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就當徐寶璋愣神的時候,徐府的護衛和小厮便趕到這裏來:“少爺!您……您要吓死迷糊了,要是您出了什麽事……”迷糊哪想到不過買個糖炒栗子的工夫,就差點弄沒了自家少爺,當下就吓得魂飛魄散,小臉慘白。

“我沒事、沒事,你別哭了。方才多虧了……诶?”少年這才安慰下人一句,誰知一回頭,救命恩人已經轉過身溜走了去。

徐寶璋急忙拉長手臂,卻來不及抓住他,眼睜睜地看着那深色衣袂從掌心裏滑了出去,“等、等等——”他揚着手,還沒追出半步,就被侍衛給絆住了。

徐寶璋掂着腳尖,朝那頭喊了兩聲“喂”,那匆匆離去的男人還有些不穩地趔趄了一下,最後,少年便瞧着那身影漸漸隐于茫茫人海之中。

侍衛擋在前頭,恭敬地抱拳道:“少爺,此地不宜久留,請随我等速速歸府。”居然有匪類藏身于京城,還敢對徐家的少爺出手,此事的影響可大可小,眼下最要緊的還是要主子的安危。

徐寶璋知曉事情輕重,也不為難他人,只在離去的時候,又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那個方向。

戴着代面的男人一路急行,漸漸地,周圍的人流越來越少,他停下來後,便緩緩回過身,靜默地望着之前過來的那個方向。

那雙沉黑的眼眸裏頭,映着闌珊的燈火,四周熱熱鬧鬧,唯有他周身清冷孤寂。袖子下那摟過少年的手掌,手指輕輕蜷了蜷,掌心仿佛還殘留着一絲絲餘熱……

侍從不知從何處走出來,悄聲無息地站在男人身後。李雲霁并未回頭,嘶啞的聲音從面具後傳出:“人。”

“回禀王爺,逃走的三人裏,逮住了兩個活口,其中一個,十一不慎,下手重了……”侍從禀報時擡了一擡眼,“屬下來遲,救護不力,請王爺責罰。”

李雲霁揚了揚手,侍從會意過來,拱手道:“那活着的兩個,屬下這就命人押送刑部,交由衙門處置。”

退下辦事之前,侍從又看了看那背影一眼——會不會是他看岔了,王爺的耳朵,似乎,有些紅……

卻說,徐寶璋高高興興地攥着一千兩回到徐府,殊不知,人在家中兩個父親早早就得知消息,着急地在徐府前堂等着他。

更深夜靜,徐府燈火通明,下人守在前堂外頭,個個噤若寒蟬。冷不丁地,聽見裏頭傳出一聲:“跪下。”

就見那前堂中央,“噗通”一聲,少年乖乖地跪了下來。便看他的前頭,徐家的院君負手而立,這沈氏年紀剛到而立,容貌清逸俊雅,看着極是溫柔好說話的樣子。然而,平素越是溫和的人,一發起脾氣,便是刑部的青天大老爺也沒敢輕易吱聲。

徐寶璋跪在地上,暗暗朝一旁座上的徐二爺擠了擠眼,兩父子還沒來得及通氣,院君便轉過來,沉着聲道:“看你二爹爹做什麽?”

素知徐家二爺最寵兒子,這會兒,還是沒忍住幫腔道:“小君,圜圜出門,是知會過家裏頭的,護衛和下人都跟着。今夜出的事情,要怪就怪京城守衛監督不力,什麽人都敢放進來,現在這幫匪徒已經盡數關在大牢裏,保管明日就給小君一個交代。”

徐二爺一邊說,徐寶璋就一邊點頭。對比過去,本朝民風開放,尤其是京城,閨中女子可在守衛和下人陪同下出門,尻子身份雖然金貴,徐家這幾個老爺倒算開明,從不将兒子拘在內宅裏。

“再說,今日圜圜也受了驚吓和委屈,這不就夠了。”徐二爺自覺說得十分有道理,忙從座上起來過去将少年扶起來, “別跪了、別跪了,快起來——”

“哦!”徐寶璋開心地應了一聲,剛要站起來,前頭驀地響起一聲輕輕的“哼”。

一聲冷哼,這一大一小該坐的坐回去,該跪的繼續跪。

父子二人眼觀鼻鼻觀心,末了二老爺看着房梁,徐寶璋望着地上,一副虛心受教的樣子,糾結道:“阿爹,圜兒實在不知……圜兒到底,做錯什麽了?”

沈敬亭便朝少爺的小厮看了一眼,迷糊戰戰兢兢地站出來,看也不敢看自家少爺一眼,把懷裏藏着的銀票拿出來,還不等院君問話,噗通跪下來道:“回、回院君,小的知道錯了,是小的沒看好少爺,沒攔住少爺,讓少爺賣了二老爺的字畫——”

審都不必審,就聽這小厮噼裏啪啦說了一堆,徐寶璋不斷地拉着他,卻也無濟于事,最後迷糊把所有該說的說了,不該講的也全說了。

院君轉過來看了眼兒子,平靜地問:“這下,你可明白了?”

徐寶璋出游沒錯,可他不但瞎湊熱鬧,還把他父親的字畫給賣了,徐寶璋貪玩成性,由此惹來大禍,沈敬亭聽說兒子出事,手腳都涼透了去,如今見他全須全尾地回來,心中大石放下之餘,一股怒火油然而生。

只聽他愠怒道:“自小,你三個父親就寵你,看看,把你給寵得天不怕地不怕。你生性好玩,平日裏便也罷了,今日竟招來了殺身之禍,害你父親阿爹擔憂如斯,我讓你跪下,你還敢問我何錯之有。今天你僥幸得貴人相助,可你再不收斂性子,明日誰知道你還會闖什麽禍。”

這每一句話,都讓徐寶璋越聽越覺羞慚,這才明白,他拿畫是小,惹禍是大,更重要的是,還讓父親們為他提薪吊膽,實在不孝。于是,少年伏地拜下,乖乖地認錯道:“父親,阿爹,圜圜知道自己做錯了,請父親和阿爹責罰。”

徐二爺聽說自己要在今年萬壽節上獻給今上的畫被賣了出去,還只有千兩,俊臉獰了一獰,可還是心疼兒子多些:“圜兒知錯就好,這責罰就……”

沈敬亭喚了一聲:“二爺。”徐燕卿立馬改口:“全都依你阿爹的。”

沈敬亭見少年真心認錯,面色稍霁,罰兒子卻毫不手軟:“今日就罰你在此處跪一夜,禁足半月,抄寫《禮記》三篇。”瞧見徐寶璋苦下臉來,沈敬亭便悠悠說,“若是覺得不服,等你大爹爹回來,就讓他來親自管一管你。”

這兩日,鎮平侯正好不在京中,這三個父親裏,就屬侯爺對兒子管束最嚴,若是由他來罰,可就沒這麽舒服了。

徐寶璋一聽,趕緊搖頭:“圜兒沒有不服,圜兒謝謝爹爹管教!”

此時,下人走進來道:“院君,三老爺和兩個小少爺回府了。”

沈敬亭點頭應了一聲,離去之前,不忘警告地看了二爺一眼:“你們誰都不準幫他抄。”跟着,就拂袖大走了出去。

徐燕卿追出去幾步,又想起什麽地跑回來,拿了位子上的軟墊塞到少年膝下,好生囑道:“我哄你阿爹去,你在這好好跪着。”

于是,少年就在大堂裏跪了一晚上,而那幫在京城公然行劫的匪漢受審後,發現都是些十惡不赦之人,便盡數下了死牢,等秋後再問斬。

徐寶璋被禁足于家中,人也不能閑着,每天都埋在案前抄書。院君算得極準,只要每天寫六個時辰,這三篇剛好半月就能抄完,若是晚一天半日,就要再加一篇。

迷糊走進書房裏頭,卻看少年認認真真伏于桌前。小厮湊過來一瞧,發現自家少爺沒在乖乖抄字,反而不知道在紙上畫些什麽。

迷糊好心勸道:“少爺,您再不好好抄字的話,期限可就快要到了。”

徐寶璋仿若未聞,筆尖落在那展開的紙上,墨水随着筆頭在白紙上暈開,迷糊盯着看了好一陣子,才知道少年紙上畫的,是一個男人。徐寶璋畢竟師承京城第一才子,要畫出一個人的模樣,又有何難。待他擱筆,只看那張畫上的男人長身鶴立,器宇軒昂,可是,他的臉卻……

迷糊奇道:“少爺,這個人,怎麽戴着一張如此醜陋的面具?”

徐寶璋并未應他,吹了吹畫上未全幹的墨水,然後就将畫交給了小厮:“拿下去,叫人臨個百十來張。”

迷糊雖覺怪異,但是自家少爺幹的不着調的事情,也不是這一件兩件了,就乖乖把畫接過,正要轉頭出門,徐寶璋卻又喊住他:“稍慢。”

少年将畫拿回來,左瞧右看,最後拿筆沾了墨水,在那面具後的一雙眼又添了一筆。頓時,那一雙眸子變得更為炯炯有神,卻又宛若氤氲着薄霧,若欲語還休。

徐寶璋看着畫裏的男人,不覺出神。迷糊只見自家少爺對着一幅畫慢慢揚起嘴角,還沒開口問,徐寶璋就将畫塞回給他:“好了,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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