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上回說道,徐小公子作了畫,命人臨摹了幾十張。下人将此事禀告院君時,徐家的三老爺人正好就在。

院君拿着那張畫蹙着眉頭,三爺卻是一笑,豁達道:“既然他助過圜圜,就是我徐氏的恩人,若是真能尋到人,也算是好事一件。”

沈敬亭不知思量什麽,兀自長嘆。徐栖鶴收斂了玩笑,關心地問:“不知夫人愁煩何事?”

沈敬亭輕語道:“再過幾個月,圜圜就要十五了。”

老爺們不記得,然而同身為尻,沈敬亭卻時時刻刻算着日子。尻者,無論男女,多于十三至十六歲來潮。潮期來時,欲火難熬,是以尻子多半成親較早,往往在潮期來前半年,便已出嫁。然而,徐寶璋年至十四,卻未曾訂親,這些年來,雖有京中世家貴門前來說親,徐家都以少爺年紀尚小,推掉了親事。如今,京中大多人都認為,徐寶璋将來會嫁給兩個楔皇子中的一位,其中太子已迎娶徐家女,那徐寶璋嫁給四皇子的可能性極大。

“四皇子剛封了晉王,人是不錯,可是……”沈敬亭沒再說下去。

當今聖上最為驕傲的,便是兩個楔子都十分有出息,可是最為憂愁的,也是這兩個楔子太有出息。太子和四皇子之争,已經初見端倪,這種時候,徐家又怎敢把兒子再嫁給當中一人。

眼看徐寶璋年紀漸長,盡管稚氣未脫,在三個父親眼中,還如小兒一般,但出嫁也是這兩年之間的事。

徐栖鶴想到此,難得面露愁色,握着男子的掌心,勸道:“再胡鬧也不過是一時了,這一回,你不如就由着他罷。”

沈敬亭将畫壓在案上,沒有人知道,他有多麽希望,他的圜兒是個楔子,哪怕就是個常人,那究竟該有多好……

少年不識愁滋味,只可憐為人父母愁白了頭。

卻說,徐寶璋命人畫了畫像之後,就讓下人貼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那畫裏的人身形颀長,威武帥氣,正擡眼要看看真容如何,誰知卻挂着一張白面面具,實在是古怪至極。

屋中,魏王靜靜地看着桌上那攤開的一張畫,侍從垂首站在王爺身後。

李雲霁垂着眼,就看那張畫的右上邊,寫了一行字:四月初一辰時整,錦繡橋上不見不散。

見王爺整天悶不吭聲,侍從越發覺得自己摸不透主子——王爺施手相救,是在做好事,可是,他為何又不願表明身份,莫非真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侍從猶豫地開口:“王爺。”

李雲霁并不應聲,指腹輕輕拂過畫,正是停留在“不見不散”那四個字上。

“……王爺。”侍從又叫了一聲。

魏王陡然回過神,故作掩飾地清咳了咳。這精乖的下屬便忙倒了熱茶,遞給王爺,順道問:“不知王爺如何打算?”

李雲霁裝模作樣地喝了茶水,面色不顯地沉吟道:“……胡鬧。”

這倒也是,那徐家的小公子可真是古靈精怪,竟然想得出這樣的法子。只不過,他如此胡來,難不成他就不怕有心人故意假冒麽?——這些人有所不知,徐寶璋自小就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除非假冒的人不但和李雲霁身形相仿,還恰好瘸了左腿,否則,可輕易騙不了他。

“既然王爺無意……”侍從未将話說完,卻看李雲霁把紙張折了,塞進懷裏。俊朗的眉宇之間卻又染上一絲愁色,竟是嘆了一聲,随後拂了拂袖,站起來走出門外。

尚且不追究魏王所愁的究竟是什麽事,就先說那徐寶璋在家裏沒日沒夜地抄書抄了半個月,總算趕在死線之前,把字給抄完了。

院君親自校驗兒子的功課,徐寶璋待在邊上,一副如坐針氈的模樣。

“阿爹……”少年小心翼翼地問,“這樣,成了麽?”

沈敬亭颔了颔首:“字跡勉強還算工整,看樣子,你二爹爹這回确實沒有替你作弊。”

徐寶璋哼了哼道:“二爹爹哪敢,孩兒都求——”沈敬亭眉一挑,問:“求什麽?”

少年期期艾艾地小生說:“求……求二爹爹,幫圜兒看看,抄的如何……”

沈敬亭如何不知這兩父子向來是沆瀣一氣,他放下字帖,道:“我知道你父親沒幫你,他便是用左手,字也寫得比你的齊整。”

徐寶璋哽了一下,接着一臉讨好地湊過來,拉着爹爹的袖子:“那麽,阿爹,我是不是……能出門玩兒了?”

沈敬亭淡淡地瞥了一眼兒子,最後無可奈何地一嘆:“算了,你記住,不可再惹禍生事,無論去到何處,都要有人跟着,切不可胡性妄為。”

徐寶璋用力地點着腦袋,承諾一番後,沈敬亭不由一笑,寵溺地輕道:“去罷。”

少年前腳剛一踩出去,後頭便有下人進來說,小少爺過來請安。就看一個小少年走進,那模樣不似徐寶璋精致,但卻清隽俊秀,一雙眉眼和侯爺極其神似,尤其他嚴肅着一張小臉走來,總讓人以為是瞧見了縮了水的鎮平侯。

說來,這也算是奇事一件,徐家院君沈氏年少難産後便絕潮,誰想後來竟又懷子,因胎兒過大,不足十月就生産,許是祖上積德,這一對雙生兒皆是楔子,分別名為元燮和元衡。過來的這個小鎮平侯,便是次子元燮。

他走過來,一板一眼地朝爹爹拜道:“孩兒見過阿爹。”

沈敬亭看了眼後頭,問他道:“阿九人呢?”徐元衡在家族裏行九,又是這一輩目前年紀最小的,故小名為九兒。

徐元燮繃着的小臉閃過一絲難色:“弟弟他……”

想是元衡不在屋裏好好讀書,不知溜到了哪處去玩。徐元燮私心想幫弟弟,又不曉得如何撒謊,因此一臉為難。

沈敬亭心道,不管是老大還是老幺,都不如個老二省心。跟着就将次子攬到跟前,擦了擦他額頭滲出的細汗:“一會兒阿爹讓人煮酸梅湯,拿回去分給弟弟,別喝得太多。”

日子一轉眼,便到了約好相會的那一日。

京城北巷一座石橋橫貫江水,連接兩岸,兩頭橋邊放着石碑,上頭分別刻着“錦繡”和“良緣”四字,相傳這座石橋就是當年高宗和柳相的定情之處,後世便借此吉意,在石橋上雕刻上百只的喜鵲,意味祝天下情人相遇,促成一段錦繡良緣。

今夜,錦繡橋上依舊熱熱鬧鬧,人頭往來,川流不息。

就看橋上,一個少年頭系綸巾,手持紙扇,猶是一副青衣書生的打扮。這一個晚上,他不住拉長脖子,左顧右看,不知是在等着誰人。一旁梳着雙髻的小童兩腿蹲着,雙手支着下颌問:“少爺,這都過了半個時辰了,那個人怎麽還不來?”

徐寶璋用紙扇敲了一下他的腦袋:“什麽那個不那個,那可是你少爺我的恩人。”

迷糊委屈地揉了揉腦袋,不禁道:“少爺,您說,他會不會沒看到那張畫?”

徐寶璋派人将畫貼得滿京城都是,又怎麽會看不到呢,然而這迷糊到底不是真迷糊:“也許他根本不是京城人,搞不好,在您尋他之前,他就已經離開上京了呢?”他想了想,似乎覺得這個說法極為可能,跟着又道,“而且,少爺,您說他武功高強,那搞不好還是個江湖人。您想想,他還戴着面具,這麽神神秘秘,會不會是什麽絕世高手,不讓人看見臉,是為了躲着仇家——”

說罷,迷糊又被自家少爺敲了腦袋。他“嗷”了一聲,徐寶璋教訓道:“讓你少看點閑書,就不聽話,你要是等不及,就先回府去。”

迷糊趕忙站了起來,淚眼汪汪地搖晃少年的胳膊說:“少爺,迷糊不瞎說了,您不要趕迷糊走。”

徐寶璋擺了擺手,這小厮才收起眼淚,安安分分地站在少爺身邊。

兩個人又等了一盞茶的工夫,有好幾回少年都見到身影相仿的人走過,卻都不是自己想找的人。這陣子,他日日夜夜盼着這一天,滿心以為那人會如約而至,徐寶璋咀嚼着迷糊方才所說的話,莫非……他确實已經離開了上京?

只有這樣想,少年的內心方覺得好受一些,然而他繼而又想,自己恐怕再也找不着那人,一種從未有過的失落漸漸攀上心頭。

就在此時,又有一人從眼前一晃而過。徐寶璋一怔,匆忙追上去:“哎——”

那人回頭一觑,徐寶璋瞧着那一雙眼,便知自己又找錯了人,放開他的袖子抱拳道:“抱歉,在下看錯了。”

迷糊追過來,看看那離去的人,語氣失望地道:“少爺,又不是啊……?”

少年望着眼前往來的人煙,心頭忽而生出一種萬事不可強求的落寞——說到底,不過是他一廂情願了。

“少爺,您不接着等了?”

便看徐寶璋收起扇子,一臉沒趣地扭頭走了。

一路上,徐寶璋都一言不發,看起來十分沮喪。少爺總算肯打道回府,迷糊心裏雖然高興,可見自家少爺神色不虞,也識趣地閉上嘴,誰想才走了一會兒,少爺冷不防地一個止步,迷糊差點兒就撞了上去。

徐寶璋在一個攤子前頭停了下來,就見那攤位上挂着各種各樣的面具。徐寶璋伸手挑起其中一個,問攤主道:“多少錢啊?”

“小公子,這個只要二十文錢。”

少年讓小厮付了銀子,拿着那張面具,在街上一邊走一邊打量。他手裏這個陶制的代面,塗上了白色的顏料,又難看又滑稽。徐寶璋不由想到那一夜,那個人抓瞎地戴了個假面,想必是不願意讓自己知道他的身份。

這麽說的話……會不會,是他們曾經見過?

徐寶璋越想越覺得有理,苦苦思索之間,就沒有留意到後頭的馬蹄疾行聲。迷糊在後頭猛地一喚:“少爺!”

徐寶璋還來不及回頭,一道身影就從人群蹿出,緊接着,一只手臂有力地橫過他的腰,随之少年便聞到了一股說不清的異香,手裏的陶面掉在地上,裂成了兩半。

少年從那人懷裏緩緩擡頭,旁人只注意到這個男人臉上吓人的面具,徐寶璋卻瞧見那面具後的一雙眸子——那眼眸深邃如潭,似語非語,似言非言,恰似煙籠鎖霧,教人琢磨不透。

兩人的視線不期然地一撞,那人好似一怔,此時少年的小厮正好追上來,他便撒手将人一放,急急轉過身去。

“你站住!”徐寶璋一回神,就急追上去。那人步伐再快,到底是個腿腳不方便之人,再說少年還帶着徐家的護衛,少爺一聲令下,那些人怎敢放人離去。

就這樣,你追我躲,跑了整整一條街,最後總算把人堵在一個深巷裏頭。

魏王看着前頭的死路,他年少領兵,這還是頭一次碰上“窮途末路”的窘境。這時,徐寶璋已經追上來。

只看少年喘着氣道:“這下子,你就算喊破喉嚨,都沒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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