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眼看着徐小公子眯着眼大搖大擺地走來,那神似地痞流氓的架勢,讓李雲霁下意識地退了又退,直到背靠着牆,無路可退為止。他回神來的時候,面前這膽大包天的少年已經伸手“啪”地一聲壓在牆上,将堂堂魏王困于方寸之間。

徐寶璋擡眼瞪來,氣勢洶洶地問:“你為何一看見我就跑?”

只看跟前的男人別過眼去,喉結咕咚地無聲一動,一副遮遮掩掩,做賊心虛的模樣。徐寶璋擰了擰眉,偏過頭去看他,這男人便又把臉轉向另一邊。兩個人左看右瞧,轉了半天,直教徐寶璋轉得頭都暈了,兩手猛地固定住那個人的臉:“你別轉了行不行,我眼睛都花了。”

之前說過,楔尻之間也有大防,可徐小公子被家中長輩當正經男兒養大,而他秉性率真,不懂防範避嫌,只可憐了咱們的“老”皇叔李雲霁,冷不防地被逮個正着。他怔怔地看着這近在咫尺的精致小臉,霎時,那近陣子不斷出現在午夜夢回之中的異香如潮攏來——

徐寶璋猛地被人推開了肩,他踉跄地退了一步,就見跟前之人做了個擦鼻子的動作,胸膛起落的速度比一般時候都來得快。

“你……沒事罷?”少年一臉擔心地湊過來,魏王調整鼻息,此時,眼角的餘光瞥見前方的拐角處,有一道鬼祟的影子。

李雲霁目光一厲,越過徐寶璋,直朝那頭追去一看,那人影也遁得飛快,待李雲霁趕來,就已經消失無蹤。

魏王看了看眼前的空巷,踩出一步時,察覺到了異狀。他俯下身來,将那東西撿了起來——那是一條狼牙鏈,想是那人逃得太急,不慎落下。

“——你怎麽又跑了?”後頭的少年追上來時,李雲霁忙将鏈子藏進袖子裏。

徐寶璋就看眼前人不知道在思索着什麽,人突然也不跑了,卻徑自站起來走出巷子。少年急忙跟上:“哎,我等你等了這麽久,你明明都來了,為何躲起來不肯見我?”

“你看你想跑都沒找對路子,莫非,你真的不是京城人?”

“奇怪了,你為何要一直戴着代面,你是在躲什麽人?”

“我問了你這麽多,你為何都不應我一聲啊?”

少年左一句“為何”,右一句“為何”,這麽多的問題一下子抛過來,且不說李雲霁一時半會不知如何解釋,他又天生嘴拙,索性就一概不答,扭頭直走。卻說,魏王喜靜,少年一路叽叽喳喳,饒說一般人,王爺早就拂袖一個提氣,把人給甩下了。所以說,俗話說得好,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旁人都插不了手。

然而,李雲霁始終不發一語,到底還是惹得少年心頭不快,道:“你一句話都不說,難不成你真是個啞巴?”

此話甫出,前頭的人頓然止步。

徐寶璋一頓,輕喃道:“你……莫非……”真的不能說話?

魏王靜默不言,良晌,仿佛是輕嘆了一聲,然後便負手自顧自地走了。少年愣愣地看着他離去的背影,跺了跺腳,恨不得掌自己的嘴:“瞧瞧你,胡說八道些什麽……哎,你等等我!”

李雲霁沒想到那少年又急追上來,只聽他着急地在後頭道:“對不住對不住,我、我瞎說話,恩公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小弟确實無意冒犯——”

徐寶璋雖說嘴急犯錯,可到底懂事乖巧,自知錯誤,便誠懇道歉,這已經比許許多多明知冒犯他人,又惱羞成怒,還自覺自己不過一句玩笑話,是對方氣量狹小的人好得多。見李雲霁步伐稍緩,徐寶璋急匆匆搶步,擋在他的前頭。

便看少年揪了揪袍角,帶着幾分小心地擡頭,問:“你不想理我,是不是因為……你很讨厭我?”

魏王一怔——這小子怎麽會這麽想?他、他豈會,厭惡他……

徐寶璋接着說:“要是,你不厭惡我的話,那你為何都不肯看着我呢?”

少年仰着臉,就看男人緩緩地将臉轉向自己,那滑稽的陶面後,一雙黑漆漆的眸子映着周遭的燈火,好似藏匿着千絲萬緒,教徐寶璋一見,就畢生難忘。

徐寶璋回神後,露齒一笑,道:“算上方才那一回,恩公你一共幫了我兩次,我阿爹說過,做人當飲水思源,知恩圖報。”遂拂了拂袖,朝男人躬身拜道:“小弟徐寶璋,在此謝過恩公兩次相救,請恩公受小弟一拜。”

少年姿态大方端正,正是大家公子從才有的風儀。李雲霁忽然受了大禮,忙伸手将徐寶璋扶起,卻看徐寶璋嘻嘻一笑,說:“俗話說,相逢即是有緣,不知可否告知小弟恩公大名?”

世間路人千千萬,這個人三番兩次救了他,可不正是有緣麽?

眼前的少年膚色如雪,一張小臉蛋圓潤好氣色,周圍彩燈如炬,更映得那看着自己的明眸清澈燦亮,直教人不可逼視。

見男人沉默不動,徐寶璋忽然想到,對方無法開口,正思量當如何的時候,魏王便伸來手,将少年纖細的手腕盈盈一握,執手到眼前。

“你……”徐寶璋怔了一怔,跟着他就見男人稍稍俯下身來,那雙睫毛濃密似羽,微垂的眼睑遮斂不住那雙眼不自覺流溢而出的暖光。李雲霁執着那白玉般的手掌,只覺好似握着這世間最柔軟之物,讓人不自覺就小心翼翼起來。

他斂了心思,手指輕輕劃在那攤開的掌心上。

繁花如錦,皇宮裏滿園春色。

太子側妃所住的太宸宮裏,一個少年公子憑欄而坐。春風送拂,日頭正好,他不跑出去,反是看着自己的手掌發愣。就看他捏了一下手心,緊接着再放開,短短一盞茶的工夫,就重複了好幾遍。

此時,宮女攙着一個身懷六甲的女子走來。她額心點着梅花印,妝容精致豔麗,頭戴六三只金步搖,姿态雍容,通身高貴氣派。一見少年,她便會心一笑,道:“弟弟老盯着自己的手,難道,真能看出一朵花來?”

“姐姐!”徐寶璋一回頭,見到太子側妃,猛地想起宮中規矩,急忙站起來。側妃卻将他的手攬來,拉着他坐回去:“此處沒有外人,圜圜用不着在姐姐面前裝乖。”

徐寶璋道:“我以為姐姐去跟賢妃娘娘請安,不會這麽快回來。”

一旁的宮女說:“娘娘不日就要臨盆,賢妃娘娘已經免了主子的請安了,讓主子在宮裏安心待産。”

徐寶璋睜大眼,忍不住喜道:“姐姐這麽快就要生了?”

聽到少年的稚言稚語,宮人都不由掩唇而笑。側妃戳了一下弟弟的腦袋:“本宮都揣着這顆球九個月了,還快?”

徐寶璋每隔一陣子方入宮一次,自然沒察覺到日子過得飛快,太子側妃自去年七月有喜,到現在可不正要生産了。徐寶璋看着那圓隆隆的肚子,不由想到數年前,阿爹快要生産的時候,那會兒阿爹的肚子可比娘娘這個大得多了,折騰得他親爹站都站不起來,那一陣子只能躺在床上。

側妃問:“又在發什麽愣?”

徐寶璋醒過神,說:“圜圜只是在想,姐姐這肚子裏的,是個小公主還是小皇子。”

不等娘娘開口,大宮女就說:“徐公子不必猜,娘娘肚子裏的,肯定是個小皇孫。”

“錦瑤。”側妃開口一喚,大宮女臉色微變,連忙噤聲。

側妃撫了撫肚子,沖徐寶璋笑着道:“圜兒與其關心姐姐,不如想想來日,會嫁給什麽樣的男子,為他生兒育女。”

徐寶璋到底是個尻子,年紀也不算小了,是該琢磨一下終身大事了。他聽到“生兒育女”,臉陡地一熱,讷讷道:“圜……圜兒,才不嫁人呢——”跟着又說,“圜圜要留在家裏,孝順父親和阿爹!”

宮人聽了,又是一陣竊笑。徐寶璋看着她們,一臉困惑:“姐姐們都笑什麽?”

側妃就明了自己這幼弟尚不通人事,家裏也未曾請嬷嬷來教導他,是以連尻子有潮期這麽重要的事也似懂非懂。于是,她也不想吓唬弟弟,便道:“這些話,你回去告訴你阿爹,聽一聽他怎麽說。”

徐寶璋見她們一個個都賣關子,哼了哼說:“好,弟弟回去問問阿爹,再來和姐姐們理論。”說罷,便站起來,向側妃娘娘告退。娘娘照舊賞了他幾樣宮中的點心,便叫人送徐公子出去。

少年離去了之後,側妃身旁的侍婢便跪下來:“奴婢方才失言,請……請娘娘責罰。”

側妃看也不看她一眼,淡淡地道:“算了,下去罷。”宮女千恩萬謝之後,便退下了。

側妃娘娘撫着肚子,她就快要生産了,沒必要為了一點小事動氣。再說,那宮女說的也不錯。如今太子的兩個侍妾都搶在她前頭生下一子一女,她這肚子裏的,非但得是個小皇孫,還當是個楔子,這樣的話,待太子迎娶正妃時,她母子二人在這後宮裏方有立足之地。

娘娘望着遠處:“孩子,你可要為母妃争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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