是同情那些女孩子,在想着如果只是一個女孩子受害,說不得會有人怪罪那女孩貪心,可是如果是一群女孩子受到委屈,輿論就完全偏向她們了,這是為什麽呢?

他又在思考為什麽她們會被那幾個人手中的小小指标給吸引住了呢?甚至委曲求全。

慢慢地柳彥之才想明白,她們離開大城市,被下放到貧窮的農村“再教育”,心裏的落差可想而知,沒有出路、沒有依靠,若是眼前有個城裏的招工指标,得到了它就能離開農村返回城市,她們怎麽可能不會猶如飛蛾撲火般,不顧一切地奮湧過去呢?

正是因為這樣,這些可憐的女孩子才令人同情。

而柳彥之也因為同情她們,随即開始懷疑黨說的、做的一切,也未必全是對的。

堅決擁護黨,為保衛Mao主席而革命。這原本都是柳彥之心裏堅定不移的信念。

可是之後的那兩年,他見到了越來越多的迫害,其中有許多人都是被冤枉的。可是他卻出于本能的趨利避害,而不敢大聲呼喊這是不對的,在自保和良心之中,他選擇了前者,他也開始越來越沉默。

每每看到人們在喊“Mao主席萬歲”,他就在想古代的人民不也是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嗎,學校裏有許多同學的父母被劃成“現行Fan革命”、“資産階級分子”之類的,他們也要受牽連,變成“Fan革命家屬”、“資産階級的兒女”……這跟古代的“血統論”又有什麽區別?

他就是這樣長大,小心翼翼地觀察周圍的一切,開始思考,開始懷疑自己的初衷,也開始疑惑:到底革命是什麽為什麽要革命?

中國這兩千年來,起義了無數次,也改朝換代了無數次,也沒有走出“皇帝輪流做,今天到我家”的怪圈,社會并沒有真正的進步起來,直到孫中山先生領導的辛亥革命才打破了這個怪圈。

☆、6、談心

柳彥之和春大娘在大隊部領完口糧後,把口糧放回春大娘家,柳彥之就又跟着生産隊長去認一下劃給他的三分菜地了。

等事情都弄完後,天都已經快擦黑了,生産隊長通知了柳彥之明天7點就要開始出工,讓他跟着葉元傑一塊去,說只要告訴葉元傑明天是去種藕就行了。

柳彥之回去以後,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東屋把他媽給塞他的“家當”:5斤大米、4條腌豬肉、和一瓶放了芝麻粒的小麥粉,全拿給春大娘,讓她處置保管。

春大娘也沒跟他客氣,都拿到裏屋放好了。

不出意外的話,彥之往後就跟他們一起吃住了,要見外的話往後還怎麽相處。東西雖然好,可也就那麽點而已,自己又不圖他的,拿了也好給彥之開開小竈補一補,他那個小身板可單薄了。

唉!春大娘嘆了口氣。

現在才2月開頭,今天領的那點兒口糧才50斤,還都是高粱和玉米棒子,搓了玉米之後還能剩下多少?彥之要是真光靠這麽點兒東西可怎麽熬到6月份。

那傻孩子今天居然還以為那是一個月的口糧。

春大娘搖頭笑了笑。

得勒,彥之明天開工,得吃些好的。今天就把還在養着的草魚給紅燒了吧,再熬些大米摻玉米粒粥。

晚飯過後,柳彥之又和春大娘夫妻聊了會兒天,就過東屋休息了。

柳彥之一進東屋,就發現土坑上的棉被凸起了一個人形。

他試探地問:“葉元傑?”

“是我。”葉元傑的聲音有些沙啞。

他不是去縣裏探他語文老師的監嗎?怎麽不聲不響地跑回來了?柳彥之心裏疑惑着。

“你怎麽啦?發生什麽事了?”柳彥之關心地道。

“老師……老師他沒了。”葉元傑的聲音了一絲哭腔,“都怪張寶田那沒良心的害了老師。”

柳彥之估計那老師是自殺了。

他走到土坑前,把煤油燈放在坑上靠牆角的木箱上,脫了衣服鞋子,又把燈吹熄了後,也鑽進被窩裏。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你,不過你要是信得過我的話,可以把心裏面難過的事情跟我說說,說完之後也許就不會那麽難受了。”柳彥之說。

許是被柳彥之溫柔的聲音給撫慰住了,葉元傑沒有進一步哭出來。

葉元傑想了想,決定把心裏憋着的事情給說出來。

這事得從兩年前學校搞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說起。那時候各大師生争着表達自己對黨、對Mao主席的忠心,今天這個背完4卷的《Mao主席語錄》,明天那個就寫詩贊美主席、贊美黨……表完忠心,就反過來抓有沒有人對黨不忠誠。

于是大家就開始搞互相揭發,先是學生揭發學生,老師揭發老師,後來又發展成學生揭發老師,老師又調頭來弄學生,一運動起來,不揪出人來就不能停下了,否則就是沒成績,揪出的人越多成績就越大。

這下子就人人自危,怕一不小心就被人給揪了出來。

張寶田是葉元傑的同班同學,他也一樣怕啊,特別是他家祖輩有人是地主,雖然從他爸爸那輩就落魄了,但還是不夠清白,于是他就想先下手為強,自己揪出人來,就能落個“表現好”,有了好成績,別人也就不好揪他了。

他仔細回想了一下,記得他剛上初中時,好像寫了首贊美主席的詩歌,但是語文老師好像在旁邊寫了句“平平”的評語,句尾還寫了“錯了”的字眼。

想到了之後,他馬上翻以前的本子,被他找到之後,他就去學校的黨支部揭發檢舉老師。

贊美Mao主席怎麽會“錯了”?贊美Mao主席的詩歌怎麽能只是“平平”呢?

這下子可糟啦,這老師就被當成“Fan革命分子”。

這語文老師姓周,是個很嚴謹的老師,但卻對學生很好,經常幫學生的忙,還曾經替葉元傑墊付了醫藥錢。

這周老師寫的評語不過是出于文學考慮,“平平”是指那詩歌才思平平,“錯了”是指句尾出現了錯別字。

可是除了葉元傑,沒有人相信他的解釋,最後周老師被判了5年。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麽原因,周老師突然在牢裏自殺了,是用筷子抵住鼻子,用力把頭磕下去,讓筷子戳到腦袋裏而死去的。

“周老師還給張寶田交過課本費呢,他咋能這麽忘恩負義呢?”葉元傑不忿地說。

這年頭忘恩負義的人可多了。柳彥之心想,我來這兒之前還見過一個呢。

那人是陳數父親帶的研究生。

陳數的父親陳鵬就住在柳彥之的隔壁,他是個對數字非常敏感、對方程式無比沉迷、對人卻糊裏糊塗的數學老師。

事情壞就壞在他識人不清。

據說那研究生有一次來找他問問題,陳鵬在草稿紙上給他演算,可是他手上的鋼筆突然不出水,陳鵬就下意識地甩了一甩,偏偏他那麽一甩,就給甩到旁邊的《紅旗》雜志上,雜志上的封面就是Mao主席的頭像。

陳鵬用手抹了一下封面後,就把它給放在一邊,繼續演算,後來,他也沒怎麽理它。沒過多久,他也就忘了。

再然後就是各種運動盛行,學校也開始互相搞告密揭發,那研究生記起了這事,就把他的導師陳鵬給揭發了。

他還親自帶人到辦公室,各種翻箱倒櫃,把那本雜志給翻了出來,那些革命小将一看,《紅旗》封面上的Mao主席像被墨水給點了好幾個小點兒,這可不得了了。

這不是在玷污偉大的Mao主席的形象嗎?

簡直就是Fan革命、Fan主席嘛。

直接抓了陳鵬進公安局,馬上就判了10年。

要知道那研究生可是從大一開始就受陳鵬資助的,他可比你說的那個同學還要忘恩負義,柳彥之心想。

“你說這靠着告密揭發,憑着芝麻綠豆的事情來判斷一個人對黨忠不忠誠,這叫啥事嘛?你說這世道怎麽就變成這樣子呢?”葉元傑繼續對柳彥之說出他的不解。

“我們也沒認識多久呀,你跟我說這些,你就不怕我揭發你嗎?”柳彥之問這個憨厚的男人。

“啊?”葉元傑撓撓頭,“我信你,我覺着你不是那樣的人。”

柳彥之愣住了。

這話就像是一顆石頭,把柳彥之猶如平靜無波的死水般的內心,激起了陣陣浪花,就好像把堵着他內心的那塊大石給捅開了,心裏有了一股勁頭,整個人都有了點生氣。

自從他被劃成“地主兒子”後,同學、朋友全都躲着他,要不就是懷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接近他的,那感覺真不好受。

柳彥之只能小心再小心地說話、做事,不能因為這個惹出什麽事情來,日子一長,他就沒有了可以信任的朋友。

但如今葉元傑給了他這麽個驚喜,打破了他的心裏的壁壘。

柳彥之告誡他:“剛才那些話我不會說出去,你也別往外亂說,小心惹火上身。”

“我知道,我就只跟你說。”葉元傑的普通話還是混雜了濃濃的河南口音。

“元傑,我也會說河南話,你為什麽一直跟我說普通話?”柳彥之想問這個很久。

“這個……”葉元傑突然在對上柳彥之的眼睛,“我上學的時候,有從城裏來的同學笑我說河南話的樣子很土氣,我……我不想讓你覺着我土氣。”

不知怎麽地,柳彥之聽完後,心裏怦怦跳,他扭過頭來,閉上雙眼。

“那個……很晚了,我們睡吧。”柳彥之被他打亂了心緒,實在不知道怎麽接話。

“哦,好。”葉元傑聲音有點低落,不知道是不是不滿意柳彥之的反應。

☆、7、種藕

柳葉齋的人們把蓮藕喊做“藕”,這是地方話。

藕在柳葉齋及其附近地區是極其受歡迎的菜。一是因為它口感好、做法多樣,能清炒能紅燒還能釀酒;二是種植簡單,便宜又實惠,是農民們也能吃得上的好東西。

藕這麽受人歡迎,自然就有人打它的主意,想種出來換錢。

要知道在這個集體經濟的時代,生産隊的土地、工具、成果等生産資料,都是歸生産隊集體所有的。而生産隊在國家計劃指導下,有權根據本隊的實際情況因地制宜地編制各種生産計劃,制定增産措施,指定經營管理方法,還有權分配自己的産品和現金。

只要向國家交售了任務,有權按國家的政策規定,處理和出售多餘的農副産品。

但這任務可不是那麽容易完成的。

柳葉齋有50多戶人家,大概兩百多口人,其中除去不能掙工分的老人和小孩,也就約莫150多口人能夠出工,而田地統共也就六百來畝。

就這麽點兒地,卻要交公糧、種子糧、超産糧……交完之後,還能剩下些什麽給這些辛辛苦苦種糧的農民們呢?

故而除了種糧食,生産隊還得多搞些副業收入,那樣的話,到了分配的時候,隊員們除了自己掙的工分和領到公社規定的口糧外,還能分些隊裏的副收入,這樣一來,日子才不會那麽難過。

柳葉齋歷年都是在麻山前面的那塊近一畝的自留地裏種藕的,因為這兒淤泥深厚、肥沃,又靠近水源,旱能灌,澇能排,通風透光,管理方便,地勢要稍高點兒。

柳彥之和其他的知青一起站在田頭,生産隊長葉大福正對其他人一一介紹他們,末了又加了句:“這些知青同志從今天起在村裏參加勞動,請廣大群衆監督。”隊長說完了。

柳彥之跟其他知青們鞠了一躬,異口同聲說:“我們願意接受廣大人民群衆的監督,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說完,他們就開始下田和大夥兒一起幹活了。

這種藕的活兒還算簡單:清野草、挖土搭堤角,填淤泥、灌水,最後就種藕。

大隊調了23個人和剛來的7個知青一起種藕,分為3組,每組10人。

甲組多是女人,負責清野草;

乙組是知青和幾個本地老手一起挖土搭堤;

丙組都是本地人,負責去附近的大河邊挖淤泥,挑到地裏填。

灌水後,大家就一起來種藕。

柳彥之用鋤頭挖土的時候,鋤頭和鋤把突然散開了兩半,吓了他一跳。

“俺來幫你。”一個粗犷的漢子跑來撿起起掉在地下的鋤頭鋤把,用一塊大石子把鋤頭給敲進鋤把裏面去了。

“謝謝你啊。”柳彥之真心感激道,他認出了這男人就是陳若水的丈夫。

“哪兒的話。”男人有點不知所措,“是……是俺謝你才對,昨天俺媳婦生孩子的時候,你可幫了俺們大忙啊。”

“大真,快過來幫幫忙呀!”一道聲音響起,葉真就小跑過去了。

這人還挺不錯的。柳彥之暗嘆一句。

等到了種藕的那一步了,葉元傑也挑完泥回來一起種。

他教柳彥之種藕時要把四周邊行藕頭一律向田內,以免蓮鞭伸出田埂外。

到了中午,隊長就告訴大家去大隊部旁邊的食堂吃公飯。

除了知青們不知所以,本地的隊員們都興奮不已。

葉元傑告訴柳彥之,這是柳葉齋的老規矩,種藕的那天,生産隊會走公帳,管大家中午的一頓飯。

大鍋飯,有白面做的窩窩頭和炖肉蘿蔔粉條,重要的是随便吃,管飽。

管飽!

這可是柳葉齋人人趨之若鹜的。

柳彥之才來了兩天,雖然能感覺到這裏物質貧窮,但是他的飯量小,并不覺得吃不飽,所以不能切身體會到柳葉齋村民對于吃飽飯的快樂。

等到了大隊部的飯堂裏,看到幾十號人端着碗圍着臺子上的大鍋飯,他們臉上那種急切、期待和快樂,卻給了柳彥之極大的震撼。

從小在上海生活的他真的沒有想到區區一頓算不上豐盛的飯菜,居然能給這些貧下中農帶來這麽大的快樂和滿足。

柳彥之吃到一半,就把筷子搭在大碗上,問身邊的葉元傑,“廁所在哪裏?”

葉元傑覺得有點出乎意料,但他随後說道:“你沒去過,我帶你去吧。”說完,他也把筷子放在碗上。

柳彥之跟着葉元傑出了食堂,見到倉庫後,往右拐,走了十幾步後來到一間木屋旁邊。

葉元傑指着眼前的一間小木屋,“茅廁就在這裏。”

柳彥之似乎有點嫌棄,掙紮過後,他還是向前走了過去。

葉元傑在原地等他。

茅廁底下是挖空的,由許多塊木板中間挖空的木板搭建而成,裏面臭氣沖天,還有蒼蠅從木板的空隙飛來飛去。

葉元傑家的廁所是一個沒有底兒的木桶,上面還有蓋子蓋住呢,幹淨又沒什麽味道,雖然比不上上海的,但是還在他的忍受範圍之內。

柳彥之屏住呼吸,解決後,逃也似的離開這裏。

回到食堂後,柳彥之也沒什麽胃口吃東西了,但是還剩下那麽多的飯菜丢掉是會犯衆怒的,他不好意思地對葉元傑說:“我吃不下了,能不能把剩下的飯菜帶回家去?”

葉元傑面露難色:“不能這麽做的,我還沒吃飽呢,要不都給我吧?”

柳彥之尴尬地道:“你要是不介意的話,也行。”

等到下午開工前,葉元傑也上了一趟廁所,他這才明白到柳彥之為什麽回來後就不想吃飯了。

從那天起,柳彥之發現葉元傑家裏的廁所好像變得更加幹淨了,有時他甚至會聞到一股艾草味,好像被誰用艾草熏過一樣。

☆、8、家信

Mao 主席語錄

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争取勝利。

爸爸媽媽您們好:

兒聽了Mao主席的話,按照Mao主席的最高指示辦事,下鄉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柳葉齋的貧下中農教導我、改造我,待我十分好。

我現在在生産隊進行艱苦樸素并且對我有益處的改造,我如今已經學會了種藕、插秧、栽白菜和蘿蔔……

請父親放心,我有決心徹底改造自己,讓自己成為社會主義農民。

兒在這兒生活得很好,學習也沒落下來,請勿惦念。

兒 柳彥之

一九六九年三月二十日

因為成分問題,這些信恐怕沒到柳世青手裏就已經被人給檢查了,所以柳彥之寫信不敢把真正的心裏話都給說出來。

不過,他在柳葉齋的生活雖然日子苦,但是起碼心裏快活,不那麽壓抑了。

不過他在這裏生活,艱苦的程度還是超出上柳彥之的想象。

柳彥之小時候經常去上海郊外的親戚家,他們在郊區種地,但他每次去了都會幫忙摘菜,也不辛苦,還玩得也痛快。

可是到了柳葉齋當農民,他感覺當農民就不是他所想象那麽一回事了。首先是幹農活很累很吃力,他本來身體就不強壯,難以承受跟同齡人一樣的工作量。

到了三月底,就是春耕的時候了,但天氣還比較涼,柳彥之和葉元傑在天還沒亮就起床,到了田裏還要赤腳下地,水田裏都是冷水,光腳踩在裏面冷不丁的要打個哆嗦,摸着黑扯秧苗,扯完後又要下田插秧。

熬到中午,才能回去吃一頓飯,下午一點半左右,大隊部開廣播喊出工,又得趕緊去下地。

柳彥之在此之前真是從未覺得過一天的時間是如此漫長,好不容易等到太陽落下,他都已經是筋疲力盡了。

但他還算好的了,起碼他一回去就可以吃上熱騰騰飯菜,住村口的那兩個知青楊正和李得剛住在農戶旁邊新搭的木屋裏,只是借用他們的廚房,不和他們一起吃。

因此收了工回來只能自己煮,有時還只能用熱水泡着吃“隔夜飯”。

插秧也就算了,起碼不要多大體力,只是長時間彎着腰很難受。

最辛苦的還是是挑土胚磚。生産隊裏有一座磚窯,一座粉磨坊,和兩間大倉庫。

有次輪到他們去挑磚,把做好的土胚磚用木擔挑兩籮筐到磚窯裏。那土胚磚重得很,還要挑着它走近兩百米的路,真是快把他給累趴下了,幸好葉元傑跑來幫他的忙。

在這麽困苦的環境中,對于知青們來說,收到來自遠方家人的信絕對是最大的安慰。

來了柳葉齋一個多月之後,與柳彥之一起來的知青們都陸續收到了家裏的信,唯獨柳彥之沒有收到。

柳彥之又斷斷續續寫了好幾封信寄回家去,一直等到5月初了,他依舊沒有收到任何來信。

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導致他不能和家裏聯系,柳彥之心裏很焦慮又有點委屈。

柳彥之知道自己這個樣子有點脆弱。

可是在這個堅硬的時代,柔軟是不合時宜的。柳彥之不想讓人覺得自己是個軟弱的人,所以一直把收不到信的事憋在心裏。

直到現在五月份都過了三分之一了,柳彥之實在憋不住,他猶豫再三之後,還是跟葉元傑說了。

葉元傑說“我幫你看看。”,然後他就走了。

柳彥之滿懷期待的等待着,終于,直到傍晚的時候,他從葉元傑手中接過了期待已久的信,這是葉元傑騎自行車跑了8公裏的路去縣裏的郵局幫他找回來的。

柳彥之在那一刻心裏滿滿漲漲的,有着說不出的柔軟。

☆、9、抓蟹

柳彥之的小菜地早就弄好了。

菜地雖然不大,但種柳彥之一個人吃的食物是足夠了的。

大白菜和白蘿蔔各自種了一壟,隊長送了些黃瓜苗和紅薯苗給他,架子是本家的一個叔叔摸黑給他搭好的,弄好了這麽些東西,還剩下兩小壟地方,柳彥之留着下次種點小蔥和油菜。

清早,小菜地

葉元傑則在小菜地裏種油菜,每隔一個五厘米,他就拿着個木棍在田壟裏挑一個洞,再放上幾粒油菜籽。

柳彥之坐在田埂上,手裏拿着個紅薯吃,眼睛時不時往前瞟上幾眼。

吃完最後一口紅薯後,柳彥之又擡頭看向葉元傑,只見他弓着腰,右手拿木棍,左手抓着一把油菜籽,神情專注地挑洞放籽。

柳彥之還記得自己剛剛見到葉元傑的時候,

他就是個糙漢子,頭發亂糟糟的,褲腳還一個卷起來一個放下去,現在穿得齊齊整整的,頭發也理了個幹幹淨淨的寸頭,加上他五官挺拔端正,簡直可以說是英俊。

是的,英俊!

柳彥之覺得這個形容詞用來形容葉元傑毫不過分。

看到葉元傑正在勞動的粗糙的雙手,柳彥之就想起那天傍晚,對方把懷裏護得嚴嚴實實的信遞給他時,他分明看到葉元傑眼裏傻傻的喜悅。

當時,柳彥之就感覺心跳得非常快,不是因為拿到了期待已久的家信,而是因為他好像隐隐約約感覺到葉元傑似乎是因為自己高興了,他才高興的。

這個想法産生的一瞬間,柳彥之的心就忍不住怦怦直跳,他從思想上譴責自己,試圖說服自己異想天開,可每當他每每想起來,心裏還是甜滋滋的。

接下來,柳彥之發現自己的視線總是跟随着着葉元傑,他不知道自己的改變是好還是壞,但是他知道這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半個小時後,葉元傑終于種完了這個菜地的最後一點空間,他就喊柳彥之回家。

柳彥之直到聽到葉元傑喊自己了,才意識到自己又盯着他發了,他臉上沒有表現出異樣,自然地朝對方笑了笑。

葉元傑也朝他笑了一下,然後他們一起沿着河邊走路回去。

走到石橋時,葉元傑忽然停了下來,指這那條河,對柳彥之說:“我們之前吃的魚就是在這條河裏抓的。”

這是一條三米多寬的小河,是柳葉齋最大的一條河,他們都喊它“清河”。清河的對面是一座叫“鐵公山”的深山。

柳彥之特地走上前,往河裏看了看,“河裏好像也沒有什麽魚。”

葉元傑說:“有的,不過沒有冬天時那麽多了,天氣變暖後,大家都敢下水抓魚,前陣子,真叔差不多天天抓來給他媳婦捕身子。”

柳彥之知道他說的是誰,“那要是把河裏的魚都抓完了,你們往後還能抓嗎?”

“不會的,村裏的人都知道,大魚抓得差不多後,就不能再到河裏動小魚了。”

葉元傑說完,他突然對柳彥之咧嘴一笑:“彥之,不能抓魚了也不怕,我可以給你抓螃蟹。”

然後,他就四處張望了下,确定周圍沒什麽人後,跑到一處雜草橫生的地方挖出了一小張漁網。

“走吧,我帶你去抓螃蟹。”

柳彥之覺得他這個樣子有點兒可愛,不由得笑起來,“好啊,抓到了,我就給你做蟹粥。”

“你會做飯”葉元傑有點驚訝。

“會啊,我還會做不少呢。有空的話,給你露一手。”

“行。”葉元傑似乎有點興奮,更有幹勁了。

他們走到一處淺水石灘,葉元傑脫下了外衣讓柳彥之幫忙拿着,自己就脫鞋下了水。

他翻開一塊拳頭大的石頭,很快就徒手抓出一只螃蟹放入漁網裏。

柳彥之站在河邊的一個大石頭上,下面是非常淺的河水,他的手肘上搭着葉元傑的衣服,雙眼盯着他,擔憂地說:“你小心點兒。”

“放心吧,沒事的。”葉元傑單手拎着漁網做成的網兜,另一只手朝柳彥之揮了揮手。

柳彥之朝他笑了笑,沒有說話。

沒過多久,葉元傑就已經抓了十幾個螃蟹。

柳彥之見差不多了,說“夠了,元傑,我們回去吧。”

“行,那我不抓了。”葉元傑直起腰,轉身離開。

“小心點兒。”說完這句話,柳彥之就邁步踏上另外一個石頭。可沒想到那塊石頭并不穩固,他剛踩上一個邊角,那石頭就往下沉,柳彥之連忙收回腳,身體反倒維持不住平衡,往河裏倒去。

“嘭——”的一聲響起。

葉元傑見柳彥之跌倒在水裏,也顧不上手裏的那兜螃蟹,急急忙忙的跑過去。

幸好水不深,只是柳彥之坐在了河水裏,只是兩條腿都在水裏面,他單手撐住泥底,站了起來。

葉元傑趕緊拉着柳彥之上岸,往他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關心地問:“怎麽樣彥之,你有沒有受傷?”

柳彥之搖了搖頭,“沒有,只是褲子濕了。”

“那我們趕緊回去吧!不然着涼了,你會生病的。”

柳彥之點點頭。

柳彥之知道自己在做夢。

他穿着綠軍裝,胸前戴着個大紅花,一步一步地走在一條鄉間小路上,道路兩旁盛開着不知名的小花,美得不像話。

好不容易走到盡頭,柳彥之發現前面有一間木屋,他輕輕地推開門。

他看見房間裏收拾得很幹淨,方方正正的木窗戶有點破舊,窗戶對面有一個大土炕,炕上有兩個雕着精美圖案的木箱。窗外照進來的陽光落在一個木箱上,讓那木箱有一種神秘感。

柳彥之解開了胸前的大紅花,随意放在土坑上,這時他才留意到土坑上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居然是大紅色的龍鳳呈祥喜被。

他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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