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常言道老房子起火,雖說魏王這幢房子也不算太老,可也沒能忽視徐寶璋不過是個豆蔻少年,天真爛漫率直活潑,直撩得老皇叔那叫一個兩目昏花,難得糊塗。
事實上,陳公公的眼光并不是虛的,李雲霁相貌出色,若是他肯露出真容,那一等一的俊顏,莫說紫衣,就是一身豔紅,也是另一股風流,保管魏王這麽穿着在上京走兩圈,不出幾個時日,必有士族公子争相效仿。壞就壞在,李雲霁非得遮住自己那張猶甚天仙的臉皮,這下子,驚喜就成了驚吓,原本賞心悅目的畫面,頓時成了慘絕人寰。
可又好在,徐寶璋此人肖似其父,護起短來,素來六親不認,哪怕今天李雲霁只披着個草皮來見他,在徐寶璋眼裏,魏兄都賽過牡丹,靓過月光。
接着,二人便一齊踏進長門街。這長門街也算歷史悠久,和京城北巷共稱為北都南市。此處在白天最是熱鬧,來者既有王公貴胄,也有凡夫俗子,除此之外,也有不少胡人異族,可真真是彙聚了這天下五湖四海的人。也虧得這長門街上多得是奇裝異服的人,相較之下,魏王這副打扮,似乎也不是這麽地奪人眼珠了。
少年一邊搖着紙扇,一邊向李雲霁述說長門街的來歷:“這條長門街,正是當年高宗所辟。高宗即位初時,正經歷過梁王之亂,國庫虛空,高宗便想出這麽個辦法,讓百姓在這幾條街上擺攤做生意,每日收取微薄租金,即可複蘇經濟,亦可填補國庫。高宗在位後期大開國門,不管是蠻夷還是倭人,都能到我大鄭來做生意,日經月累,這條長門街越發繁榮,我大鄭也一日比一日興盛。”
徐寶璋說的這一些,李雲霁自然都曉得,可是,向來喜靜的魏王,獨獨對徐小公子的唠唠叨叨從來不覺有一絲一毫的厭煩。徐寶璋步伐微滞,用扇子輕輕拍一下男人的胸膛:“魏兄光看着小弟做什麽?”遂又一笑,“走,去瞧瞧有沒有什麽新奇的玩意兒。”
少年步伐歡快,李雲霁緊跟其後。此時輕煙攏來,一旁的攤位上正好有新鮮包子出籠。
“來喲,賣包子嘞!”小販正在叫賣,李雲霁多瞧了一眼,不由止步。原來那些不是普通的白面饅頭,只看這蒸籠裏的包子做成了各種各樣的形狀,有小兔子的,也有花兒的,李雲霁一眼就落在一個蝴蝶饅頭上。他拿起它來,還有些燙手,最後将它小心地放在掌心裏轉了轉——這饅頭做得惟妙惟肖,讓王爺腦中不自覺地閃現某個青衣少年的影子……
這攤子的生意不錯,老板過了好一會兒才湊過來說:“客官,一個包子只要三文錢。”
李雲霁拿出錢囊,還了一錠白銀,只看那賣包子的一愣,小心地賠笑道:“客官,這十、十兩銀子,咱們只是做小買賣的,實在是找不開……”
魏王到底打小長在王府,年少又随軍,幾乎不曾混跡市井,便是出門在外,都有侍從緊緊跟随,買東西還錢的事兒,何時輪到他過。便看李雲霁一愣,翻了翻了錢囊,好容易找出個碎銀,人家小老百姓也沒銀子可找給他,這時候,徐寶璋回頭沒見到人,忙找了過來,誰想卻瞧見魏兄和賣包子的大眼瞪小眼。
徐寶璋了解了情況,也不禁啞然失笑,從錢袋裏取了三枚銅錢,然後拍了一把李雲霁的肩頭,爽快道:“魏兄你看看,還想要什麽盡管買,跟小弟說一聲就成!”
李雲霁手裏攥着個油包,聽到這句話,莫名地覺得一哽——堂堂食邑萬戶的親王,還要徐小公子給自己掏錢,這實在是……不過,瞧少年一臉高興,魏王也不再深究,任是如何,都不如哄得圜圜開心。
後來,這小包子就賞給了迷糊,而徐寶璋“丢”了一次人,這會兒就謹慎得多,來到人多的地方,就下意識地去抓住了男人的手掌:“魏兄,你抓着我,可別再跟丢了。”
那柔軟的掌心毫無預警地貼來之際,李雲霁便心頭一震,喉結不覺一動。他卻是有所不知,徐寶璋雖一開始是無意為之,可當那五指慢慢收攏,包住他的手掌之際,那灼熱的溫度和似乎隐隐可以感受到的血脈跳動,讓這遲鈍的少年,竟猛地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局促和茫然……
待越過擁擠的人流,兩人都好似心照不宣地放開手,只有後頭跟上的迷糊多嘴道:“少爺,您是不是生病了,為何臉這麽紅?”
徐寶璋恨不得狠狠戳一戳這小厮的腦袋,丢下一句:“你、你才有病!”而後他瞧見前頭聚攏的人群,好似急着掩飾什麽地道,“魏兄,我們去那裏看看熱鬧。”
兩人又擠進了人群裏頭,就看前方搭了個太子,一個虬須大漢在臺上道:“各位英雄好漢,只要三兩銀子,今日有誰能三箭都射中這個靶心,誰就能把這個金牌給贏回去。三兩銀子,只要三兩銀子嘞——”
如今,一貫銅錢等于一兩銀,在長門街擺攤,生意好的話,一天下來,賺的最多不過半貫或是一兩銀子。可是,那金牌看着分量不小,若是真的,估計得值個一十兩,要是真能贏得金牌,也算是一筆不錯的買賣。然而,這樣的熱鬧,尋常人可消費不起,只有那些不愁吃穿的富貴子弟閑來玩上一把。
徐寶璋終究難改調皮的本性,這會兒看了一圈,見沒人上臺,就有些技癢:“我上去試試!”
迷糊連叫了幾聲“少爺”,都沒能攔住他。跟着衆人就看一個青衣少年翩然躍上臺子,看樣子,還是有點底子的。他大大方方地朝大夥兒抱拳道:“今日,小弟就上來獻醜了。”随後少年豪爽地将三兩碎銀扔給大漢,接住他抛來的弓和箭羽。
徐寶璋一到臺上,李雲霁就連忙擠身到臺前,小厮也在下頭喊道:“少爺,您可悠着點!”
臺上的俊秀少年朝他二人挑了挑眉,接着便看他一手拿起木弓,一手取箭,動作如行雲流水,倒是極其熟稔。原來這徐小公子拳腳功夫雖然不如何,在騎射方面,卻有一些天分。其父又是大名鼎鼎的鎮北大将軍,正所謂虎父無犬子,徐寶璋再是個繡花枕頭,那好歹也是綿裏藏針,輕易不好對付。就看他做了一個漂亮的開弓,手裏的箭眨眼飛躍,穩穩地射中了十丈外的木靶。
第一箭便開了好頭,底下的看客一片叫好,迷糊也驚訝地瞪大了眼:“少爺,原來您真的這麽厲害。”
徐寶璋簡直想下臺去彈彈這小子的額頭,可又神氣地道:“少爺我厲害的地方,可多着呢。”接着也不多廢話,又拿起了一箭。
這一只雖然晃了一下,可也是有驚無險,直中靶心,直叫臺下的人都沸騰了起來,更有些大膽女兒抛來鮮花。徐寶璋不住抱拳,無論老少,都嘴甜地說一聲“謝謝姐姐”,也不知小公子這在脂粉堆裏吃得極開的招搖作态,究竟是像足了誰。
眼看着金牌就要手到擒來,那虬須大漢着急之下,站起來說:“小英雄且慢,這最後一箭,還有個條件。”
徐寶璋倒是想看看此人要如何耍賴,無所畏懼道:“盡管說說,有什麽條件?”
便看那漢子從袖子裏摸了半天,摸出了一枚銅錢,他指道:“只要小公子能射中這銅錢,在下就願賭服輸!”
徐寶璋未想到此人竟然如此狡猾,可又不肯輕易服輸,便硬氣說:“拿箭來!”
那銅錢盯在靶心上,中間的四方小孔只能堪堪容箭頭穿過,這可比單純的射靶子難上數倍。徐寶璋今日連中兩靶,也算是有幾分運氣在,真要說真材實料,當然還是略遜幾籌。他這會兒開弓射箭,雖射中木靶,卻沒描中銅錢。
徐寶璋落了面子,便不肯罷休,又交了三兩銀子。射箭最考驗心靜,徐寶璋心緒已亂,之後可說是一箭不如一箭,到第二箭的時候,連靶子都沒射中。
下頭的人開始議論,少年擦了擦額頭的薄汗,不服氣地拿起最後一箭。這時,忽有人從身後覆來,将手搭在徐寶璋的兩手上。
徐寶璋一怔:“魏兄?”
李雲霁只看了他一眼,便用眼神示意他瞧着前頭。那漢子想是以為便是他們兩人一齊,斷也不可能射中銅錢,便也不加攔阻。徐寶璋只覺那灼人的溫度将他的手掌牢牢地包覆住,他幾乎是将自己埋進了男人的胸膛裏,一種似曾相似、撩人心亂的異香随之攏來,陌生得讓他心口發怵……
這些人是有所不知,魏王李雲霁在塞外十載,弓術若稱第二,放言全朝,無人敢稱第一。他代少年拉弓,瞄準了目标,當下,一擎而中。
他人拆下箭羽一看,可不正正穿中了銅錢。
徐寶璋大喜過望,整個人興奮地一躍而起,臺下也一片嘩然,紛紛叫好。徐寶璋來到那面如土色的漢子面前,伸出手道:“金牌呢?”
那虬須大漢這回又反悔說:“剛、剛才那箭不算!是他幫了你,不能做數!”
“你這人怎可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耍賴!”徐寶璋也不是非要金牌不可,可就是不服此人吃相如此難看。
再要理論下去,一錠銀子冷不丁地丢了過來。那見錢眼開的漢子急忙俯身把這銀子撿起來,咬了咬,沒想竟是真的,小心地朝少年身後的紫衣人抱拳賠笑:“難道,這位英雄,也想試試不成?”
李雲霁輕點了一下腦袋,那漢子急得流了全身汗——他既舍不得這銀子,又舍不得金牌,糾結再三,竟又想到了另一個法子:“英雄若是要試也并非不可,不過……”他斜眼瞥見了一個陶罐,就将它奪來道,“一會兒,我将銅錢放在這罐中,這位英雄如果還能射中,這金牌肯定歸您!”
徐寶璋聽到這荒唐的條件,瞪大眼說:“你這人簡直貪得無厭,欺人太甚!”他拉住李雲霁,“算了,金牌我也不要了,魏兄,我們走罷。”
徐寶璋自然堅信魏兄弓術一流,可又擔心這條件過于苛刻,不想魏兄受一絲委屈,可他擡眼時,卻接到了男人投來的一記安撫的目光。徐寶璋頓覺有一暖流流淌心間,一瞬間,不管是輸贏還是面子,仿佛都不重要了,他突然想……想、想把這個人,好好藏起來,誰都不要知道他的好才行……
李雲霁踏進場中,那漢子說了一聲:“英雄,接好了——”緊接着,就咬牙将那陶罐高高抛起。
衆人擡頭,刺眼的日光一圈圈映來,陶罐在高處翻轉,銅錢在陶罐中随着轉動左右上下翻旋撞擊,紫衣人舉着長弓,凝神看着上空。徐寶璋在此時望來,只覺那雙眼肅殺如劍,眼前這狹長的影子巨偉高大,這世間,誰都不可與之相比。
就在那罐口朝下的一瞬間,一支冷箭淩空飛來,直直擎穿陶罐,碎片當空散落,臺下看熱鬧的人群慌忙躲開,那支箭就“咻”地一聲,釘在地上。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噤聲,直到臺下一個人将箭折斷拔起,指着箭頭驚詫道:“射、射中了!”就看那箭頭處,扣着一個銅板,還嵌得十分緊,足可見射箭之人底氣十足,功力斐然。
頓時間,掌聲如雷,李雲霁将贏來的金牌交到少年手裏,徐寶璋高興得兩頰通紅,二人兩兩相望,就在一片喜氣洋洋之中,一種有別于一般的綿綿情愫在兩人的視線之間回轉。卻在此時,少年的小厮跑到二人跟前,道:“少爺,您可虧大了,五十兩銀子都能買好幾個這個破金牌了。”
徐寶璋和李雲霁都猛地一回神,兩人急忙別開眼去。迷糊又困惑道:“少爺,您真的沒事兒麽?您看您的臉,都跟猴子屁股似的了。”
徐寶璋把金牌塞進小厮手裏:“你才長得像猴子屁股呢,魏兄,走,我請你吃酒去!”說罷,搖着扇子,拉着李雲霁的胳膊走了。
“哎、哎,少爺,您等等迷糊——”
他們也不走遠,就挑了這臺子對面的一家人多的酒樓。小二忙将兩位迎到二樓上座,徐寶璋剛一上來,就聽見一聲笑從另一頭傳來。他轉頭一看,就見二樓欄邊坐着一個年輕男子,年約二十上下,就看他長得一張容長臉,目如朗星,鼻若懸膽,薄唇抿笑,風流自顯。他頭束玉冠,一襲深赭色的士庶常服,腰間只別了一個玉佩,卻也掩不住那與身俱來的貴氣。
徐寶璋看清那人,嘴裏正要脫口一句稱呼,卻聽男子一聲清咳,少年便改口喚:“小表叔,這麽巧,您也在這兒。”
瞧眼前此人的氣派,身後還跟着兩個武功高強的侍衛,又聽徐家公子喚他一聲表叔,不必多想,此人必是當今聖上的第四子,剛出宮建府的晉王李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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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老皇叔差點掉馬,我掐指一算,約摸下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