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
晉王聽到那聲“小表叔”,嘴裏的酒水一噎,他放下酒盞,臉上流露出一絲無奈道:“圜圜用不着如此孝順,還是跟之前一樣,叫本王四哥罷。”此下到了雅座上,沒了閑雜人等,晉王也毋須刻意隐瞞身份。
晉王李淳為當年的徐貴妃所出,徐貴妃是徐家三個老爺的姑母,如此晉王從輩份上,确實算是徐小公子的表叔。
“那可怎麽成,我爹要是知道了,又要說我了。”話雖如此,二人私下裏常以兄弟相稱。
徐寶璋拉着男人的胳膊走過來,為他引見道,“魏兄,這便是晉王殿下。四哥,這就是先前幫了我的恩人。”二人初相識時,徐寶璋便不曾刻意隐瞞自己出身上京徐氏,再說,一個帶着小厮、後頭還跟着護衛的少年人,其身份一看便非同一般。
從方才他們上樓,晉王就暗中打量此人——方才臺子上發生的那一幕,他目睹了全程,見識到了他的厲害,剛才之所以叫住徐寶璋,也是想結識一下這個神箭手。卻看這名叫魏十九的男人來到了晉王跟前,沒有絲毫敬畏之意,只不露聲色地朝王爺一抱拳。
“大膽,在晉王面前,還敢擋着臉。”侍衛出口呵斥,晉王一揚手,侍衛便噤聲退下。
接着,就看晉王竟也站起來,拱手笑道:“手下的人急躁,還請魏先生不要見怪。既然魏先生是圜圜的恩人,那也是小王的貴客,來人,上酒。”
就看這魏十九地從善如流地同少年入座,不見半點推辭之意,跟着小二便呈上好酒好菜。晉王舉杯道:“魏先生那百步穿楊的功夫,讓小王極是敬佩,這一杯,小王先敬先生。”
見此人從一開始都不發一語,徐寶璋察覺到晉王的疑惑,忙說:“魏兄口舌不便,還請四哥見諒。”
晉王驚訝道:“原來如此,卻是小王未察,并非魏先生之過。”
徐寶璋笑盈盈地對身邊的人道:“魏兄想說什麽,告訴小弟就成了。”他二人之前交流,都是男人在少年的手掌上寫字,久而久之,徐寶璋仿佛也能漸漸讀懂那雙眼的意思。聞言,男人亦是目含暖意。
晉王招待着二位,臉上雖帶着笑,心裏卻越是困惑——不知為何,他總覺着,這魏十九好生奇怪。先前,他猜想此人許是江湖中人,觀察之後,又覺着此人不同于那些綠林草莽。難不成,還是個不出世的隐士?
那為何他總覺得,這魏十九對着他時,似乎有一種正在俯視他的感覺……說起來,晉王是當朝天子第四子,那論起身份,李雲霁乃是他的親皇叔,自然高他一頭。而晉王之所以沒一眼就認出自家人,也是因為李雲霁來到京城至今,叔侄二人不過在宴上見過一兩次罷了,雖說諸王皆有意和這皇叔多走動走動,奈何卻摸不透李雲霁的脾性,便只好作罷。
如今,晉王和太子分作兩黨,暗中交鋒幾次。他對魏十九如此禮待,也是抱着将此異人收為己用的心思,哪想這一頓酒,晉王殿下越喝越覺不是滋味,模模糊糊地,老有一種被什麽人盯着的感覺……
這三人裏頭,要說最開心的人,當屬咱們的徐小公子了。
徐寶璋不知身旁的兩個人心中千回百轉遞琢磨着什麽,只開心地吃着這一桌子的點心,還不忘給魏兄多夾幾個:“魏兄快嘗嘗,這是燕雲樓的裴翠糕,再試試這塊海棠酥、芸豆卷……”
見徐寶璋對旁人大獻殷勤,晉王心裏不禁覺得五味雜陳:“圜圜,四哥我這麽疼你,怎麽也不見你好好孝敬孝敬四哥。”
徐寶璋一聽,忙夾了兩塊紅豆糕,讨好道:“殿下,您也嘗嘗,用不着跟圜兒客氣。”
晉王莫名斷了拉攏人的念頭,眼下就同少年你一言、我一句,二人看着似乎感情甚篤。說到底,晉王也不過虛長小公子數歲,兩人打小就打過照面,勉強也算是兩小無猜,交情自然不同。
這下子,倒輪到李雲霁覺得頗不是滋味了。
只看他們這一雙少年人,一個挺拔英俊,一個機靈可愛,任是誰見了,都會覺得是一對璧人,又想到他二人身份、年歲、品性,猶覺合适。
李雲霁越是不想思量,就越是止不住亂想。而這時候,晉王看徐寶璋吃得油光滿面,無奈地招來侍女,接過絹子:“過來,把你這嘴給本王擦擦。”
“唔,四哥疼疼疼……”晉王一臉嫌棄給他抹了把嘴,還捏了一下徐寶璋的鼻子。把這小侄子欺負了一把之後,晉王胸吐悶氣,頓時間覺得好受了不少,正好一個下人過來,在晉王耳邊悄聲說了些什麽,晉王便站起道:“小王還有些事,就不在這兒奉陪兩位了。”
晉王剛帶着人要走下樓,就聽見少年在上頭喊道:“小表叔,記得把賬給結了——”晉王用玉扇敲了敲掌心,最後還是大笑着搖頭走了。
晉王離去以後,盡管看不到男人臉上的神情,少年卻發覺魏兄好似有些不虞,也不見他動筷子,不由問:“魏兄,你怎麽了?”
不管徐寶璋怎麽問,男人皆搖頭以示無妨,直到二人分別,少年仍舊不知,魏兄究竟因何事覺得不快。
卻說後來,晉王回府後,又想起了這個魏十九。他越想越是覺得眼熟,總覺着在何處見過身影來:“他像一個人……”
一旁服侍的美姬聽到晉王的喃喃自語,吃吃笑道:“王爺說的是誰,難不成又是個新人?”
誰知,李淳呓語良晌,驀地,手裏的酒杯一松。
“王爺?”晉王府的姬妾不由喚了喚,卻看李淳臉色驟變,沉吟道:“……居然是他!”
至于,晉王究竟想到誰,心裏又是作何感想,在此便不予贅述。只道,那一日後過了兩天,徐寶璋再邀魏兄,李雲霁已經恢複如常,這教少年心中大大地松了口氣。
因着魏兄那日的不對勁兒,徐寶璋生生愁了一陣子,後來相處和樂融融,徐寶璋又整天歡歡喜喜。少年的情緒,仿佛都随着這個叫魏十九的男人起起落落,然而,一個情窦初開,一個多有顧忌,竟也把這段好緣分陰錯陽差地蹉跎了一時。
五月,太子側妃臨盆,平安産下一女。天子龍心大悅,親封皇孫女為端儀郡主,賞賜無數,側妃做完了月子後,又許國丈入宮慰問側妃。
這一日,鎮平侯攜着長子徐寶璋來到太宸宮。
徐寶璋早早知道姐姐産下皇孫女,就一直盼着要入宮看一看這個小郡主。側妃前來迎見父親時,就讓嬷嬷抱着郡主過來。鎮平侯看了看襁褓裏的外孫女,素來不茍言笑的面龐難得流露出一絲柔軟,小郡主才剛滿月就開了眼,見到生人亦不哭鬧。
鎮平侯颔首道:“膽大無畏,頗有她母親的風範。”
側妃聞言亦是欣慰而笑,她生下孩子後恢複得很快,眼下的氣色看起來不錯,也能讓父親安心了。她讓宮人把孩子給徐寶璋帶着,跟着同鎮平侯一起入內說話。
徐寶璋不敢抱着孩子,唯恐碰壞了這個金枝玉葉,嬷嬷便将孩子放在軟榻上,少年坐在邊上,高興地逗着孩子:“小郡主這麽可愛,要是能抱回家多好。”
嬷嬷聽了,揶揄地笑道:“小公子不久嫁了人,自己生幾個玩玩兒不就好了。”
徐寶璋從前聽到這些玩笑,都不覺如何,今個兒不知怎地,聽到要嫁人,還要給對方生孩子,臉不禁一熱:“嬷嬷別笑話我了,我、我……才不嫁人。”
“小公子這想法可不成,尻子怎麽能不嫁人呢?”嬷嬷瞪大了眼,“要不然,潮期一至,可是要吃苦頭的。”
徐寶璋也知尻者不同旁人,無論男女皆可育子,雖也聽教導的姑姑說過潮期,但畢竟未通人事,不知厲害,是以從來沒當一回事過。跟着又聽嬷嬷笑道:“小公子身上已經散發異香,想來不出半年,就會來潮了。”
聽嬷嬷的語氣,就像來潮是一件喜事也似——這其實也不算錯誤。就同女子來月事一樣,尻子來潮,便表示已長大成人,可生兒育女,自然是好事一件。徐寶璋依舊不解,為何一來潮,就必須馬上嫁人,不嫁不行,難道說,嫁人後來潮時就不必吃苦頭了?這還是徐寶璋人生頭一回意識到,他對于自身、對于楔尻,似乎還有許許多多不明白的事情。
此時,鎮平侯已和側妃談完了事,只看他父女走出來,鎮平侯臉色如常,側妃娘娘倒是比剛才看着時蒼白了一些,想來确實乏了。
鎮平侯道:“娘娘送到此就行,還是進去躺着歇一歇好。”
側妃亦是點了點頭,對父親道:“之前今上賞了些人參,本宮用不着,父親拿回去給院君補補身子。”
父女二人又說了些體己話,告辭之前,鎮平侯又說了一句:“娘娘還年輕,萬事不可急躁。”
側妃靜了靜,道:“父親放心,本宮省得。”
侯爺父子離開之後,側妃娘娘從嬷嬷手裏抱過郡主。她問:“本宮剛才看起來,是不是很歡喜?”
嬷嬷謹慎地道:“娘娘有如此可愛的郡主,當然歡喜。”
側妃一臉憐愛地看着懷裏的孩子,道:“不錯,本宮很歡喜。”
就在這同一時間裏,後宮禦花園裏,賢妃正和魏王一道走着。
“今上前些日子,又問起本宮來,本宮就只好招你入宮來問道問道。”賢妃娘娘一臉和善,如長嫂一般,她瞧了眼李雲霁,“不知,魏王想得如何了?”
距離那次相看仕女,已經過去了兩月,其中幾個世家也探了探賢妃的口風,奈何要娶老婆的可不是娘娘,他們有所不知,他們真正該下功夫的人,莫說考慮,恐怕早已忘了當日那幾個姑娘的模樣。
李雲霁最近沉湎在玩樂之中,這才想起娘娘囑咐之事,雖明了今上和賢妃一片好意,可他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因此,便止步朝娘娘拜道:“臣、臣有虧……不敢耽、耽誤他、他人。”
“王爺不必如此,快快起來。”賢妃虛扶了一下魏王,看了看他,輕嘆了聲,“本宮也不覺意外,畢竟緣分之事,怎可強求。”她随即又笑,“這姻緣也是奇怪,越是汲汲以求,便越是求而不得。若是随遇而安,搞不好,還會有意外之喜。”
李雲霁隐約覺得娘娘此話另有深意,邊走邊暗中琢磨。緣分之事不可強求,他卻又想到,一個少年曾經對他說過,相逢即是有緣。那麽說的話,他和徐寶璋,是不是便算有緣——熟料,說曹操,曹操就到。
就看一個太監走過來道:“娘娘,鎮平侯和徐小公子正好入宮見太子側妃,知道娘娘在此,特意過來請安。”
娘娘還未有表示,李雲霁就倏地一震,他下意識地看向那那一處,就見不遠的長廊上,鎮平侯攜着一個少年走來,可不正是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徐寶璋。
緊接着,就聽見賢妃娘娘道:“快去請侯爺和小公子過來。”
——這下子,李雲霁可是真的叫破喉嚨,也插翅難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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